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鹰犬》良印

13、五品都指挥使（4)

　　“王爷真是折杀下官。”子瑛用余光瞟了瞟朱橚，他刚好配合地笑抿着嘴，垂下头去，又抬起来，她便更加确定了皇上的意思。
　　她感受着朱棣势在必行般的目光威压，突然心生一计。
　　“皇上，微臣想当下试一试燕王的身手，不知是否合时宜？”
　　“准了。”
　　子瑛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抱着手对朱棣道：“王爷，下官失礼了。”同时冲着朱棣微不可见地挑挑眉毛，告诉他，难得皇上闲情逸致，我可是帮你取悦皇上，以增好感啊！
　　一边的朱橚将怀里那个精美的药草筐交给了下人，自己端坐在皇上的另一边，眉眼弯弯地瞧着他的兄长，嘴里说的却是：“橚也十分期待于大人的身手呢。”
　　朱棣的目光扫过五弟、父皇、母后，最终落到于子瑛身上，恭敬道：“望大人手下留情。”

　　为了两人的切磋，众人一并移到一块用来搭戏台子的场地，皇上皇后的座椅，自是有人准备的，朱橚站在皇上身边，三人看着正互相行礼的燕王爷和于大人。
　　一边是褪去繁重礼服，只着常服的燕王，另一边是稍显纤弱，隐去气势的于大人。

　　“于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王爷请！”

　　话音刚落，朱棣已飞身冲了上来。子瑛站在原地，看准了他的架势。
　　他的右手成拳，正循着出击的动作轨迹，然而骨节并未紧绷，未用上力。反倒是左手，手指张开成爪，所在身侧，正准备伺机而动。

　　子瑛将笑意传到对方眼里，心说：偶尔到我府里闲逛，居然也偷到了些好东西。

　　学会了声东击西，可惜还不纯熟。
　　她迎着朱棣那一拳的线路上前，果然令他吃了一惊。趁着他的身子因为惊讶而僵硬的那一瞬间，她侧身，以惊人的身法向一旁躲开，又绕到他的身后，上手便向他的左手抓去。
　　然而她竟低估了他。眼看便能抓住他的腕子，扣他个无法动弹，他竟灵活地回过身，抄回手便向她的腰间要害直插过去。
　　子瑛一慌，倏地躲过，两人再次拉开了几步距离。
　　呵，真叫人刮目相看啊！她不禁欣赏地打量着他。

　　“于子瑛，怎么样？”皇上远远地开口问道。
　　“回皇上，王爷武技，与同龄人中应算是中上。不过恕微臣再试几招。”
　　皇上与皇后对视一眼，两人纷纷低笑，看得十分有趣，“好，继续。”
　　朱棣见了这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没来由得兴奋起来，连被某大人偷笑自己红润起来的脸颊都未发觉。
　　转眼间，第二轮比试正式开始。

　　朱棣自小只跟从李文忠学过些招式，然而李文忠常年行军，交给他的也只是皮毛。他未曾进过正经训练，却时常琢磨，进而将那些皮毛加工成了自己的套路。
　　他的打法，偏向于军中招式，都是凌厉迅疾的攻击，与子瑛的以守为攻正相反。不论他袭她下身还是寻她的软处给出一击，她总能轻松化解，甚至因为她发力太大，有几回，竟险些被她改了法力的路子，险些伤了臂膀；就算眼看着即将触到她的身子，也总是在最后时刻，被她使了不知何种‘妖法’，堪堪出手的力气瞬间全无。

　　子瑛游刃有余地接着他越发吃力的攻击，咋舌不已。这里乏力，那里暴露弱点，到处都是破绽啊！
　　她想着差不多了，轻松挡回颈间一击，趁他身子的微侧功夫，一挥袖子，衣袖刚好抽在他的屁股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极快，两人又处在交错处，观望的那三人根本看不出端倪。可朱棣的感受却是实实在在的！
　　身为王爷怎能受如此奇耻大辱！

　　他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阵脚大乱，飞起一脚直踢她小腹。子瑛忍着笑，身子向后一撤，单手便扣住了他的脚踝。

　　“大——”皇后于站起阻止，也不知在唤“大人”还是在骂“大胆”，就被皇上按住了手背。
　　他朝她点点头示意不必惊慌，随即放开手，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场上两人。而朱橚则显得淡然许多，一边在手里把玩着一棵草茎，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瞬间打败了哥哥的于大人。

　　朱棣许是吓懵了，自己的一条腿就这样不雅地被人抬起，竟也不做挣扎。子瑛只好主动放手，做出一派惊慌的样子。
　　“哎呀！王爷请恕下官冒犯之罪！”

　　朱棣这时仿若幡然醒来，脸上的红色更深了一层。他也感到两颊发热，顿时有些难堪，想要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却发现自己已比她高了一丁点，想躲藏都越发难了。他强作镇定道：“如今试也试了，小王也输得惨烈，大人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哈哈哈！于子瑛，朕替你应了，你不准有异议！不过，朕倒是要问问，你方才，试出了什么？”
　　子瑛心下暗笑，朗声道：“恕臣直言，燕王方才，出手不知立掌，出脚不知聚力，既攻不到对手的死角，又防不住自身的软肋。这便是所谓的‘花拳绣腿’。”

　　她停了片刻，朱棣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被她说得一文不值。不论结果如何，这样的评价都与他的预想天壤之别，尴尬和难以置信感令他怔怔地忘记了愤怒。朱橚也抬起眼，注视着于子瑛，眼里满是疑问。皇上和皇后更是面色难辨。

　　这一刻空气之凝滞，令一旁的宫女太监都憋着大气不敢出，几人竟全都面色铁青，胆小的一两个宫女，竟连衣袖都抖了起来。

　　“可这些，全是小处。燕王未经过拜师学艺，平日无人指导，却已有如此成就，说明其勤奋好学；燕王力量已大过微臣，却总在出手的最后时刻撤力，显然是怕伤了微臣，这便是仁善。”她偷眼看着朱棣，见他果然赧然，心中好笑。为何撤力，他自己最是清楚不过。
　　“还有，就算输给微臣，也并未气恼责怪，这更是难得的君子之风。臣以为，武可修，文可修，而这些却是常人难以修来的。至于之前所言缺陷，也是瑕不掩瑜了。”
　　这一番话说出口，子瑛大喘了一口气，甚至佩服起自己来。他是如此的贤人吗？难道该擦亮双目重新认识一番？

　　“呵呵，于大人说得好！”
　　子瑛抬眼望去，见朱橚眉开眼笑，一双温柔的笑眼正盯着朱棣。连皇上和皇后都瞧着他忍俊不禁起来。
　　她心里一暖，想了想，有对朱棣正色道：“既然燕王已决意向下官讨教，那么从今往后，辛苦是少不了的。到时若有冒犯，还请王爷多多见谅！”
　　她向朱棣行了个简礼，起身时，发现他脸上的神色颇有异常。双眼定定地望着自己，似是发怔，眉头皱着，却不是发怒，似是在苦苦思索，做着个艰难的决定。

　　子瑛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从他的脸上读出这样多的细节，也只是转念间，她便抛弃了种种猜测，下了个定论：他走神了！

　　“咳……”她板起脸来提醒他：怎么连媚上都做不好？走神也不能在皇上跟前走啊！
　　“是，小王定不辜负大人。”
　　咦？这话听起来为何那么别扭？
　　可她并未深想，因为那人已换上了平日那副似笑非笑的欠打嘴脸。

　　朱棣此事的结局，皇上与皇后都十分满意，朱橚更不必说。
　　不久，皇后告乏回宫去了，两位小王爷也识着眼色告退。子瑛看着吴王离去的身影，怔怔望了一阵，琢磨着该与他说说巧枝的事了。可她突然发现了皇上那瞬间严肃下来的脸色，知道，之前种种都只是铺陈罢了。

　　皇上屏退了喜公公，只留下了子瑛相陪，在御花园中漫步。
　　“子瑛啊，依你看来，燕王和吴王，哪个更具辅臣之相？”皇上停下了脚步，盯着一只极小的蜂。
　　子瑛心下警觉，攒了个中庸的答案：“燕王尚武，吴王崇文。依臣之见，并无高下之分。”
　　花茎轻摇，蜂被摇飞了，皇上又向前走去。
　　“你方才说燕王的，朕深以为然。若有朝一日，他能领兵镇关……朕看燕王对你信服得很。往后，不仅仅是武技兵法，你在公事之余，就多教教他。教得好，朕有赏，教不好，等着受罚！”
　　子瑛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皇上，您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吗？”
　　两道冰寒的眼刀正中子瑛额头，她讪讪地闭了嘴，这小人姿态逗得皇上哈哈大笑，她便跟着干笑几声。

　　他们几乎绕了御花园整整一圈，黄黄绿绿的花叶看得子瑛脑中嗡嗡作响。她一直上着心思，等着皇上吩咐她的新任务，可是皇上 “叹春光”、“叹江山”、“叹苍生”，就是不说正题。前方就回到方才对着蜜蜂驻足的那片花丛了，子瑛心比身累，不禁腹诽：皇上您难道无奏折可批了？据算您无事，都尉府里那四个祸害和一个小丫头还等着臣回去调教呢啊！散步之事，不如请美人相伴吧？

　　“子瑛，你为朕办事也快三年了。”
　　“是。两年又十个月。”
　　“知道为什么每回吩咐你任务，都要你陪朕走走吗？”
　　“……臣……不知。”
　　“哼，你啊！”皇上转过身来，双目直盯着她，“既能陪朕尚景，又能与朕谈国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她不敢与皇上对视，目光一触，又飞快地移开。
　　“皇上……”
　　他摆摆手，“子瑛啊，杨宪之事，你是否仍耿耿于怀？”
　　“臣不敢。”
　　“只是不敢而已啊。朕的亲军都尉府都指挥使，原来的杨宪，现在的你。知道最多的秘密，最能体会朕的良苦用心。唯一一人，可与朕畅谈，却记恨着朕。”
　　“……”
　　“罢了，不怪你。”他叹气的时候，失去了一国之君的威严，而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明明有后妃，又皇子，却只与我一人畅谈吗？子瑛刚生出这样的念头，脑海中就出现了杨大人跪在刑场上时的那张脸，仿佛一阵冷风从脖颈灌入，清醒极了。

　　“子瑛，你可记得陈孝？”
　　“皇上说的，可是湖广参政陈孝？”
　　皇上赞赏地点点头，“你又可知他近来如何？”
　　子瑛被问得一头雾水，斟酌半晌，只得老实答道：“微臣只记得，陈大人治省有功，并未派人监视，故而……”
　　“哈哈，紧张什么，朕有没治你的罪。”皇上一笑，又突然沉下了脸色，“左丞海日日前上了奏折。陈孝被杀。”
　　“被杀？？”
　　“事关重大，海日不知如何处置。子瑛，你知道分寸，这几天就动身去吧。”
　　“……”她站在原地踯躅着，想着之前那个不了了之的话题。
　　“怎么？还有何事？”
　　“没有，臣告退。”

　　她走了很远，又回头望去。那个孤家寡人，仍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有的时候，她分不清自己到底对皇上抱有何种感情。

　　当年杨大人为他鞠躬尽瘁，也最终死而后已。子瑛在他临死前最后一次去牢房见他，便知道，他明明笑着，却是因为不得不笑；而他的所有悲哀，并不是因为失去友人、失去兄弟、失去生命，而是因为他死得窝囊。如此的死，并不能称之为“死而后已”，于是便成为了最后的也是永无弥补的遗憾。

　　太痴了，太傻了。
　　那时子瑛便想，杨大人为何会如此痴傻？最终，她的目光锁定了皇上。

　　她记得有个太平的晚上，她与杨大人坐在一起闲谈。子瑛问他，若有一天皇上与刘大人有隙，你要怎么办呢？
　　他说，我会帮助刘大人，然后自裁。
　　子瑛不加批评，但神情似乎显露出了嘲意。
　　于是他说：子瑛，我是离不开皇上的，一道圣旨便是我的命。我厌恶这条命，却又爱惜得很，生怕丢了它。过些年，子瑛你恐怕也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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