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五品都指挥使（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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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瑛与舞儿到达月罗春时，老鸨月娘正不出所料地扑扇着月黄色的丝扇，靠在一边的柱子上扮演着活招牌。不论白天还是夜里，月罗春总能客源不断，里面传出的悠扬琴瑟和曼妙歌声便是网罗众客的诱饵。子瑛刚走到月娘身边，就听出来，正在唱歌的并不是头牌温柠姑娘。
月娘看见子瑛，立马行了个大礼，忙将她请进门。
从淡红色的纱罗帐中看去，一个嫩黄色的袅娜影子正在灵动地摆动腰肢，歌声同样来自于她，是楼里乐师新作的曲子配着诗三百中的《采薇》。
嫩黄色衣裙的姑娘并不是子瑛认得的，但舞儿朝那里定定地望着，眼里满是炽热而赤裸的羡慕，连月娘吼她的声音都听不见。
“舞儿！”子瑛捅捅她。
舞儿吓得一跳，调皮地咧嘴一笑，退了几步靠在梁柱上吐舌头。
子瑛避着楼里的男男女女直接上了楼梯，她知道温柠姑娘是哪间屋子，在红纸窗的房间门外顿了顿，里面毫无人声。她敲敲门，几乎是声音刚落，门就开了。
温柠姑娘身着一身草绿色的裙子，外面披了层纱衣，面上围着白面纱。她挽着蓬松的流云髻，除了唇上一点红，看不出粉黛，然而双眼盈盈已是绝色。她却不露声色，微微屈身行了个礼。
“姑娘见笑了。在下代高大人为你陪个不是。”
温柠安静地摇了摇头，眼角一弯，让了出去。
子瑛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盯了一阵，突然，视野里出现了在楼下夸张地摇动着手臂，朝温柠招手的舞儿，还有马上用扇子抽了她的屁股的月娘。她摇了摇头，这才发现，温柠姑娘居然将自己的思绪都紧紧箍住了。
高启正躺在温柠的床上，安然地睡着，双手放在体侧，安详地简直不像是他，更不会像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他。若不是满屋子充斥的酒味，子瑛一定会怀疑这个大顽童又在装死找乐趣了。
“高伯伯？”
“高大人？”
“季迪？”
毫无动弹。
子瑛谨慎地挠了挠他的肋间，结果他迟钝地翻了个身。
嗯，是睡死了没错。
子瑛搬了个凳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心想，他一个大男人，自己搬虽然不会有障碍，但到底不雅。况且不论叫谁来抬，这一副醉态的他被从青楼里抬出来，难免被人撞见说闲话。
她坐下来，先等等，若他不醒，再浇冷水帮他醒酒。
洪武元年，高启被请进宫，入翰林院参修《元史》，并被圣上授命教授诸王。这几年间，他虽在宫中与子瑛时常见面，但坐下深谈的机会屈指可数。子瑛难得陪他喝过几次酒，他喝酒，子瑛饮茶，一面喝一面闲谈。他依旧保持着天然的笑，与她不论长幼，谈笑间，被子瑛揶揄得仰头灌酒也是常态。但子瑛看得见，他眼里的笑意，比隐居山林时要浅得多了。那时，她尚且怀疑他的笑有几分真实积分虚假，那么如今，恐怕连虚假都已经艰难。
可是子瑛无奈。他从不会对她谈及任何麻烦，就像他对子瑛神秘的任务也只询问过一次，得到了个转移话题的结果，就再也没有问过。不论这眼色是是他自始至终怀揣的，还是进了京都练就的，反正在子瑛的眼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心中无事、仿若透明的高伯伯了。
但高启终究是高启。子瑛的所作所为，他不会知道，但他在朝中得罪的人，犯的傻事，没有哪一样能逃过子瑛的眼睛。
“高伯伯，子瑛不知道你在翰林院和大本堂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自打那天，我躲在寺里看见你风尘仆仆地来，就知道，让你憋在京都，终会有这样的结果。你本就不该在这里，你该呆在苏州的山野，有一两个朋友相陪，如闲云野鹤。
“你至今还不知道，将你举荐而来的刘大人，存的是什么心。如果你知道，这都是因为我……我的天真、愚蠢……”
“尔母……婢也！”
突然，床上的高启字正腔圆地吐出一句污言秽语，吓得子瑛心头一紧。她心虚之余又有些欣慰，知道他已从沉睡中醒过大半。
子瑛沉了沉嗓子，在他耳边喊道：“高大人，皇上召你入宫！”
“什么？皇、皇上！微臣……”
高启一个激灵直接从睡梦中挺尸般坐起了身，随即看见抱着双臂翘着腿，嘲笑地望着自己的丫头，一时间气愤欣喜羞愧等情绪杂糅在一起，脸上那表情也不知是笑是哭。
“咳，于大人。”
子瑛眯着眼睛：“你还在生我的气？”
高启努着嘴不说话，从床尾抓来了被扒下去的衣衫，披上就要下床去。结果身下床的一只脚被子瑛挡在了床边。
“你也是不惑之年的老男人了，怎么就没有一点该有的样子？这副颓相要是被同僚看见了，你让我怎么为你开脱啊！”
“于大人会为本官开脱？哼！”
子瑛一怔，心里好似滴了一滴清水。趁她出神的功夫，高启拯救出自己的腿，跳着脚向门口逃去。
“高伯伯！”
高启撞在门上。
“如果你还在对我向皇上上书降你官阶的事耿耿于怀，那我实在无话可说。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自然不会害你。伯伯你与朝中其他四品大员相差太远，就算不是为了阻止你铤而走险，而是为了忠于皇上，我也会直言。”
子瑛走到他的身后，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揽他的胳膊，但还没有触碰到，就被他背着身子甩开。
“丫头，你又多久没去天禧寺看和尚了？”
“有……很久了。”
“常去看看他吧。不然，他也认不得你了。”
高启离开的时候，门没有合死，就在那里吱呀吱呀地轻轻摆动。子瑛站在门边，后来靠在门上，再后来顺着门蹲了下去。
伯伯，你早该离开了。连杨大人都已成了一抔黄土，连刘大人都已沦为囚足京都之人，连我……都再也不妄想着去寻哥哥了。如今我有了一众兄弟，而伯伯你，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将你赶走。
……
一日晌午，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喜公公火急火燎地踏进了都尉府的前堂，“呦于大人，快跟小的面圣去吧！”
子瑛正准备打个瞌睡，只好打起精神回问道：“皇上昨日才与我说的，要我今日酉时到南书房去啊。”
她看出喜公公十分着急，也不等他回答，边往头上扣着官帽，边跟着他出了府。
“于大人，您府里那个哑巴丫头叫什么……”
“巧枝。”
“对，就是她！咱家刚进得府，就被她给拦住了，问她缘由她也不会说。”
子瑛手心里出了些细密的汗。
前些日子，她将暗中查探毛骧心事的事交给了巧枝。原本这孩子就因为吴王橚久不来教她读书而有些情绪，可惜，要想查出毛骧近来心不在焉的原因，只有巧枝这样幽灵般穿梭于各处的人最合适。可这窥视友人的“不徳“之事，却令她情绪更胜。
这一次将喜公公拦在门外，也是天时地利人不和啊……
子瑛快步跟着他，口中打着哈哈：“真是辛苦公公了，巧枝没心没肺的，您多担待！”同时，不忘偷偷塞几块见面礼。
于是这一路上，喜公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她得知，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与皇后在萃秀园休息。正看见燕王棣陪着吴王橚采药草，还夸他兄弟二人和气，转眼就吩咐他来传于大人。当时喜公公为皇上先行清道去了，并不知为的何事。
子瑛撇撇嘴，多半又是燕王那厮搞的鬼。
天气随着日子渐渐热起来，子瑛脚下生风地跟在喜公公跟在喜公公后面，不久身上就生了一层薄汗。她一面腹诽喜公公喜公公为何走路得以如此快，一面四处张望。过了谨慎殿，入了乾清门，就看见三三两两的太监宫女端着盘子匆匆而过。那盘子上冒着些白烟，实在醒目。
子瑛暗暗记下了，心想，回到府中也让巧枝去备些冰块给那些兄弟们解解暑。不过，切不能像天家所用一般精致，又是冰镇乌梅，又是冰西瓜的。就将碎冰块分给他们，这些半大的男人们也能乐一乐了。
过了立夏，小满未至，虫鸟盛起来了，花草也正是红的艳，绿的浓。子瑛记得，前几日，皇上召她到御书房去时，看见御花园仍是草色占多，尽管是大太阳，却连光都透着那么凉爽。几天的工夫，下了几场拖泥带水的雨，清淡的花香混着雨后的泥土气铺天盖地地涌来。大好的天气，怪不得皇上心情好，也怪不得朱棣要装着样子，陪“小扁鹊”朱橚卖乖了。
萃秀园（*注1）坐落于坤宁宫之后，是为皇后所辖。不过，皇子和其他妃嫔也常来赏景嬉游。
喜公公一直将她领到了皇上歇脚的观景亭。此亭地处萃秀园中央，错落的花树织就的毯子，在眼光之下四面铺陈开来，其间不时出没穿红戴绿的宫女，也成了其中的景致。
“微臣于子瑛，参见皇上、皇后、二位王爷。”
“平身吧。”
皇上与皇后邻坐在圆桌旁，桌上摆了些精致餐点。亭中只留了喜公公和皇后的贴身宫女两个下人，可加上长在一边的二位小王爷和子瑛，亭子就显得有些狭小了。然而皇上似乎不在意。
几年来，子瑛见过皇后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未曾有幸相谈。她不由得朝这华贵的女人多瞟了几眼。皇后娘娘确有母仪天下之威，相貌富态雍容，眉眼大气柔和。不料娘娘敏锐地发觉了某人的贼眉鼠眼，朝她细微地皱了皱眉。
早听闻皇后乃是皇上相濡以沫几旬的糟糠之妻，性醇厚，待人和善，可方才那一眼，却令子瑛浑身冷了个透。不过，这也难怪。当今的都尉府都指挥使，身为女子却不知廉德，在丈夫之朝堂浑水摸鱼，这在女人看来，往往更加离经叛道。
“于子瑛，近来都尉府有无要事？”
她揖手道：“回皇上，除开例行巡查、各卫操练，确无要事。”
“上个月倭人假扮使臣赚取钱财一事，查得漂亮，朕还没赏你呢。”
“职责所在，微臣不敢居功。况且，此番眼卫的十名四方馆（*注2）校尉功不可没，功劳在臣之上。若不是他们通晓倭国情报，恐怕臣也要被蒙混了。”
这话，子瑛是顺着嘴边就吐出来了，说完才记起，倭人之功已经是年前的事了。但想起皇后娘娘的眼神，便明了，皇上这是问给在场的看官听的，不能不说，这戏演下来，对自己还是有利的。
“哦？这样，便赏眼卫那十名校尉各五十两，都指挥使三十两。”
喜公公领了旨，吩咐下人立刻去办。子瑛谢了皇上的赏赐，便感受到两股灼灼视线。抬头望去，只见皇后的耳坠子危危地摇着，她凝视手中的一块青团，笑道：“于大人巾帼不让须眉，亦能文善武。眼下，有件要事，想请大人担下，不知大人愿不愿。”
皇后娘娘一席话说得虚虚实实有始无终，子瑛仍是一头雾水，只得说：“娘娘请吩咐，微臣定竭心尽力。”
“秀英，这事可不能勉强啊。”皇上劝着，这是子瑛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温柔的神色。心道，天家能有这般贤伉俪真是令人歆羡，只是不知为何，脑中生出一个大不敬的词——惧内！
皇后娘娘接着说：“棣儿和橚儿自幼特别要好。如今橚儿如愿跟从太医院的大人修习医理，长进颇多。棣儿好武学兵法，可惜朝中武将无不常年在外。于大人，本宫虽身在内宫，却也知道，棣儿与你很是要好。你可愿指点他一二？”
子瑛听见“要好”二字，禁不住偷偷白了站在一边的朱棣一眼，真不知道他都向皇后娘娘编排了些什么。
不过，不论是否“要好”，这几年，朱棣倒是时常来看她，不，是“查”她的。如今。杨宪和刘基与他的关联已经不会再成为对他的威胁，当然，也不再是武器。而子瑛，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他的亲信。若不是子瑛行得正，早有流言蜚语传出来，皇上那里更是不知如何搪塞。若能对他施以指点，倒成了他们两人接触的合理缘由。
“于子瑛，怎么不说话？”
她抬起头，亭中众人皆望着自己。
“臣……惶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皇上哈哈笑着，仿佛刚听见了个极好笑的笑话，“朕的都指挥使也会惶恐？你只说，你答不答应即可。”
子瑛想应下，可是又怕这是皇上试她的圈套。
这时，朱棣抢道：“父皇，于大人是出了名的谦恭。棣是诚意愿德大人教导。但若大人不肯……便罢了。大人重任在身，国事为重。”
他的声音比三年前成熟了不少，可是稚气尚未脱得完全，听来于粒粒磨砂中带着些藕断丝连的糥感。
子瑛低着头止不住笑意，这话，就当他是在帮我吧。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五品都指挥使（3)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