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缚命仪鸾司（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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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寺门口一直到拐角，是一条安静的路。子瑛的前面，朱棣将觉明的背影遮挡严实。她不知道他在如何嘲笑自己。方才在车上时，她本着同伙的信任，将自己对觉明所做的一切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现在呢？他该笑自己笨拙了吧？
然而更多的，是恐惧。
觉明毫发无伤地出现，并不大呼小叫，更连一丝气恼都不见，他那张平淡而温柔的笑脸，他那显然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都让她怕得揪心。
就算是爹爹被抓走、爷爷被打、娘亲代替自己去死，她都未曾感受到心尖的颤动。这就是背叛的滋味吧？
“于姑娘。”
子瑛打了个寒噤。觉明停下脚步，叫她“于姑娘”。
她知道自己在没有要他叫自己“子瑛姑娘”的权利，但还是不争气地红了眼圈。
“姑娘领四殿下去吧。小僧将印归还宗泐大师。既然小僧已不知不觉地帮了姑娘，又怎能不帮到底呢？”
“觉明……”
她却说不出道歉的话，甚至连抬头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她听着觉明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只觉得他踩着一串串的控诉。小人！骗子！……
“喂，快带路！这时候还耽搁，你想害死我吗？”
是的。她每呆在原地忏悔一刻，便多一分被抓的危险，也就距离死亡更近了一步。她有舅舅、高伯伯，不能连累四殿下，她还要对觉明道歉，正正经经地道歉，不论他是否原谅。所以她不能耽搁下去。
“你已经错了一步，难道还想步步错？”朱棣质问着她。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吞掉忍下的眼泪，拉过朱棣的袖子，无声地小跑起来，“跟我来！”
他们跑到子瑛的住处，没有遇上任何麻烦。
子瑛开门见山，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小短刀，隔着几步远，让朱棣看清楚。
黑色的蒙古刀，刀鞘暴露在从窗缝射入的光线下，一条条精美的刻纹，如当年一般清晰，仿佛是一条条沉睡已久的经脉，在映入朱棣眼帘的一刻，瞬间打穿，流光溢彩。
温软的话语，芬香的气味，听不懂的歌……那些只能出现在梦里的记忆碎片，汹涌地聚成了浪。
“娘……”
刀从他的指缝间滑出去，一直上升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朱棣怒视着高高举着短刀的子瑛，咬紧了牙关。
“若只要还给你，也不需我这番大费周折。想要它，就先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不是来要报偿的？”
报偿？子瑛居高临下地瞥着他，“什么报偿？我才不稀罕。但你要告诉我，哥哥……那个去救你的人，他……他……”她控制不住发抖的嘴唇，渐渐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若没有回去找你，自然是死了。”
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他……找到你了……？”
朱棣点点头，“他要帮我一起找刀，但我把他赶走了。至少到那时他还好好的。如果他那时直接出城去，没道理会死。但是……”他瞟了瞟子瑛，本以为她会如他所料，悲痛至极，结果却大失所望。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在乎。”
“你没有时间考虑我是否在乎。说下去！”
命令！竟是命令！
朱棣满脑子的惊异，甚至忘记了愤怒。他长到这么大，从未有人敢于对他甩出命令，身边的人不敢，而有能力命令他的人，一向离他太过遥远。
他不是忘记了愤怒，而是这番新奇实在令他无法愤怒。他被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着，回忆起那一次近乎绝望的生还。
就像他的梦境不断重复的场景，他遇到子蛮，拒绝了他的援助之手，一个人在徐州城里寻找一把不起眼的短刀，正所谓大海捞针。接近极限的弱小身体很快筋疲力尽，他坐在路边，早已没了寻回蒙古刀的希望。
如果接受子蛮的帮助，会不会能找回一丝希望呢？他向来路望去，可路上空无一人，仿佛子蛮的出现只是他于精神绝望之时制造出的幻象。他瑟缩着抱紧了身体。也许他该跟着那三个人，也好有个去处。如今，他不能回去那个有如虎口的家，甚至没有力气继续逃亡。子蛮说，吴军就要打来了。他想，也许他会被父王麾下的士兵杀死，与留在家中陪娘亲去死毫无两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沉睡中醒来，身下是一张硬板，却比多日来的席地而卧强过不知多少了。副将李文忠，也就是他的表哥，坐在他的床边，在他醒来的这一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才知道，是常遇春将军发现了他，若不是他身上的衣服令常将军手中的刀缓了一缓，他已经去找地下的娘亲了。
他身处的这间房子外面，充溢着冷兵器砍断肢体、鲜血喷溅的声音。
“常将军又在屠城了？”
“是。”
他希望救他的哥哥姐姐和和尚早已经走远。从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渴望活下去。彼时幼稚的他并不晓得如何表达那样的感觉，那样渴望抓住光亮活下去，渴望强大的感觉。
“表哥……保护我回家！”
……
“我确只见过他那一面。”他说完，看着子瑛高举的手渐渐落下。
原以为见到四殿下，就能得到一个解释，但现在……子瑛出奇地并不感到失望。
也许原本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吧？或者死，或者生死不明，到底那一个更合自己的心意？几年来，她的剑在空中扫过的每一道剑风，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被她病态地加入了与哥哥的联系，仿佛只要有了这联系，她就从未用自己的任性、愚蠢害死过任何人。
现在，她可以稍作轻松。四殿下并未见证哥哥的死，那么她宁愿相信他一定逃出了城。
她将刀递过去，“拿去吧，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生涩冷气，莫名浮动。一股细微而突兀的风骤然袭来。暗剑！
子瑛浑身一紧，手上的短刀带着刀鞘破空横劈。“刺啦”一声，坚硬与柔韧之间的火花，刀鞘与剑刃正面相击，又艰难地挡开它的力道，将剑推向一边。
子瑛被对手霸道的剑法逼得连连后退，腰撞在书桌上。她咬咬牙，单手在身后一撑，身子向斜前避去，躲过了一个险招。她没有惊愕或以眼神质问四殿下的机会，就在这一刺一躲之间，又从门外闯进来两个人，这些人的打扮与太子手下的侍卫不同，但看得出同是宫里的人。
剑梢卷着凌厉的剑风向她刺过来，她被逼到死角，只好仰倒上身躲避，同时踢他下盘。可这些人将她围得密不透风，眼看着另一把剑就要劈下来，她硬是让自己转了个圈，手中的短刀打在先前一人的跨上，那人嘶着声跌在地上，可胸前猛地一凉，疼得火辣辣。从包围突出，刺目的鲜红在余光里晕开，她能感到鲜血汩汩的温热。痛感似乎与温热一同被带出了身体，她知道这不是个好现象，但好在能让自己专注于逃生。
没错，逃生！这是真刀实枪的战斗，死，或者生，丝毫不可怠慢！
这里没有拉她起来的手，没有人会故意避开她的要害。
“捉活的！”屋外响起一声暴和。
转机！
尽管不知道为何要留自己的活口，但终究多了逃脱的希望。
她无法穿过凶猛的剑阵去拿自己的剑，只好攥紧了手中的短刀，目光扫过面无表情地躲在角落里的四殿下，一把拔下了刀鞘。
她知道对这些人讲“寺中不得动刀剑”的规矩就是个笑话。必须尽快逃到寺外去，一来逃脱的机会将会大得多，二来，现在的她，不得不远离道衍。
这间屋子三面不透风，门外几个官兵就要冲进来，子瑛朝着唯一的窗户憋着一口气，闷头一跃，撞了出去。
她以肘护头，在地上滚了几圈，仍觉天旋地转。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腿一软又跌在地上，胸前的血一滴滴染红了眼前的地面。
破窗而出并不是像江湖上传说的那样容易和神气，这一点，任何一个略懂武艺的人都不会不清楚。屋中和院中的侍卫同时被她疯狂的行为吓住了，在她闭着眼睛用尽全力，试图让眼前转动的天地停下时，竟没有一个人抓住天赐良机。
蠢货！
窗棂木的断筋碎骨被抛向四面八方，朱棣被一个侍卫护在身后，心里不停地骂着。
在第一个官兵冲进来的瞬间，他几乎叫出“住手”，可仅仅是多转了一个念头，他将话吞回了肚里。
这些人，居心不良。在断定这一点的同时，他缩回了接刀的手。
她挥舞着自己的刀，穿梭于剑雨之中，身上受了伤。
他看着这个这个明明无辜却再次因为自己而陷入绝境的姐姐，却不能站出来。那把刀不能是他的，便只能是她的。为了艰难获取的一点父皇的信任，为了活命，决不能动摇。
“上！”
朱棣看清了，他们的首领果然是本应守在五弟身边的那个侍卫。大哥，你果然还是不愿留我的活口。
很快他就再也无法在高大的官兵包围中找到子瑛。
蠢货！
他又骂了起来。何必一定要逃出去！只要束手就擒，他们为了抓住我的把柄也绝不会杀你啊！
血的红，血的腥，子瑛染了半身。她身上的伤又多了好几处。肩上、臂上、背上，似乎还有腹上，她已分不清了。同样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官兵流下的。
她的刀为官兵们留下了无数的伤口，但没有一处致命。她不会杀人，这样的难事她自认做不来，只要逃出生天就好。可是官兵们已经看出她的弱点，剑刃愈发频繁地划开她的衣服，划破她的血肉。
她仍在负隅顽抗，可是力气将竭，撑不久了。
“停停停！”
这是另一个略尖细的男声，似含着无奈笑意的喊声淹没在刀剑声中，无人理会。
“毛大人！木大人！太子殿下派属下捉住刺客！”侍卫恭敬地挡在来人身前。
方才说话的是毛大人，而木大人则跟在他身边，一脸的云淡风轻。
“呵呵，刺客？”毛大人摸着下巴慢悠悠笑道，“再这么打下去，她要力竭而死了，你也不好交代，是不是？
他修长的手指戳戳侍卫的胸膛，三下，隐隐的力道将侍卫逼到了一边。
没人看得清这两个人是如何出手的。只是当所有人回过神来，只见一个官兵已趴在地上，后颈插着一根细长得木制暗器。
“介绍一下，这是木大人，这种轻巧便携，精准易使用的暗器，便出自他之手。”
木大人微微一笑。
“在下姓毛，与木大人同属仪鸾司。我们奉命来捉这位姑娘，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若你们不肯，木大人随身的暗器还有不少。”
这两人径自向前，受惊不浅却敢怒不敢言的官兵们自觉让出一条路。
子瑛趴在地上，拼命抬起头，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年轻男子弯下腰，对着她笑得极其灿烂。
她紧了紧手中的短刀，只听到一句“觉明已死，姑娘可以歇息了”，最后一丝力气，用光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缚命仪鸾司（4)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