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翩竹

23、第五章、夏阳陨（二）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下到凹地，拨开山间丛生的乱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霎时显露出来。从洞中渗出的寒风，带着水栖动物特有的腥气。
　　洞内，蛟妾全身紧绷，身心皆已紧张到了极点。洞外的蒿草动了动，现出几个脑袋和更多嘈杂的声音。倘若在平日里，这几个人根本不够她塞牙缝，但在今天，她恐怕连全身而退都难以办到。
　　“应该是个大家伙。”年轻的领头人朝洞中打量一番，挥挥手吩咐随从道：“准备松明火把。”
　　不一会儿，几根扎着艾草的松明树枝被抛进洞内，原本被黑暗庇护着的洞穴顿时一览无遗。蛟妾手忙脚乱地躲避着火把的炙烤，现在的她就连喷出一口水柱灭火都不能够，只得蓄起少许水汽，将火把阴熄。湿燃的艾草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熏得蛟妾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她知道此刻更不能出去，因为一旦现身，洞外便有十几把□□在等着她。
　　“是条蛟龙！”洞外传出惊喜交集的声音。名为“费昌”的随从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洞内后，忍不住兴奋地跳了起来：“履癸殿下，里面是条蛟龙！好极了，这几年王族狩猎从未碰到过如此稀罕的战利品！履癸殿下，它好像在蜕皮，真是天赐良机！我这就叫几个人进去，赶它出来供您射杀……”
　　“慢着。”适才年轻而爽朗的声音，此刻却沉稳地喝止了随从：“别动它，我们走。”
　　“走？履癸殿下，您开玩笑吧？”费昌不明所以：“一条蛟龙，一条在蜕皮的蛟龙！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捕获它，龙肝羹是天下美味，龙鳞制的皮甲刀枪不入，还有龙筋……”
　　“够了。”履癸打断饶舌的臣子，头也不回地往深山中大步离去：“如果是虎豹，就应该在它下山时射杀；如果是熊罴，就应该在它出洞时肉搏。正因为是蛟龙，所以只有在深潭凶水中擒获它才有意义。我不喜欢斩杀这种连动都不能动的猎物。费昌，不许碰它，我们走。”
　　主子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闻听此言，费昌只得悻悻收了弓箭，招呼手下的猎人起身离开。一行人慢慢走远，山林中又恢复了宁静，可是蛟妾的心却无法再沉寂下来。她默然躺在艾烟弥漫的洞穴里，不由自主地铭记下一个名字：
　　“履癸……殿下？”

　　与此同时，远在西方轩辕坟内的涂山白氏，尚不知道蛟妾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
　　灯火通明堪比宫室的冥殿内，涂山白氏凝神望着摇曳的烛火，思考着自己与夏朝的前世今生——由文命一手创造的大夏朝，经历四百余年的沧桑变换，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现出各种萎靡之态。
　　自从十四世王孔甲以来，夏的国力便每况愈下：帝孔甲不事勤政，好为□□，崇信鬼神而不敬之。河汉二水中落陷两条龙作为警示，孔甲不明其意，欲将神龙驯作玩乐之用，更杀了不随他胡为而良言劝谏的仙人师门。孔甲死后，其子皋与其孙发依次继位，但都是无力柱国的庸君。民怨纷起，四海诸侯皆不来朝贡，而当今夏王发却仍然流连于东夷歌舞，丝毫没有觉察到危机在即。
　　人类衰老的征兆，是不思进取、疾病缠身，王朝衰老的前奏，又何尝不是如此？
　　“‘陪都’的诸位大人，计划什么时候开始？”涂山白氏放下手中的契刻书信，抬头注视着来自“陪都”的信使——吉神泰逢。
　　“如果夫人不反对的话，翌年便可开始。”泰逢神人面虎身，身披五彩神衣，通体上下无一不显耀着神使的气派：“如此这般，也是为了三皇转世着想。万望夫人不要牵挂私情，耽误了两族的大事。”
　　“呵呵，我有什么私情？只要不殃及我的族人，这事儿我也没必要反对。”涂山白氏满面堆笑，看似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却盯得泰逢心中一颤：“不过，我不反对，也并不表示我就会支持。”
　　“夫人什么意思？”适才冰冷的眼神一掠而过，泰逢一改初时轻慢的态度，正襟危坐地听候涂山白氏阐述。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会加入到此次计划中。你们要惑乱夏王，重整秩序，我不反对。但乱政还有借兵之事还请另找高明，我灵兽族不便参与。”
　　“也罢，只要夫人能按兵不动，已是我们的造化。”泰逢举起袖子干笑几声，便起身告退：“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复命了。”
　　“恕不远送。”涂山白氏挥挥手，调侃似的问道：“不过这次‘陪都’还真有新意，派你这‘吉神’来报国之将覆，算哪门子吉兆？”
　　“夫人不知，吉凶两依，以夏王一室之覆换天下之兴，我报的不是天大的吉兆么？”泰逢神振开神衣，化一道圆光飞腾而去：“告辞。”
　　泰逢走后，涂山白氏重又打开“陪都”奉上的书信，上面的内容并不冗长，却足以叫人触目惊心：
　　“……献妖姬，惑君王，谗臣扶佐，外奸入朝。废军政，散人心，而使百姓怨毒，诸侯弗听……”
　　“……选贤侯，聚能人，仙圣辅之，神鬼借力。兴外室，立新朝，取夏王而代之，重振天威……”
　　“姐姐，‘陪都’这次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姑获从后堂内转出，瞅着书信不解道。
　　“呵呵，以一室之覆换天下之兴？说白了，还是想重新掌握九州大陆的权柄。”涂山白氏将信契收好，丢入火盆中付之一炬：“我还在想‘陪都’中的那些强硬派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动手，果然不出所料，这就要开始了。”
　　自半神族与人类夺取昆仑主导权，迫使神族放弃帝都，转至东海“陪都”以来，已经过了一千多年，但在这期间，“陪都”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人世的间接控制——即使是文命君主专政天下一统的人皇时代，朝野内依然有不少仙人混迹其中，作为“陪都”的眼线。而如今夏王传至十六世，自孔甲杀师门以来，夏王与仙人间的隔阂已无法弥补。如今夏王室衰微，见时机成熟，“陪都”便打算重新扶植一个“听话”的政权取而代之。即使距离三皇转世尚有三千多年时间，但能够按照思路构建一个理想的秩序，总比随波逐流来的好。
　　涂山白氏向姑获说明了自己的判断，但还有另一层意思，她却秘而不宣：夏的开国之王启名义上仍是她与文命的儿子，对于夏王族中有人将她尊为“国母”，这也是某些顾忌灵兽族坐大的保守神族不愿意看到的。
　　涂山白氏长叹一声，心中又不期然想起三千年前那百废待兴满怀希望的光景——三皇亲自奠定律法，开创神族、灵兽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太平盛世。那一千年的治世，是她一生中最为美好的记忆。而自从半神代立，绝地天通之后，世界便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如今的“陪都”也是仙神杂处，少昊帝偏居东海不问世事，颛顼帝身体孱弱心有余而力不足，三神山中唯有轩辕黄帝还在独撑局面。至于时局变乱、人心不古，也实在情有可原。
　　“算了，至少不会波及到我一族的安危，既然都是为了三皇，就随他们去吧。”涂山白氏走出轩辕坟，遥望西山群峦绚丽的风景——这座黄帝名下的坟茔，其实只是轩辕氏的衣冠冢。千年前黄帝带群神来到东海建立起“陪都”雏形，昆仑神族对外则宣称黄帝“殡天”，这座陵墓里只是落葬了许多神兵法器。变乱过后，涂山白氏建立的青丘国早已不在，轩辕黄帝亲自邀请她与族人落户于这座占地百顷的巨大陵区中，一则守护神器，二则也为灵兽族提供了安居之所。
　　回想起这一份信任，涂山白氏仍旧对昆仑神族满怀信心。却不曾想蛟妾日后的一个贸然决定，会在两族间造成一道旷日持久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