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翩竹

22、第五章、夏阳陨（一）

　　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
　　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
　　汤出重泉，夫何罪尤？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会晁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
　　——屈原《天问》

　　苍白的月亮倒映在寂寞的窗棂上。月光透过细密的竹叶，粉碎在室内光滑的铜镜中。蛟妾被这些温柔而凄楚的光芒唤醒，从铜镜中飘浮出来，凝神仰望着那光华如水的圆月。很久以前，她也曾在高拔壮美的瑶台中赏月。如今，月亮仍旧美得如此冷清，而身后授以秋衣的人，却是早已不在了。
　　冷风吹来遥远的菊香，似乎有人，在弹奏孤雅的古琴，用哀婉的声调唱着屈原的《天问》：
　　“鸿鹄羹与美玉鼎，都是天帝喜爱的珍品。夏桀肯用这些来祭祀，为何上天还要将他灭亡？”
　　“商汤到民间巡防，得到伊尹作为辅佐。他为何要在鸣条将桀流放，失去王，百姓又为何欢庆喜悦？”
　　“汤从重泉获释，他究竟有什么罪名？他原本不愿讨伐桀，又是谁劝说而为之？”
　　“聚集兵勇，抢渡会津，他们是何时约定的日期？那灭亡大夏的苍鸟，是谁将它们聚集……”
　　是啊，是谁？什么时候？为什么？
　　问了整整三千七百年，有些有了答案，有些却仍然没有。也罢，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这么多答案。有的，只是不断滚滚流逝冲刷一切的历史长河，以及河畔见证它也必将被它吞没的人。
　　蛟妾低低地叹一口气，灯火通明的后堂内，隐隐传来涂山白氏、姑获与巫罗的谈话声。
　　她是三姐妹中唯一没有实体的一个。贵为所有鳞虫介胄的女王，却只能将魂魄凭依于一面铜镜里，藉由镜光才能现出真身。若不是因为他，现在的她早已修成应龙，呼风唤雨吞云击电，而绝不会是现在这般寒酸的模样。
　　可是她从来没有怨过他，即使他最后选择的不是她，她仍旧愿意为他抵挡千军，直至遍体鳞伤，血染长虹，虽死无悔。
　　可是最终，他却还是死于非命。她反倒是活了下来，见证了他身后三千余年的沧桑变迁。或许历史就是这样，喜欢毫无征兆地忽然拐个弯儿，便改变了一国乃至整个时代的命运。
　　书写历史的，是那些存活下来的人，而那些被吞没的人，他们的历史是怎样的？
　　蛟妾悠悠回望一眼月亮，重又回到铜镜的黑暗世界中。温暖，还是不曾有过的好，否则一旦失去，该是多么地冷。
　　对于历史，他是夏桀。对于她，他只是履癸。

　　壹、困龙
　　距今三千七百年前，那一日对于蛟妾来说，是个意义非同小可的日子。
　　那一日风和日丽，春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可对当时的蛟妾，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千年般难熬——她正在经历化龙之前的最后一次蜕皮。
　　不同于龙属成年后鳞皮会随着身体一起生长，蛟是介于龙与蛇之间的动物，每年仍必须蜕一次皮才能成长几分。一千五百年来，蛟妾已避过了数次天劫。如今只等蜕完这最后一层鳞皮，便可修成龙身了。
　　山中幽僻的石洞里，蛟妾现出原形，在一处尖锐的石棱边趴下，盘起身体，努力摩擦着身上的鳞皮。暗淡的旧鳞一片片掉落下来，身体痛得火烧一般，可是仍要咬牙将身上的皮肤一点点磨破、撕碎、挣脱……否则就会被困死在旧皮里。几个时辰下来，背脊上的鳞甲好歹被磨出一道口子，身下粘连着些许血肉，蛟妾停下来喘一口气，精疲力竭。
　　这是只能靠自己挺过去的时刻，姐妹们也帮不了她，这是所有蛟龙最艰难也最危险的时刻。
　　胸中又是一阵阵发热，蛟妾勉力支撑起身体，正想继续摩擦蜕皮时，洞外的微风送来一丝异样的气味。
　　身体摩挲过山林植物的沙沙声、皮革与血腥的味道、以及猎狗的低吠以及双足践踏野草的声音——是猎人！
　　蛟妾猛一哆嗦，长长的鳞躯立刻蜷曲起来，慢慢退入石洞的阴影中。不早不晚，为何会有人在这时候进山？此时的蛟龙几乎跟泥鳅一样全无还手之力，蛟妾只能祈祷那群猎人会绕过自己的洞穴，然后尽快离开。
　　可是事与愿违，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履癸殿下，现在是母兽产崽的季节，按照祖先的典律，这时候是不该进山打猎的。”
　　“真啰嗦，费昌，这一路你念叨这个也有五十遍了吧？”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不满地喝斥着随从：“都已经荒闲一个冬天了，再不找些野兽显显拳脚，我的紫檀弓都要长蘑菇了。来啊，把前面那些荆棘斩断，再往深山里走去看看。”
　　脚步声一路走来，从声音上判断，该有十余个人，三四条猎狗。蛟妾愈发焦虑地往洞里缩了缩。蜕下的旧皮挂在躯干上，散发出新血潮湿的气味。
　　可恶，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
　　一行人离洞穴已相当近了。猎狗似乎发现了什么，迎风昂起头抽了抽鼻子，随即嗷嗷吠叫着撒腿奔跑起来。猎人们得到信号，也急忙奔跑着跟在后头。几条猎狗在山凹处一篷密集的蒿草前停了下来，只围成半月形呜呜吠叫着，并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