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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五品都指挥使(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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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路黑服校尉护送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穿过城中街道,向城外行进。街上的百姓并不将这不甚浩大的列队放在眼里,毕竟,队中之人身无华服,马车也是最最简约的样式。但只要是在朝中任职者,不论官阶大小,胆小的退避三舍,胆大的也最多上前来打个招呼,绝不深谈。
黑色的衣装、黑色的靴加上黝亮而独特的长刀,这是大内亲军都尉府校尉的醒目标志。更别说骑着一匹棕马领队在前的眼卫卫长毛大人,几年前就已经令内宫知情之人闻风胆寒。
马车行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卫挡在前,恭敬称了声:“毛大人!”
毛骧嘴角噙了一丝微笑,他们这些爪牙一般的大人,说是目空一切,却好似狐假虎威。拥有虎威的代价,是失去了最基本的自由。
毛骧未来得及出声,马车的门帘便被掀开了,露出一张笑得真假难辨的脸。
“出城令牌,看见了?”
一枚手掌大小的铁令牌伸了出来,城门守卫咽了咽口水,若令他选择,自然是立马打开城门放这夜叉通行为上,但迫不得已,他战战兢兢地问:“大人,恕小人检查马车……”
“有何不可?请!”子瑛轻身跃下马车,手一挥,掀起了门帘。车厢之内,除了一个垂眸静坐的中年男人,就连行李包袱都见不到。男人微微睁眼,对着探头探脑的守卫点了点头。
“小的失礼了,大人请!”守卫忙不迭地请罪,开城门的速度都比平日里快上了许多。
毛骧看着子瑛转身翻上车,皱着眉心望了望远山,和眼前通向城外一条秦淮支流的道路,夹马前去。
车厢之中,一切都归于沉寂。微缕的光从摇摆的窗缝射入,调皮地在张定边的脸上身上游弋。
子瑛盯着这道光,不知怎的,想起了偶遇在省言殿的燕王爷。
“先生?”
“姑娘?”
听到姑娘,子瑛笑了。近几个月来,皇上对张定边的看守愈加严密,她已很久没能与他独处,没听他叫自己“姑娘”了。
“燕王仍常去您那里吗?”
“不常了,姑娘能遇见他实在是巧合。”
子瑛点点头,心沉稳了些。
“先生,我记得与您说过,我与燕王虽不算相熟,却有些渊源。我想就着这路上的功夫,听先生说说他的优劣。”
“燕王啊……”张定边眯了眯眼睛,这一瞬间,子瑛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精明而勇武的张将军。
“燕王年纪尚轻,老朽不敢妄言。”
“先生不必多虑,子瑛只是为自己而问罢了。”
“将死之人何必多虑?老朽也不过是着实不敢妄言罢了。”张定边微笑着望着她,不论是谈及自己的生死,还是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都仿若讲述着旁人的故事。
这样吗……正因为年纪尚轻,所以更加看不到他的真实面目。
子瑛望着车窗外后行的树,和落在远处愈发接近的如丝带般的河流。同样的问题,当年杨大人如是说,她以为那是他不敢提及;道衍如是说,她以为他故弄玄虚。她本以为只有自己太过稚嫩,没想到连张定边都是一句看不透。也罢。
“停车!”
毛骧的马就要踏进林子,他转过身来,背对着郁郁葱葱的树林。他并不知道老大的打算,最方便的行动便是静候命令。
子瑛跳下马车,将张定边搀了下来。
“你们都回去吧,不必等我。骧哥,你也回去。”
毛骧看了看在子瑛搀扶之下俨然成了一只猎物的张定边,张开嘴,话到嘴边却转了口风,“我就在林边守着。张先生之事,皇上极为重视,老大小心。”
子瑛感激地笑笑,“我自有分寸。”
林子中的泥土泛着清香,即便是落叶,也是嫩绿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林间,前面的轻快,后面的沉稳。
“姑娘,这条路你走过多少回了?”
“唔……”子瑛微微数了一数,立马放弃,“早已数不清了。最初,我与巧枝一起,跟着杨大人前来,看他们如何处理皇上交代的事。那时,我以为这条路的尽头总是死。后来自己做上了这个官,才知道,不尽然。”
“姑娘这样说,若老朽怀有不仁之心,可是会对你不利的。”
“我知道先生没有不仁之心。”
“哈哈……”这是张定边很久不曾有过的畅然大笑。
“难道我说错了?”
“姑娘,你心真善。”
听了这话,子瑛不知如何应对。进宫三年,她已忘了这个“善”字也能落在自己的身上。
末了,她指着已能见得粼粼波光的河面说:“先生,我救过的命单手数得过来,在那河里灭过的口却数不胜数。这其中有为皇上灭的口,当然也有旁的缘由。救您,并不是善,而是些私心罢了。”
她不再说,张定边也不再问。两人静默着走到河边,远远靠着一条小船。
“先生,一路上的行程,我已暗中打点好了。会有人接应您,一直送到山东洪泽寺。我塞给您的字条,上面印着一个和尚的印。您将它呈给寺里的主持,他与那个和尚是旧交,看过就会明白。”
船夫是花了不少银两买下来的,这还不算,若往后一个月内有异,子瑛手下的死士立刻将他灭口,绝不留下任何死角。缰绳一圈一圈地绕开来,张定边坐在船尾,突然唤了声:“于大人。”
“什么事?”
“我所谓的善,并非你所想象的仁善。”
“哦?”
“大人,你太自负了。”
子瑛的手不经意地僵了一僵。
“你不愧是杨大人的门生,而杨大人,也不愧是伯温的人。大人若不想重蹈那二人的覆辙,切勿过善。从这树林之外,道宫闱之中,大人保重啊!”
张定边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愿大人平安!”
船桨划开,碧波微澜,小船沿着河道消失不见。
也许有意,抑或无意,当张定边说起杨大人,又说起“伯温”,他也将仿若沧海桑田的撼动,填满了子瑛的身心。
洪武元年,杨宪正式将于子瑛引入仪鸾司,亲手教她如何杀人,如何救人,如何做皇上最忠诚的下人。
同年,她有机会见到了刘基,也就是那个摆布着杨宪,继而摆布着她的人。
八月,刘基辞官,皇上痛快应允,传闻乃是因为他与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为敌,不轨之心败露,引得皇上疏离。
而过年的正月,刘基复任。子瑛不知他用了怎样的手段,但那寥寥几个月,杨宪的谨小慎微和精力憔悴,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洪武二年,子瑛第一次代替杨宪,前往省言殿劝张定边在大本堂任职,教皇子贵族们读书。后来才知道,张定边与刘基是元末时的旧识,而她也渐渐成为这不可言传的微妙平衡中,已段无法或缺的纽带。
转眼,洪武三年初,杨宪科场舞弊一案震惊朝廷,皇上大怒,当即抄斩。那时,子瑛是监斩官,李善长是主刑官。她从不知道,原来看着这个将自己囚禁、鞭笞、磨砺的杨大人刹那离开,心也会这样疼。
也正是那时,她第一次与刘基单独见面。她并不想去了解他口中各政治集团的利害搏杀,但她明确了一点——她想要站在杨大人,或者说刘基的一边,她要为杨大人报仇,她要在这暗潮汹涌的朝廷中坐个坚实的暗礁。
洪武四年初,刘基免官,以诚意伯之爵位留在京都,不得回乡。
原来三个春秋,就可以沧海桑田。而不论这沧海桑田,在人的心理扎下了多么深刻的根,不论一切的敬畏、亲切、怨怼、感谢被这时光搅成了多么不可名状的味道,梳理下来,也只不过是这样没有温度的三言两语而已。
张定边,你确实厉害。刘大人的自负,在于对自己的谋略、对皇上的掌握;杨大人的自负,在于相信刘大人,相信皇上对于忠诚的不舍;而我呢?
子瑛一面踏着滋滋作响的树叶向回走,一面百思不得其解。
“子瑛!”
尖细的叫声穿过几十步远的树林将子瑛惊醒。她抬头望去,一个矮小的小姑娘正站在光亮处蹦跳着朝她招呼着手臂,一旁站着高她两个头的毛骧。那交叠着手臂靠着树的样子,远远的边想象得出,毛骧那个无奈苦笑的样子。
子瑛也招了招手,加快了脚步,“舞儿!”
小姑娘放下了手臂,欢快地绕着毛骧,不知在说笑些什么。
舞儿天真活泼的性子,本是子瑛极为不会应付的,但相处至今,子瑛必须承认,舞儿的善解人意,将本应发生的一切不愉快统统化解。比如,舞儿在青楼里养成的习惯,是姑娘们见面必要同亲姐妹一般双双拉手嘘寒问暖,而她看出子瑛不喜过密的接触,便从来只是不远不近地欢笑。
有时子瑛想,若舞儿也能做官,一定很得皇上的欢喜。
舞儿不等子瑛开口,便和盘托出,“我出来买些针线,看见了那些黑衣服的大哥。嘿嘿,我就知道子瑛又在这里办事情了。”
“所以跑来看热闹,也不论是不是你该看的。”毛骧白着眼睛补充道。
舞儿也不生气,挠挠头笑道:“反正什么也没看到。有骧哥你守在这里,我能看见什么呢?况且,就算看到了,子瑛也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子瑛笑得眯缝起眼睛,不经意地听见毛骧口中嘟嘟囔囔,似乎是关于“骧哥”这个称呼的。
“舞儿,我们毛大人啊,一向是气得别人七窍生烟口不能言,唯独在你面前——”
“老大,我们该回去了。”
子瑛被他打断了话,撇撇嘴,心中依然爽快不止。
两人正要动身回宫,舞儿突然正经起来,一向露着酒窝的小脸上也出现了一丝隐忧,“子瑛,其实……我来找你还有件事。”
“哦?”
“高大人……他喝醉了,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温柠姐房里呢。看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像他往常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