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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错误,所有的损失,都源于愚蠢肮脏的自尊心。
      然而这一刻卫庄终于意识到,即便愚不可及,他余生仍需自尊心如影相随。

      “小庄!小庄,小庄……”

      (“师哥……”)

      卫庄的初衷并不是自杀,因此剑尖有意偏离了心脏。
      虽然不是自杀,却也不是精打细算矫揉造作的自残表演。
      他心性已乱,下手不知轻重,鲨齿竟深深贯穿了肺腑。

      肺腑洞开,肺腑之言呢?
      他张开了嘴,没有声音……只有大量鲜血涌出。

      (“师哥,你怀着最大的诚意前来赎罪,所以我要你看到这结果。我要你看到你赎罪的结果。你的诚意让赎罪的对象陷入绝境,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师哥,我要你明白,你并不永远都正确,不可能对万事万物所有人都问心无愧。”)

      说起来或许有点不可思议,鲨齿砍在卫庄自己身上,和当年砍在荆轲身上,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不但动机相似,连效果都差不多。

      如果盖聂能了解这一点,对师弟的谴责之情,多半又会减一分;而自责之情与怜惜之情,大约又会增一分。
      尽管他不了解这一点,师弟受伤倒地,也足以让他大惊失色心慌意乱了。

      他扑到卫庄身边,托起卫庄的脸。

      ——你怎么惩罚我都好,为什么要伤害你自己!
      ——因为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你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啊。

      相似的处境,相似的选择,相似的情景,让盖聂一阵恍惚。
      依稀仿佛,有一根细小的手指戳着他的心口,质问着:这里痛吗?心痛吗?
      遥遥传来的是他自己的回应……

      痛,痛极了!

      不管怎么抚摸卫庄的脸,期盼他像天明一样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说,逗你玩的……
      事实依然无情地摆在盖聂面前。

      镜湖医仙不在此地,所以卫庄即将死去。

      “小庄,小庄……”

      手指下产生了异样的触感,濡湿,却有异于血液的黏腻。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盖聂以为是自己的涔涔冷汗掉在了卫庄脸上,但随即发现不是。
      卫庄太要强太骄傲,所以在意识消逝的时候,在理性失控之后,久违的泪水,才从紧闭的双眼中渗出了少许。

      这么决绝的解怨方式,对当事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

      盖聂和天明能以喜剧收场,靠的是镜湖医仙出神入化的医术。
      愚蠢的盖聂居然忽视了转悲为喜的关键。

      啊,九转金丹!
      镜湖医仙人虽不在,却有她用不死草调制的九转金丹在!

      盖聂手忙脚乱地取出玉瓶,朝卫庄嘴里塞了一颗。
      只要服下金丹,便可保千日不死,除非遭到身首异处大卸八块之类的极端对待。

      遗憾的是,随着一阵咳嗽,金色的汁液夹杂在坏血中淌了出来。

      盖聂毫不犹豫地取出第二颗金丹,含在自己嘴里。
      只是口哺毕竟形似亲吻,他难免稍有迟疑。说时迟那时快,金丹竟已化作琼浆直冲入喉,恰似一股暖流,温热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金丹入口即化,本是为了重伤濒死不便吞咽的人考虑,不料却在这里浪费了一颗。

      “噫!”

      现实已经不容盖聂再犹豫。

      如果三颗金丹都在卫庄身上用掉,盖聂今生今世哪还有颜面再见端木蓉!这是两人的定情信物,更是整个墨家仅有的三颗救命金丹。然而看着濒死的人不施救,有违盖聂的本性。

      (蓉儿,对不起,端木姑娘,对不起……)

      盖聂把最后一颗金丹小心翼翼含进嘴里,然后义无反顾地压上了卫庄的嘴唇。

      ********************

      这个据点坐落在桑海城南一百里外的山谷里。
      长期伪装成神秘富豪的别邸,目前为止还没有走漏过风声。
      从来没有走漏过风声,并不代表这里肯定没有内奸。
      这个闲置已久的据点在核心驾临之前,根本没有出卖的价值。

      话说回来,即便原本没有内奸,首领重伤濒死的变故,也很有可能催生出内奸与叛徒。

      假如流沙的仇敌闻讯杀上门,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因此大小头目各色人等纷纷在便衣下暗藏了武器,加紧自查,严密盘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盖聂!”

      九个时辰之后,卫庄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却不清醒。
      他发着高烧,神智迷乱,不知今夕何夕。

      “我在这里。”

      见他胡乱挣扎摸索,盖聂急忙伸手过去给他握住。
      他额头滚烫,双颊烧得通红,手却冰凉如死。

      “盖聂,我没有把剑放下,我没有放下。”
      “我知道,是我把鲨齿的剑柄从你手里取出来的。”

      “盖聂,我没有放下,我放不下。”
      “我知道,在你放下之前,我不会离开你。”

      雪女曾经说过,为患者输入真气,也就是让人一时气色好些,并非长久之计。但卫庄的情形毕竟比天明危险百倍。天明当时可是有镜湖医仙保证过性命无碍的,哪像那个靠不住的妙手人屠,丢下一句看造化就补眠去了。

      卫庄唯一的依靠就是那理论上能保命、实际上还没人验证过药效的九转金丹。
      盖聂深深吸一口气,催发内力,向卫庄丹田灌去。

      尽管早有准备,剧毒引发的剧痛还是让他呼吸一滞,眼前发黑。

      流沙虽然不乏内功高手,但真气修炼是何等之难,为人灌输又是莫大的损耗,在这人人自危的警戒状态下,谁会愿意为首领做奉献呢。

      ——小庄,你管理流沙的路数就像练剑一样,把战斗力提升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重创修复方面就难免有所欠缺。
      ——正常的胜负你能承担后果,可是,你从来没有惨败过,你从来没有真正受过重伤。在你对大局失去控制的时候,现在这种时候,你该怎么办?好吧,或许你不在乎生死,更看重效率,可是,我却不能看着你走上这种不归路。
      ——糟糕的是,不出我之所料,你内功路数也是如此。

      算上天明,盖聂曾经为十九个人灌输过真气。
      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不顺畅、不调和。

      卫庄与他师出同门,按理应该特别调和才对。纵横之道互生互克,决不是格格不入的内功心法。不过,剧痛让盖聂越来越吃力,连思绪都开始飘渺起来了。他只能集中精神提醒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

      一个人,只要完全不心疼自己,就没有什么事不能坚持。

      从来没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男人。
      这是赤练给盖聂解毒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

      渐渐的,天亮了。

      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投射在精疲力尽的盖聂身上。
      卫庄茫然地看着他蜷起身,复又舒展,慢悠悠地坐了起来,然后站了起来。
      他扶着墙缓了缓气,正要向外走,却又回头望向寝台。

      卫庄不敢继续偷窥下去,匆匆把眼帘合拢。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大概正在弯腰看着自己。自己的心脏太不争气,受不了这强烈而又亲切的男人味儿的侵袭,跳得像要扑出胸腔来。

      “小庄,小庄……”

      由于卫庄坚决不予理睬,盖聂很快就放弃了呼唤。
      他细心地为师弟理顺了乱发,掖好了被角。

      ——你果真待我不薄,反衬得我多么凉薄。
      ——你向来待我不薄,遗憾的是,或许正是因此,我只能坚持凉薄。
      ——我不能对人产生感情,感情会让我沦为弱者。
      ——我追求的梦,只有强者才能实现。

      盖聂的气息温暖而湿润,好像一张软绵绵的网,引诱飞虫自投罗网。
      卫庄紧紧闭着眼睛,死死克制着不可思议的冲动。

      紧接着,就像做梦一样,就像最匪夷所思最荒诞不经的梦一样,额头被什么轻轻一触。
      那是一个羽翼般轻柔的吻,一个确凿无疑的吻,一个不含丝毫欲念的吻,真情流露,自然而然,让卫庄想起了早逝的母亲。

      双亲的形象早已淡忘,往事早已模糊,惟有被爱的感觉……确凿无疑毋庸置疑安心放心地被爱着的感觉,在懵懂无知的幼儿脑海深处残存了下来。

      人和剑毕竟还是不同的。
      曾经被那样深爱过,被深爱着,就无法彻底灭绝人性,化身为没有温情没有温度的凶器。

      ********************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妙手人屠带着药童小厮一拥而入,为首领换药、擦身以及服侍洗漱。
      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管你心情是好是坏,新的一天总会按时开始。

      “你今天看似心情不错。”赤练向卫庄嘴里送入参汤。
      “把窗户支起来,我想透透气。”卫庄没接她这话茬。

      窗户支起来,就可以看到外面太阳也不错。
      ……就可以看到那个人坐在那里削木头的背影。

      并不是静止不动的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而舒展的美感。

      “首领,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妙手人屠体贴地提议。
      “不,我昨晚没睡好,十分困倦。”卫庄没领他这份情。

      因为不想凑到盖聂身边去,才胡扯说想补眠,没料到合起眼不久,睡意上涌,就真的睡着了。
      既然睁开眼就能看到那个背影,又何必死盯着不放呢?卫庄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下午。

      和风送暖,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晒得他脸颊发烫。
      他从久违的舒畅感中悠悠醒转,听到外面有人在低声交谈。

      “盖先生,你为什么不去藏剑室挑一把剑?庄子里收藏了很多宝剑,首领不会小气的。”
      先是孩子稚嫩的声音,带着三分好奇,七分天真。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有用的讯息,不过,我已经把剑从心里放下了,不需要了。”
      盖聂的语声极为恬淡,毫不亲切,却耐心得近乎温柔。

      “那你又为什么特地把木头削成剑的样子?”
      “因为这里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谁稀罕你保护——卫庄懒洋洋的心声。)

      “木头的剑也能保护人?”
      “只要你够强,木剑也能保护人。”
      “从藏剑室里直接拿一把剑保护人,不是更方便吗?”
      “剑是凶器,于人于己都不祥。”
      “盖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话。”
      “嗯,你还小,长大了就会懂。”

      木剑有剑形,并无剑之煞气,不是凶器。

      “盖先生,这是我们大师傅新研制的琼酥菱粉糕,请你尝个鲜。”孩子总算想起了正事。
      “哦,谢谢。”盖聂放下手里的匕首,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了。

      这琼酥菱粉糕,粉中透紫,状若琼脂,又嵌了八宝八珍调味塑形,固然是匠心独具精美绝伦,但对于盖聂来说,功效也就和包子差不多,还不如包子管饱。

      “好吃吗?”孩子热切地问。
      “好吃,请替我向大师傅转达谢意。”

      “做这糕可费工夫了,得把老菱角肉晒干,再研末,掺入糯米粉,蜜水拌匀,琼酥呢用的必须是上好的羊奶……”

      小行家滔滔不绝地卖弄着这糕点的妙处。
      看着那亮闪闪的眼睛火辣辣的眼神,盖聂心中一动。

      “还有没有?”盖聂问他。
      “统共做了六份。核心的贵人和贵客一人一份,倒还有一份备用。我这就为你取去!”

      话说得利落,却让盖聂等了老半天。
      直到薄暮时分,孩子才气喘吁吁地拎着一个大漆盒奔了过来。

      (这期间体衰的卫庄又打了两次盹,赤练想关窗,妙手人屠没让。透透气,比闷着好,傍晚的凉风没那么可怕。这是医者的意见,赤练表示不予置评。)

      “我只是随口问问,却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一说盖先生问琼酥菱粉糕还有没有,大师傅喜出望外,还给了我赏钱哪。”

      漆盒打开,里面搁着八样新式糕点。

      “你吃吧。”盖聂端起其中的琼酥菱粉糕,捧到孩子眼前。
      “我我我可以吃吗!”孩子马上发出了欢呼声。
      “吃吧,算在我名下。”
      “我就尝一口,一小口。啊,不,盖先生你吃,吃剩下来的给我。”
      “都归你,本来就是为你要的。”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孩子眉开眼笑地吃了琼酥菱粉糕,余下七样却坚决推辞。
      他看起来比天明还小,但做事已经不敢全无分寸。

      盖聂随手摸了摸他的大脑袋,他就像个小猫似地趴到了盖聂膝上。

      “盖先生……”

      那声音里居然有哭腔。

      不至于吧,一块糕就让这孩子喜极而泣了?伙房里的大师傅经常虐待童工?
      盖聂不知所措地摸着他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劝慰。

      “盖先生,请你亲一下我的额头。”

      (这磨人的小妖精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底下还有比小男孩更讨厌的生物吗——卫庄气鼓鼓的心声。)

      虽然想知道缘由,但盖聂并没有追问,默默地照办了。

      “上一次被人摸脑袋是在五年前,是我娘。她总会摸我的脑袋,亲我的额头,她死后就再也没人摸我亲我了。”

      在眼中打转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孩子却没有放声大哭。
      只有确知被爱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宣泄情感,他确信自己没人爱,所以哽咽,抽泣,压抑。

      “你多大了?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盖聂把他轻轻搂进怀里。
      “我今年十二,我是燕国人,我娘管我叫阿明……”

      “是秦军杀害了你爹娘?”盖聂沉声发问。

      “我爹在我生下来之前就不知去向了,我娘是病死的。她开始只是有点咳嗽,后来常常说头晕,她夜里咳得吐血,叫口渴,但家里没有人参也没有燕窝,甚至没有柴火,我只能给她冰凉的河水。我听说生病的人只要请郎中看了就好,可我拿不出钱,苦苦哀求也没有郎中肯来看我娘一眼。虽然我拿不出钱,可我觉得郎中来看我娘一眼也不会损失什么啊。村里的郎中很凶,镇上的郎中总是板着脸。老李家的哥哥告诉我,郎中不是神仙,不能用眼睛把病人看好,郎中会给病人开药,病人吃了药才会好,反正大家都没钱买药,所以郎中来不来看都一样。于是我摸进了镇上最大的药铺,想为我娘偷一把药……”

      五年前这孩子只有七岁,不识字,不谙世事,哪懂对症下药的道理。
      恐怕那个老李家的哥哥也不知道药材多种多样,吃错了药没有任何用处。

      “后来呢?”盖聂握住了孩子的手。

      母亲病逝,孩子无恙,他明明已经看到结局。
      这结局并不算太坏,他却深感揪心。

      “只要交五两银子,就可以为我赎罪。可我家连银渣子都没有。我被判砍手,我娘当晚就吐血死了。”

      孩子的小手完好无损地被盖聂握在手里,盖聂却禁不住浑身发抖。
      这悲剧太朴实,太平淡,寥寥数语就道明了原委。因此格外令人痛心。

      为富者不仁,法家酷刑过甚,燕国君臣渎职,其恶罄竹难书……

      父母双全家庭美满的孩子怎么可能沦落到聚散流沙来?这孩子身世凄惨本在盖聂意料之中。

      “如果不是秦军适时入侵,我就会被砍掉手,大概很快就会死掉吧。然而秦军入侵,冲乱了城镇乡村,拯救了我。村里那个凶巴巴的郎中死了,药铺那个恶狠狠的掌柜死了,而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我,蜷缩在死人堆里的我,活了下来!我又冷又饿,无处可去,眼看就要倒毙街头时,遇见墨家弟子摆摊施粥,就拜入了墨家门下。”
      “拜入了墨家门下?墨家?”

      对啊,就算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也有名门正派可投奔啊。
      这孩子为什么会离开墨家投入流沙?

      “墨家的宗旨是兼爱天下,墨家弟子大多是急公好义的好人。我每天认真干活努力练武,吃饱穿暖,好像得到了幸福。然而我不幸认出了那姐妹俩。她俩不是真的姐妹,只是以姐妹相称。那女孩其实是燕国的高月公主,那女人则是照料太子妃和小公主的郎中。我曾在燕国都城的大街上远远看过太子府的车队,高月公主锦衣华服,那女人陪在公主身边。我生平最恨为有钱人服务的郎中,她偏偏还挺凶,整天板着脸,只对小公主和颜悦色。”

      你误会端木姑娘了——盖聂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端木蓉进王城是为照料墨家巨子的妻女,金钱,权贵,在她眼中不过是浮云。
      但墨家先任巨子是燕太子丹的秘密却不便轻易外泄。

      “燕国已经灭亡了,可高月公主依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我依然是微不足道的杂草,我喜爱的墨家兄弟也不过是杂草。那女人是墨家的头领,大家都得听她吩咐。可小公主有时蛮不讲理,她也听从。”

      盖聂回想起当年和端木蓉一起逃亡时,她明知月儿心智失常,却仍然考虑执行月儿的命令。
      尽管她最后并未从命杀死盖聂,但可以想象倘若月儿心智正常,命令又不是杀人那么极端,她一定会选择违心服从。
      一个人,只是因为另一个人的身份,就选择违拗自己的本心,选择服从,多愚昧!
      不过,她已经成长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她现在的心思,盖聂最清楚不过了。
      只是她后来的成长与成熟,对眼前这个哭泣的孩子显然毫无意义,所以多说无益。

      “不瞒你说,那些有钱人被秦军杀死时我有一种翻身的感觉。滴血的刀尖让我又害怕又畅快。直到遇见那姐妹俩,我才明白那样的心情是多么可笑。我没有办法再在墨家呆下去,没有办法继续面对可笑的自己可悲的人生。大家都说齐鲁之地富甲天下,雄踞齐鲁之地的儒家与墨家素来不睦,推崇有教无类人人平等,于是我偷偷离开了墨家,颠沛流离八个月,最终来到了桑海小圣贤庄。”

      “后来呢?”盖聂耐心之极的声音,近乎温柔。

      “我从来没见过比二师公更好看更好心的人。可惜我在小圣贤庄呆了四十九天,只见过他两次。初次见面时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他说阿明的明啊,左边是个日字,右边是个月字,合在一起日月同辉,是亮堂堂的意思。他要我明白这名字非常好,非常有意义,从名字上就能看出爹娘是多么爱我,在我身上寄托了多么美好的期望。”

      这孩子在不识字的年纪,已经认识人生,已经历经磨难。
      ……盖聂怎么忍心指责他偏激。

      “修身齐家平天下,儒家的人讲究修身,讲究一日三省吾身。像我这样的人,越学习越懂道理,越反省,越觉得羞愧难当。我明明是燕国人,看到秦军杀害同胞却心怀大畅,我不该如此狭隘,把个人的仇怨置于民族大义之上。说到底,郎中不肯帮忙,药铺老板不肯施舍,并不是害人,并不该死,害死我娘的是贫穷和疾病,并不是我这些同胞。说到底我就不该当小偷……盖先生你看,大道理我都明白,我也可以像那些爱欺负我的师兄一样,满嘴仁义道德。可我不想否定自己的真实心意,我恨那些看着我娘死去的人,看他们被秦军杀掉,我很痛快,秦军的屠杀保住了我的双手,我很高兴。在小圣贤庄每多呆一天,我对自己肮脏恶毒的灵魂就多了解一分。圣贤这个词简直是莫大的嘲讽,我是恶人,没必要拼命读书把自己弄成伪君子。恶人,就该呆在恶人聚集的地方。”

      “所以你离开儒家进了流沙?”盖聂呆呆地问。

      “我赢了二十七个竞争对手,进了流沙。”
      “赢了二十七个竞争对手……”
      “大师傅来接新人,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嘿,这么小。我挺起胸脯对他说,我是最小的,可只有我活到了最后。大师傅拍拍我的肩膀说,活下来就是好样的。我得到了真诚的赞美,我由衷地感到自己受之无愧。活下来,活得好,就是好样的。我在崇尚弱肉强食的流沙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基,盖先生,你知道聚散流沙的宗旨吗?”
      “天地间自有法理。纯粹的法理,与国家、民族、血统无关。”

      “没错!首领拯救了我!奉行首领的理念活下去,我再也不必否定自己!”孩子霍然而起,握紧了拳头,“首领,是我最崇拜的人!是伟人!”

      (这个小妖精,噢不,小男孩,还是比较可爱的——卫庄飘飘然的心声。)

      “阿明,听着,从一开始有罪的就不是你……”
      “盖先生,我早就改名字啦。亮堂堂的名字根本不适合我,我要做黑暗中的强者。请叫我阿强。”

      这个孩子不像天明,没有绝世英雄的父亲,没有绝代佳人的母亲,没有举足轻重的身份。
      然而最平凡的父母也为孩子命名为“明”,呼唤着新世界的曙光。

      然而,这个孩子舍弃了“明”,选择了“强”,走上了和天明截然不同的道路。

      或许,这世上有一个阿明需要盖聂,就有一个阿强需要卫庄。
      卫庄的梦想虽然血腥残酷,却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小庄,如果你愿意,我想听你谈谈你的梦想……)

      天已经黑了,阿强已经走了。
      盖聂却一直坐在院子里,削着木剑,深思。

      (待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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