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翩竹

26、第五章、夏阳陨（五）

　　叁、风动
　　东方之国，商族的聚居地——亳都。
　　四百多年前，商的祖先契帮助大禹理疏河水，贯通东海，从洪水中创造出这一片平原。禹念及契治水有功，便将这片土地封赏与他。数百年来，商族便在这片丰饶的沃土上繁衍扩张，升息壮大，渐渐成为东方最有实力的诸侯国。历代臣服于夏的商族，如今已传至第十四代首领——成汤手中。
　　这一日，亳地忽然起了大风，劲猛的东风卷起大寨前的族旗，旗帜中绣的玄鸟迎风招展，仿佛振翅欲飞。
　　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载歌载舞而来，队伍中央簇拥着一顶鲜花装饰的彩轿，轿帘不时被风掀开，露出轿中人牡丹般的脸庞，但随即便被急急掩上——今天是商王成汤与有莘族王女合婚的大喜日子，整个亳都满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听声音，那有莘族的公主已经到了吧。”族中大寨内，汤王身披红花锦缎，正在国师仲虺的帮助下作最后的修饰：“有莘在众多诸侯国中也算富庶之地，不知那位公主可有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到了，少主，人都在寨子外等半天了！”国师仲虺一边为成汤整理衣冠，一边不停催促主子道：“作物粮食足有十二种各五担，鹿皮四对狐皮一双……少主，哪有您这样不问新娘子先关心嫁妆的？”
　　“陪嫁队伍中，可有技师农人？”成汤不理会师傅的唠叨，兀自打着小算盘。
　　“随行奴隶六百人，臣仆二十，没什么技师，其中有个厨官长得倒十分奇怪——脸上无眉无须，身材五短，但面目还算周正。亮眼暗含精光，是个有城府的人。”仲虺先祖原是负罪出逃的夏族奴隶主，对相人之术自有一套。
　　“得了，一个厨官，再了得难道能撒豆成兵点水为油不成？”成汤不以为然，朝仲虺摆摆手道：“算了吧，我们去看看新娘子。”

　　那有莘族的公主，长得倒确是温柔端庄。成汤携着美人步入大寨，接受着臣子与族人的贺喜与祝福。六百名奴隶担着上好的粮食与皮毛紧随其后，一步一颠唱着祝词。可是成汤心中却仍有些空落——他送给有莘的聘礼是整整六白头牛羊和六双黑狐皮，以这些仅仅来换回一个美妻，似乎尚不足够。
　　没有人知道，在送去聘礼之时，成汤还附带了一条盟约。如今有莘王送来了女儿，代表盟约的契刻却没有被送回——这其中的信息不言而喻：有莘王愿意与商族结为儿女亲家，但并不打算为成汤卖命。
　　成汤压抑着心中的失落与不满，领着新娘来到宫殿，向群臣使节们赐宴。张灯结彩的大殿内，商女献歌，伎伶作舞，屠牛宰羊，美酒溢杯。奴仆们肩扛手举，向宾主进献一个个盛满酒肉的鼎觞。商族本就是方国中数一数二的富庶部落，成汤婚宴上的种种美酒佳肴，竟使得有莘来的贵族都啧啧称奇。
　　酒过三巡，有奴隶端上一口大鼎，向主子们呈上鲜美的肉羹。成汤漫不经心地接过来呷了一口，立时同在座宾客一样瞪大了眼睛——这肉羹滋味不似平常，那浓郁甘美的芳香，几乎能把舌头都融化掉。即使将羹汁咽下，那浓郁的香味却依旧盘桓在口中，回味无穷。
　　“国师，这肉羹的味道怎么跟平时不一样？”成汤拉过一旁陪宴的仲虺，喜怒不形于色地问道。仲虺一直在席旁陪酒，还没来得及尝一口肉羹，不晓得主子是要赏还是要罚，只得陪着小心老实回答：
　　“这是有莘陪嫁来的厨子做的，那黑矮子竟自带了厨具，非要在大宴上为少主您献技。厨子们争他不过，也只好由他去办——不过也只上了他这一道菜！”
　　“可是你早时向我提到的那个厨官？”成汤追问。
　　“正是。”此时席间已有客人在交口称赞肉羹的美味，仲虺闻言，心中稍宽几许：“少主可有什么吩咐？”
　　“去把他找来，我想见见他。”成汤面上露出少许喜色，将眼前的肉羹一扫而空。
　　不多时，仲虺便引着一个黑矮汉子来到御前。那汉子其貌不扬，一张油亮的圆脸上寸草不生，竟连眉毛胡须都没有。唯独一双眼睛生的奇特，目光锐而不露，宛若夜色中鸮鹰的眼睛。成汤赐他起来说话，和悦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商王，小的名叫伊尹。”黑矮汉子谦恭回答。
　　“是哪里人士？什么部落出身？”
　　“小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身，小的是被有莘大王从桑树洞里捡来的，所以在有莘国，大家都叫我空桑之子。”黑矮汉子咧嘴一笑，似乎对自己的身世有些难堪。
　　“呵呵，这倒奇怪。古时我祖神妃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商，你却是由空桑所生，有趣，有趣。”成汤抚掌大笑，指着席中盛放肉羹的大鼎说：“你做的菜肴非常美味，我要重重赏你——不过你得先说说，是用了什么秘方，让这道肉羹如此出色的？”
　　“谢大王抬爱，只是……”黑矮汉子挠挠头，欲言又止，吞吐了半天才拱手答道：“只是小的并没有什么秘方，有的只是‘合适’的搭配。”
　　“合适？”
　　“是的，要将菜做的好吃，只要将材料、调味、刀工与火候都控制在合适的范围里便可。这就好比大王您治理国家——畜牧太多，就会挤占农人的耕地；耕地太多，又会减损放牧的草场。唯有遵循‘合适’的原则，才能令国家景和安泰。”
　　伊尹话音甫落，立即引来在座宾客的赞赏。成汤却没有露出欣赏的意思，只淡淡一笑，挥手吩咐道：“说的很好，你可以下去领赏了。”
　　“陛下，臣在来商的路上，偶然看到一支并蒂的荷花，特折来献给大王，祝大王与公主永结连理。”伊尹并不急着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交由仲虺验看后呈于汤王。
　　成汤打开竹筒，信手将花苞举在手中，在指间捻着把玩——忽然，成汤神色剧变，触电般将花苞扔进筒里，重重盖上——那花看似寻常，却在尾端用小刀刻上了两个小字：“天下”！
　　连仲虺都未曾揣摩到的心思，却被这矮子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