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缚命仪鸾司(1)(小修) ...
-
惊蛰刚过,苏州早春。
青绿色细叶织就了烟雨薄暮,宛如小姑娘长发双绾后的毛边儿。
温柔的阳光从懒散的树叶间斑斑驳驳地打在林间的一小片空地上。疏密有致的杜英林包围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她将乌亮的长发干净利落地扎在脑后,着一身褪了色的薄粗布衫,太极剑阴风簌簌,方圆五尺莫近身。
修长舒展的身躯舞在缭乱剑光下,空气七零八落。剑花一挽,行随神动,已在空场周围绕过了一圈,单足在树干上轻轻一点,借着微不可见的摇动,少女斜身飞出,落脚于场地中央。一片窸窣声过后,四围落下了薄薄的一层嫩叶和树枝。
“呼……”她拭去面上的一层薄汗,反手收剑,“高伯伯,你我共练一场吧,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无人应声。
“高伯伯?”她习惯性地眯起了眼,转头看见了她口中念着的人,浑身的劲儿都泄了出去……
让她如此无力的,正是她的“伯伯”——“吴中四杰”之首,高启。道衍和尚早年云游五方,结交了众多名士,从仍在神游的席应真道士,到已被新皇重用的文士宋濂……而其中,最与他惺惺相惜,同甘共苦的莫过于高启。子瑛时常腹诽,这两人一个阴猾,一个淳朴,常年处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状态,简直就是一对龙阳好友……
此刻,高启仰头靠在杜英树上,脸上因为睡眠而漾起满足的表情,嘴角隐约泛着晶莹。微白的天光照着他衣衫不整之下露出的胸膛。
人称高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大气稳重,脱尘出世。呵,子瑛无奈,这只是他的诗文留给世人的印象吧。所谓“文如其人”,并不总是正确的呢。
高启与道衍年纪相仿,但因为皮肤出奇地白皙,加上那一张娃娃脸,任谁也看不出这个眉宇间透着不谙世事的男人是已逾而立的“伯伯”。子瑛嘴上这样唤他,私心里却也只当他是个兄长罢了。
四年前,她失魂落魄地跟着道衍躲过一城又一城的战乱、饥荒、瘟疫,终于来到了这个藏身于深山之中的院子。
那时,她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个血亲,简直看不到生存的意义,蜷成一团坐在凉亭里,眼睛望着半空,不说不笑不哭不闹,俨然成了个稻草人。
“噫!子瑛丫头果真是北方姑娘!好宽的肩!”高启不识相地坐在她的面前,一张笑盈盈的脸强行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僵硬地动动肩膀,将他的手摇下去。
“好大的眼!”这是子瑛眯眼习惯的起始。
她无心配合这个不知伤悲的人,向道衍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道衍对着夜里的树影吟诗,回头望了望那笑着和绝望着的两人,悄悄地离开了。
“丫头,笑一笑吧,生死非凡人可参。于这痛苦的世间活着,又怎如化入极乐那般幸运?”
“啊,不过丫头可别动了轻生的念头哦,若你死了,子蛮又突然找过来,我和和尚也不好办,是不?”
“唔……若实在笑不出,就哭吧。人呐,总要有些表情。”
“哭完了,该走的路还得继续走。”
那是子瑛最后一次因为子蛮而流泪。她第一次知道何为倾力嚎啕,何为泪流成河。这座深山掩蔽着,也加强着她的哭号。高启也不劝,只拎了壶酒,一边听一边珍惜地啜。
转眼间四年过去,那些旧事已深埋,即便不时被突如其来的思绪盗坟曝尸,也不再能摇撼子瑛的淡然。说这淡然真切,或虚假,都已无关紧要。毕竟,就算是高伯伯脸上的笑,也不会有人知道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习惯吧?
“醒啦醒啦!”子瑛用剑背拍拍他的脸。
“滚开……臭和尚……”
“……”
她伸出两只罪恶的爪子,强行扒开他的眼睛,“醒了没?”
“然。”高启夺下她的手,正襟危坐。
“我就要走了,你居然这样敷衍,哪有你这样做师父的?”子瑛半眯着眼的时候,还是颇有威严的。
“……你舅舅那个混账现在还在打鼾,我却要早起陪你练剑。”他说的愈发小声,最后用蚊子声自言自语道,“你如此耀武扬威,哪有半分徒弟的样子……”
“什么?”子瑛操着甜软的嗓音问。
高启后颈一凛,摇摇头。
子瑛摊手,“伯伯你也说了,和尚他是个混账,不仅是个混账,除了念念佛经说说鬼话还会什么?哪像伯伯你这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大气稳重脱尘出世呢?”她有些气短,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高启很满意,心满意足之后又颇有惆怅,“丫头,你可知昨夜我与那和尚聊到几时?”
“丑时四刻。”
高启惊。
子瑛寻了根小树枝,在地上乱写乱画,“说不对才怪啊,你们的酒疯发得那么大声,以为我睡得着么?哦不对,是你一个人发酒疯。”
“啊……真该叫丫头来共饮呢……”
子瑛握着树枝的手微不可见地顿了顿。高伯伯与和尚怎么会知道,她昨晚听着他们的哭笑,坐在屋顶看了多久的星星呢?
“伯伯,待我们走后,你有何打算?”
高启无言,半晌,收了笑颜,说:“还是去做官吧。”
“嗯,新朝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伯伯必能一帆风顺的。”她被高启清澈的眼睛盯得发毛,一面掩饰着紧张,一面躲闪道,“和尚志在高远,我却懒得陪他赌上几十年。等他在京都安顿下来,我就回来。都城也向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高启笑得更明媚了,“呵呵,丫头这就开始想我了!”
“……真拿伯伯你没办法。”她从腰间抽出一把雕饰精美的蒙古刀,“我要去找这把刀的主人。”
“还是放不下子蛮啊。”
她紧紧地攥着,“不是放不下。只是……既然要上京去,便顺便问一问罢了。若走运得以见到那孩子,也不过是得到个死的答案吧,总是比悬而未决要好了……喂,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不舒服的!”
“若那孩子所言属实,他便是当今的四殿下啊。”
“可我除了太子,旁的殿下从未听说过。也许他当时未能活下来呢。”子瑛随意将蒙古刀收了起来,望了望大亮的天,“该动身了吧,我去叫和尚起床。”
“子瑛。”
她顿住,转身,“嗯?”
高启一脸的弱相,“可别被京都迷了眼,便忘了你孤苦无依的伯伯啊。你若不早回来,伯伯就书信骚扰!”
“切,像个弃妇似的……”
这次的京都之行,对于道衍来说,实在不简单。老相识宗泐大师在新皇脚下的天禧寺里做了住持,主持祭天祭祖等大事,讲得俗些,便是和尚之中的大红人。道衍是否用他独到的方式给宗泐大师写信套了近乎,已然不可考。但忽略过程,结果便是:他接到了宗泐大师的举荐。
“果然是京都,已比苏州像样不少了呢。”子瑛边欣赏着边啧着嘴。
这是新都,比不上当年大都的繁华,但觉着踏实。大都的繁华是属于蒙古贵族的,将苦难都抛给了百姓;而这里……
身着华服的百姓不多,但人人自足,即便是病者、伤者、骂架者,也透着一股子力量。子瑛想,就像风暴转晴的荒原上新生的草尖,因为心里安,所以生得稳,生得有恃无恐。
凭借手书,道衍子瑛二人被寺门口的小沙弥接了进去。道衍幼名天僖,又执着于阴阳数术,认定这与他同名的寺庙必是他的福地。故而一向深藏不露的他也不紧喜上眉梢,惹得子瑛暗自叹笑。
小沙弥将道衍安置好,便满怀歉意道:“阿弥陀佛,实在是近来要事颇多,住持大师眼下不在寺中,请大师见谅!”转而又对子瑛道,“女施主,请跟小僧来。”
子瑛跟着他走了很远,直到一个不小的独院。这寺里自然不比山野,条条框框的禁忌繁多。几日前,她还与两个大男人同室而寝过,在这里自然是万万不能的。况且天禧寺常有王公贵族前来,一个女子借住寺中,实在有伤风化。
“小师父,真是给寺里添麻烦了!我只在寺里借住一小阵子,不久便能寻得住处的,到时便搬出去。”
“阿弥陀佛!施主哪里的话!这院子本就无人住,麻烦是绝谈不上的。只是祭祀在即,施主切勿乱走啊。”
祭祀?子瑛心一动,可不是吗!王朝甫定,理应祭祀天地风雨。可这时早已出了正月,皇上的祭祀也早该完毕了才是。那么,若猜得不错……
“小师父,恕我多问,这祭祀,可是太子殿下带领皇子们的祭祖大典?”
小沙弥微一迟疑,“正是,天家祖宗及阵亡大将的灵位都已运来了。施主,此事不宜多提啊。”
子瑛煞有介事地捂着嘴点点头,又傻笑道,“多谢小师父了!我只是听闻,原先本应有个四皇子殿下,可惜早夭,着实……”
小沙弥急得舌头打结,“阿弥、阿弥陀佛……施主,这话万万不得乱讲啊!四殿下明明在啊!”
子瑛大喜,脸上却作着密不透风的迷惑态,“怎么可能?难道死而复生——”
话没说完就被小沙弥苦笑着打断了,“幸而四下无人,否则您是要冠上大不敬之罪的啊!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荒唐消息,可是四殿下确实好好的,祭祖大典都少不了他的呢。”
哈,真是天助我也!
“竟是这样……”她蹙眉道,“原来消息不实,让小师父见笑了!”
不多时,一切打点妥当,小沙弥与门口告辞,又被子瑛亲切地叫住了。
“小师父,听口音,你不是南方人啊。”
子瑛看出这个小沙弥说话做事仍不如那些老和尚古板,显然入寺不久,也更容易被外物打动。
果不其然,他一怔,眼框景湿润了起来,“小僧,祖籍山东,是……逃难来的。”
“果然……在此地能遇上小师父,也是缘分。”她盈盈笑开,“我本是从大都来投奔舅舅的。哦,早就不该称‘大都’了吧。”
自从失去子蛮,子瑛虽不再哭,却也极少笑,就算是说着温言软语,最多也只是翘翘嘴角。与这个小沙弥交谈的一路,她感觉自己笑得太多,以至于脸颊酸僵。可是小沙弥察觉不出,他这时看到的,只是个带着熟悉而想念的北方轮廓的脸。
北方的姑娘皮肤白而不嫩,眼睛又大又长,却不是盈盈杏眼,嘴更远不是樱桃小口,更别说因为骨架宽大,使得她们与“弱柳扶风”完全不沾边际,也许算不上窈窕淑女。
但是笑起来,真挚得毫无保留的样子,真好看啊。
送走了小沙弥,子瑛揉揉两腮。天知道她有多么嫌弃这副大大咧咧的长相,不过,竟也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