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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天转晴,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洗过一般的徐州城。烈日的热度与地上腐烂尸体的味道相辅相成,将街巷勾勒成了人间地狱。

      地上遍布水洼,那里面的液体黑中泛红,大致是雨水混了泥,又搅了死人发臭的血肉进去。街上除了叼食腐肉的乌鸦,几乎不见活物。

      这座城不久之前刚刚扛一场硬仗,坐镇苏杭一带的张士诚将它力保了下来,却没法保住它迅速流失的活力。人,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不甚在乎性命的。也无法称之为人了。他们成日守在家里,便是开开门窗望望街上的惨状,也不过叹声气,无他。

      在这样一个行尸走肉的天地,同在街上的于子蛮、于子瑛兄妹,便显得格外不同。

      子瑛十岁不到,踮着脚尖,高高地跳过一个个水洼,轻巧地落在水洼间的干处,腰间的短剑有节奏地摇来摇去。她为了尽量保住脚下那一双白布鞋,已经这样锲而不舍地蹦跳了一路。

      这一下,她越过了一个死人头,单脚立在地上,回头望望那腐烂得露出白花花头骨的人头,颇有些反胃。

      她不耐烦地对着个高腿长,却落后几步的于子蛮喊:“哥,快点!早些回庙里去收拾东西,就能早些动身去找高伯伯!”

      子蛮呵呵笑,“这能快个几步?子瑛你那么想见高伯伯啊。”嘴上这样说,脚下却着实快了不少。

      “不是我,是和尚想见啊。”她边向前跳着,边摊手,“我可不愿意总这样四处漂泊。”
      “唉……总是和尚和尚的,为什么就是不肯改口叫舅舅呢?……”
      ……
      *****************************

      他们的故乡是北方大都的乡下,那时,他们还有爹娘和爷爷。在蒙古人的天下,他们这汉人的一家,是被踩在脚底下的蚂蚁。

      爹爹本是个穷秀才,被朝廷抓了壮丁,自打子瑛五岁时离开,就没了音讯。

      爷爷是被一群蒙古人活活打死的。

      当时子瑛七岁,因为常年吃不饱,又多做农活,所以长得又瘦又小。他们踹门进来的时候,她被哥哥紧紧抱在怀里,躲在灶台旁的破泔水桶里。

      她从桶上的裂缝中看去,那几个身上裹着上好衣料的魁梧大汉将门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她看得见那乱糟糟的一团,却看不见被围在中间的爷爷;听得见乱棍打在人身上和地上的恐怖声响,却听不见爷爷叫唤的声音。爷爷的身体像屋外堆积的干棒子棍一样脆弱,可是他们打了很久,一边打,一边喊着她听不懂的话。

      哥哥的手捂在她的嘴上,可是抑不住她的泪水,划下她的面颊,滑过他的手指,一滴滴湿了她身上的破衣裳。

      那些蒙古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了伙房。她多想有一把刀啊!若她手中有刀,就跳出泔水桶,学着他们杀害汉人的样子杀了他们。

      子蛮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力,弄得她喘不过来气。她细微地动了动,可是哥哥已经吓傻了。终于,她忍不住轻轻咳了出来。刹那间,屋内鸦雀无声,“啪嗒”两声,她透过那条裂缝,看见一双靴子停在她的眼前。

      “咳……咳……”

      灶台另一边的草垛里,一个蜡黄的女人跌了出来——那是他们原本能够躲过一劫的娘。她颤抖着,挣扎着爬到最近的一个蒙古人脚下。那人厌恶地缩了缩脚,一手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他瞪着女人浑黄而燃烧着恨意的双眼,咧开嘴。一块土瓦在几个男人肆意的笑声中掉了下来。

      兄妹两个紧紧依偎着,在泔水桶里静静等了一夜。次日黄昏,当天边的夕阳燃烧起来的时候,两个孩子烧掉了这间躺着爷爷尸体的破房子。

      子瑛哭得太久,已哭不出来了。她红肿的双眼被火光照耀得仿佛那山里的野兔子。至少对她来说,鞑子为何会来作恶永远是一个谜。她得到的,只有一个家破人亡的结果。

      从那以后,他们便没有了家。他们向南走,因为人们说,南方已经是汉人的了。一路走,一路乞讨。他们偷抢,也被偷抢,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两条贱命。

      直到入了山东境,子瑛染了天花,浑身热得发烫。子蛮把着她的手,哭喊着:“别抠啊!抠了就留麻子了!”可是他连让她活命的本事都没有,大概等不到她留麻子的时候了。

      许是天不亡人,子蛮抱着她误打误撞地来到了道衍和尚暂居的洪泽寺……
      …………
      ……

      两年来,他们跟着道衍走了不少地方,每每安定下来,必会遇上不知是何姓的大军攻城,便只好匆匆置办物品,逃往下一座暂时安全的城池。

      自从两人跟着道衍的至正二十三年,子瑛看到的交战的双方往往都是汉人。她曾经不明白,汉人为何要打汉人?不该一起打鞑子吗?哥哥告诉她,有的汉人仍为鞑子打仗,更多的则是窝里斗,想当以后的皇帝呢。

      他们来到徐州之时,这里已经死气沉沉了,只是没想到,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它便又将陷入另一场恶战。

      就在不久以前,自封吴王的朱元璋灭了汉王陈友谅,中原大部落入其手。道衍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朱元璋不日将进攻徐州,以其为据点,一鼓作气消灭张士诚。子瑛清楚这个朱元璋的实力,猜想,这座死城甚至天下,改姓朱都是早晚的事。
      *************************

      “哎呦!”
      她的左肩被人狠狠一撞,脚下失去平衡,一脚踩进了前面的水洼。

      “喂!”她对着罪魁祸首怒号,可是那三个脏得浑身黢黑的男孩只管向前飞奔。
      “罢了。”于子蛮按着她的肩膀。他向来相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乱世尤然。

      可是身后不远出,趴在地上的另一个男孩马上吸引了她的注意。他身上的衣服十分不合身,松松垮垮地盖在身上,且除了土灰,看不出颜色。他的脸上沾着污泥,但干净的地方却出奇得白净。两只乌亮的眼睛上着凶光,他一直扬着头,恨恨地追随着那三个疯狂逃窜的男孩子。

      她甩开哥哥的手,踏着飞溅的水花向前奔去,三个男孩并未来得及跑出几步,一转眼,不知何时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短剑,带着剑鞘敲打在了领头那个男孩的肩上。他身子一软,一手扶着肩,嶙峋的膝盖骨撞在地上。

      紧随其后的两个男孩已吓得叫不出声来,只顾得上自己逃命去了。
      “小孩儿,他们是抢了你的什么东西吗?”

      一个黑色的东西从这个躺在地上发抖的男孩身上掉了出来,上面镶着的闪闪发亮的配饰,在这灰黑色的街上,显得异常耀眼。

      子瑛伸出堪堪停在那里。

      这形状如此契合脑海中的印记,以至于它仅仅在眼前一闪而过,也足以让她冷彻心扉。
      蒙古短刀。

      这种短刀并不是用来打斗的,而是蒙古男人,尤其是贵族,最喜爱的配饰。他们占了中原,更将蒙古刀挂在腰间以示身份。打从记事起,子瑛便知道,见到这东西,是要弯腰低头的。

      “哥,他是鞑子!”
      “我不是!!!”

      短促的怒吼爆炸在长长的街上,惊起几只乌鸦。几户人家的窗户打开,又悄悄地关上。子瑛和子蛮都惊得退了小半步,男孩却仿佛费劲了所有力气,固执地扬着的头终于垂下,就像这街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

      “和尚,你说,他是什么人?”

      子瑛托着腮,专注地盯着躺在破庙里唯一一处草垛上的男孩。帮她洗干净了脸和手,才看出他是在可以用“细皮嫩肉”来形容了。眼下,他沉在睡梦里,卸下了那一脸的苦大仇深,面貌变得乖巧而无辜,他们才注意到,这个孩子看上去至多六岁。

      道衍并不敢妄加揣测,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想,却俨然经不起推敲。
      他身上的衣服是朱元璋军的式样,这样看来,他必定与吴有着什么联系。相貌举止,又偏于大家少爷。可一个稚童身处军营本就是笑话,他又为何会独自出现在即将炮火喧天的徐州?

      他摇摇头,保守道:“只怕不简单。”

      暮色沉沉,哥哥在附近的山上捉了只野兔,烤得外焦里嫩。妹妹则寻了野菜,煮汤给道衍就着身上的干粮吃。坐着的三人与躺着的一人将火堆围在中间,面庞都被照得又红又暖。

      子瑛吃得很满足,不经意地向身旁一瞟,发现那孩子已醒了,正瞪着漆黑的眸子,不乏情意地望着自己,不,应该是自己手里的兔子腿。

      她用袖子蹭了蹭油光发亮的嘴,将自己咬了一半的兔子腿递到他的面前,“你终于醒了。饿了吧?”

      她惦记着那句“我不是!”,心想,大概是自己真的冤枉了人家。于是艰难地做出这样一幅贴心的姐姐模样。

      谁知男孩根本不领情,明明肚子叫得响亮,却仍嫌弃得偏过头去。

      “切!”她尴尬地望着自己咬过的牙印,怒道,“不要拉倒!”

      子蛮呵呵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举着烤棍蹲在男孩面前,“撕一块吧!”
      男孩看着自己的双手,撅着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接受了这严酷的现实,用手去掰那油乎乎的兔子。
      结果,自从不情不愿地咬下第一口,便一发不可收,兔子肉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他的手中。他感受到来自某处的嘲笑目光,顿觉失了体面,直了直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出徐州城了。西边的吴王军队看眼就要打过来,城里不安全。”子蛮轻柔的嗓音有一种独特的力量,是一切烦躁安定下来,“你家住哪儿?我们急着赶路,不过也许能先送你回去。”

      男孩听了,扔下那根兔子骨头,不久,一滴眼泪滴在他身下的草垛上,在这只有火苗噼啪作响的夜里异常响亮。

      “我不要回家。”

      兄妹俩对视一眼,皆疑惑,他难道并非走失,而是偷偷跑出来的?这世道,他这般大的孩子独自在外,能保条命已是万幸。他如此落魄,却仍不愿回家,定是受了委屈,却又倔得很吧。

      她顺势望了望道衍,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朝男孩皱了皱眉,但定睛看去,才确定是自己看花了眼。

      正想着,他的眼泪从一滴滴变成了一串串,一哭起来,童稚之相毕露,他抽着鼻子,口中念着些不清不楚的言语,只能隐约听出,他在哭他的娘亲。

      子瑛终是抵不过他的眼泪,试探地小声问道:“要不……我们带他走?”

      道衍摇摇头,紧盯着男孩,一字一句地说:“阿弥陀佛,只怕庙小了啊。”

      男孩渐渐停了泪水,愣了半晌,突然爬起来,“我不跟你们走。”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显得十分委屈。

      “和尚,都是你!”子瑛埋怨着。
      男孩朝她摊开手心,“把刀还……还给我,我就走!”
      “刀?”她浑身上下摸了摸,却摸不见了。
      “怎么找不到了呢?一定是太匆忙,掉在城里了吧……小孩儿,那不是鞑子的东西吗?你为何会——”

      她看见他再次丰盈而出的泪水,陡然说不出话了。
      “谢谢……救命之恩。我身上没、没钱,你们、你们去吴王府,就、就说救了四公子……”
      子瑛差点笑喷出来,“小孩儿你倒是动动脑子啊,没凭没据的叫我们去要什么?送命吗?呃……四公子???你不是糊涂了吧……”

      他狠狠地擦了把泪,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破庙。
      “喂!去哪儿啊!”她站起来便要去追,可是手腕被人生生扣住。她踉跄了一下,回头看见道衍那高深莫测的脸,没来由的一阵火气。

      “和尚!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和尚!”
      “他面相富贵,却带煞,此去必能平安,万万留不得。”
      “呸!”她气鼓鼓地甩掉他的手。
      “子瑛,还不快道歉!”子蛮板起脸,用力按着她的肩,“舅舅不收他必有道理。况且他来历尚且不明,也不愿与我们同行。”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知道自己反常冲动。可那孩子出现的样子,简直让她见到了当年的自己。只凭着一身脆弱的骨肉,怀着一腔深重的怨仇,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那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罢了,我去帮他,你乖乖和舅舅等在这儿吧。”子蛮说完便奔了出去。

      “哥!”她急忙站起来去寻子蛮的背影,可那里还寻得到呢?“子瑛知道错了……”
      她的喊声淹没在大作的风声里。

      是夜,朱元璋主部大军开始了对张士诚的突袭。不必擂鼓,也不必呐喊,数万人马如黑夜中的重重鬼影,在远炮的助力下从四面攻入徐州城。

      子瑛正是被火炮的震天巨响吵醒的。
      “哎呦!什么东西啊!”她坐起来的时候,后腰被硬物狠狠硌得生疼。她胡乱在身后抹了一把,抓住了一个长物。
      “啊……蒙古刀!真是的!”她握着刀朝背向她打坐的道衍大喊,“和尚,这是什么时候了?哥还没回来?”

      “轰……”
      徐州城的残骸在炮火中哀嚎。

      “哥!”
      她急出了一身汗,四处张望着爬起来。她的喊声在庙里一遍遍回响,与远处的隆隆声和被火光照亮的远天仿佛处在两个世界。

      子蛮没有回来,只有道衍静坐在那里,洒了一身悲默的月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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