6、莫望前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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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刘基府邸。
书房里的烛火映出两个高耸的人影，一个是皇上最倚重的谋士功臣，如今的御史中丞刘基，另一个是朝廷要员，中书省参知政事杨宪。
所谓御史中丞，便是掌管御史台，独揽监察大权的重臣，通俗些讲，就是言官的首领。上书直谏、弹劾自不必说，即便是重大案情，也不可避免的干涉。当然，开国伊始，天地尚且一片干净呢。
而中书省则是皇帝之下的最高权力机关。有左右丞相在上，又有另几位同官职同僚，杨宪在朝中并不算起眼。然而，他的名字之所以少被提及，也要归功于他特殊的另一身份——检校。
检校和御史中丞，一个是暗地里的搜集者，一个是明面上的揭发者。
他们的“结党”，与其说是被皇上无意地宽容，倒不如说是得到了权威的认可。
“希武，抓回来的那个姑娘……”希武是杨宪的字。
“回大人，送到诏狱去了，大可放心。”
“诏狱啊。”刘基锁着眉，眼睛盯着桌上的字，“也好，让诏狱的人练练，也能封锁消息。不过，那地方现在还不为人知，既然送她进去，就不能让她活着出去。”
“是。”杨宪冷声应了，见刘大人一脸平淡，似是不甚在意，又道，“只是不知四殿下的意思。”
“不冲突。”刘基终于稍显无奈，“殿下终究是个孩子啊，死活不愿丢了娘娘的东西。让那姑娘拿了致命的把柄，总不能就这么放了。”
“不能放……直接杀了不是更容易？”
“哼，那岂不是更让某些人怀疑？况且，四殿下明令让她活着，说是有救命之恩。唉，那就让她活着吧。”
杨宪细细一想，同意道，“不杀虽难办些，却或许能多个筹码呢。”
……
好疼啊，腿好疼，肚子好饿……
子瑛跪在娘亲脚下，挤出两行眼泪来揉一揉，挑起肿胀的眼皮。可惜娘对自己装可怜的伎俩早已见怪不怪，此时正专注地织着布，根本不买她的账。
想她从蹒跚学步至今六岁，已经这样跪在娘亲面前不知多少次。这一次，是因为她要报复欺负她的地主家小少爷，便蛊惑村里的小哥哥虎子做了冤大头。结果虎子被地主家的狗咬死了。
以子瑛总结出的经验，再过不多会儿，娘的布织得差不多了，哥哥就会识眼色地与自己同跪，然后一面认错一面教训自己几句，娘也就心软了。
事实与她的预想完全相同，可她猜错了后事。
子蛮将她从娘的屋子里解救出来，领她到了虎子家门口。
“哥哥……”
“跪下。”
子蛮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指着虎子家栅栏门口的硬土地。
“哥哥……子瑛知错了……”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子蛮，两行眼泪真心实意地冒了出来。哥哥从来不会如此狠心，他向来只会将她抱回床上，用沙土为她身上的伤口止血，至多不轻不重地教训几句。
“跪下！”
“啊！”子瑛向来是软硬不吃的孩子，又怎么甘心下跪？可是小腿肚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不得不腿软，甚至叫出声来。
她拼命忍着哭声，不愿让虎子家的大人听到，出门来看她的笑话。可是子蛮抽得一下狠过一下，便是抽打的声音，也足以将人唤出来了。
“你还我儿子！……”
“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杂种！”
“你们于家都是扫把星！……”
虎子的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丈夫扶着半倒在栅栏旁边，到最后已经听不出她在骂什么。她哭晕过去的时候，子瑛也快要疼晕过去了，她不敢想象自己的腿成了一幅什么样子，仅仅动一丝念头，都觉得可怖。子蛮很早便不在抽打，与她跪在一起，承受着自己祖宗三代的狗血淋头。
半夜，子瑛被子蛮一瘸一拐地抱回家。腿上的皮肤被清水碰到的时候，她疼得痉挛起来。他听见哥哥在哭，硬撑着睁开眼，颤着手指为他抹掉了眼泪。
“哥哥，子瑛错了。”
子蛮躺在她身边，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耳朵听着子蛮胸膛里的跳动，尽管疼痛乏累，却只觉得自己活该。
“子瑛，哥哥没读过多少书，但是知道敢作敢当。你害了人，哥哥就得替人家打，哥哥也陪你一起赔罪。你别怪哥哥啊。”
子瑛使劲地摇头，将满脸的泪都蹭在了他的身上。
子蛮深深地叹了口气。六岁的子瑛敏锐地听出了失望，她仿佛知道他的那口气在叹什么，心上身上都疼了起来。
……
好疼啊，浑身上下，每根骨头每根毛发，都在疼。
哥哥，你又在打我了吗？因为我骗了觉明，又害死了他？哥哥你打得好，这回我一点也不委屈。
“她怎么哭了？可是要醒了？”
“回毛大人，正是。”
年轻的毛大人翘着腿，嘲笑着摇摇头，“果然是小姑娘。”他忘了自己也没比“小姑娘”年长几岁。
“这姑娘已异于常人，方才剜肉上药时，除了微有颤抖，竟无任何剧烈反应。”
“啧，周医士你真残忍！不过……都已经晕过去了还能有什么反应？”
“大人，昏厥者往往因为过于疼痛而惊醒，或在昏睡中做出剧烈的反抗，像这姑娘一般……只能是因为潜在控制力卓绝。”
“哦？话说，上回我重伤被抬到你这儿来，表现得算如何啊？”
“这……”周匡讪讪地不知如何作答。
毛骧郁卒，没了打趣的心情，“你好好地看着她，我去回禀杨大人。”
“是。”
……
子瑛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天外之音，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
再度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垫着竹席的床上。她听见窗外雀儿叫得正欢，闻见这屋子里清清淡淡的花香，睁开眼，便看见了整齐扎起来的床帐，和窗边椅子上坐着的一个男人。
她刻意地咳嗽一声，男人的注意力从手上的书中转移出来，相貌端正得很，就是缺少了些表情，高伯伯一定不会喜欢的。
“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不对付么？”
子瑛心道：哪里都不对付啊，到处都隐隐作痛呢……
但她明白他的意思，便随意摇了摇头，反问道：“牢房没这么舒适吧？你是谁？”
“参知政事杨宪。”
“哦……”她撑着手肘想要起来，可她眼下的力量那可能撑得起整个躯体呢？
“躺着就好。”
子瑛怔怔地看着他取出一把熟悉的短刀，她胡乱摸摸腰间，果然空空如也。是啊，这刀一直被她握在手里，绝没有插回腰间的道理呢。
“这把刀，乃是对四殿下极其重要的物件，只是现下必须存在姑娘这里。姑娘务必妥善保存，将它看作是自己之物，视作珍宝。”
子瑛忍不住嘟囔：“我从没将自己的东西视作珍宝过，你太强人所难……”突然看见他微冷的脸色，赶忙表决心道：“我会的，视作珍宝。”
杨宪板着脸，盯着她。其实，此刻对他来说，最容易的莫过于板着脸，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应和地笑一笑还是摆出凶恶相吓唬她。
这时，子瑛脑中所想却完全与脸上的插科打诨有着天壤之别。
看样子，他们不打算放我出去。这也好，总比糊里糊涂丢掉性命强得太多了。至于这把刀，虽然带在身上颇有些碍事，但总算是把住了四殿下的软肋，我的命也便有了保障。呃，是否软肋还有待考证，姑且如此认为吧。而这个杨大人，既然连他的软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不过，若你不听话，我们仍有办法对付你。所以，是识相地留下来活着，还是被杀，全在你自己。”
“自然是前者。我还算识相的。”
大概是她的回答太过痛快，杨宪脸上闪过一丝犹疑，当然也只是一瞬而已。
“既然如此，你还有何疑问？”
“有问必答？”
“自然不是。”
“唉，那有什么用呢……”她懊恼地倒在枕头上，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直嘶声，“哎呦……这样吧，既然你是四殿下的人，我也不必遮遮掩掩。你们宫里的事，我没心思搀和。我只说些猜测，你能回答的，就劳烦你给个准信儿，也让我心里少些痒痒了。”
杨宪本是西北人，对她满嘴的北方口音倒是颇亲切，面上的表情也柔软了下来，“请说。”
子瑛嗽了嗽嗓子，心想自己又是挨打又是被剜肉，才醒过来就被你威逼，哪有那个闲工夫猜测？只好现猜现测了啊。
“那时首先来抓我的人，与将我带来这里的人显然不是同一个主子。原先我以为，是四殿下设好了计要灭我的口，现在看来，那些人的来访显然是他意料之外的。那么……他们是太子的人？”
她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杨宪迟疑片刻，点点头。
子瑛见他对自己敏感的问题并未阻拦，胆子更壮了起来，“那就是了。我看四殿下对太子殿下也是一副戒备的样子，两人对对方的敌意也是心知肚明的。而我手上这把刀，一定可以成为太子殿下威胁四殿下的工具吧？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的威胁，但太子殿下深知内情，与四殿下当年的走失也一定有关。
“呃……杨大人，草民不懂规矩，若说了什么忌讳，还请——”
“继续说。”
子瑛原是见他再次严肃了下来，提心吊胆，不料他竟不怒。难道是想将我肚里的事情通通套出来，心中有底好杀人？她抖了一抖，说话愈发没了底气。
“另、另一方面，我听见来救我的人说什么仪鸾司。我原以为，仪鸾司是管仪仗的，可竟然揽了抓刺客的事。那么……要不就是你们私自揽了这活，要不……就是皇上下的命令。不论是哪一种……仪鸾司都不简单啊！咦，不对，杨大人不是什么参知政事吗？怎么和仪鸾司搅在了一起？还有……”
“好了！”子瑛惊讶地发现，杨大人居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居然这般儒雅！
杨宪听出她脑中的凌乱，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个姑娘另眼相待。她被囚此处，仍能面不改色，就凭这一点，留她活着就一定有利。
“能想到这些，你也不简单。”
“大人过奖。”
“……”
“但是我要你把这些疑问通通处理干净。记着，这些话，仅容你说这一次，若有再犯，便是四殿下，也保不了你。”
“是……”
杨宪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对着门外拍了拍手，“进来！”
房门应声打开，走进来一个端着水盆的小姑娘。她看面相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身板过于瘦，使得身上的衣裙显得十分邋遢。她将水盆稳稳地放在一边，默默行了个礼。
“她叫巧枝，今后她服侍你，你们二人住在一起。”
子瑛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这下有了监视，任是什么小动作，都做不出了！这样还怎会有机会逃跑呢？
没错，尽管她对杨宪的要求一口答应，心里却从未放弃过逃跑的希望。这个地方，处处透着危险，她才不要被栓在这里！
但她努力保持着风平浪静，对这个巧枝姑娘笑笑以示友好，“巧枝姑娘，叫我子瑛就好。”
“……”
巧枝姑娘像个木头人一样愣在那里。
“她不会说话。”杨宪解释道。
子瑛心中叫苦：原来是被个无趣的哑巴监视……
说完，杨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虽说无关紧要，但还是对于姑娘交代清楚为好。而这一句话，便让子瑛那颗稍稍轻快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个叫觉明的和尚，冠了畏罪自杀之名，尸体已处理干净。你只要记着，偷印、行刺四殿下，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即可。”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莫望前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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