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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6 ...

  •   谁跟谁回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演习的日子越来越近,整个七零二团的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子紧张而焦躁的气氛,每个人都像是绷紧了神经,躁动不安,跃跃欲试,却又异常专注地,等着那个和未知的强大对手一决高下日子的到来。
      史今好像是独一份儿对这气氛不很感冒的人,日子照过手伤渐愈,伍六一问过几次他伤势,轻描淡写之下推脱不过最后只有正了色:“不是你干啥玩意儿?管上我了还,我有事儿能瞒着你们?”
      他的班副只是嘁了一声:“谁谁谁乐意管你——你看好你自己那只手!”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高城。
      告诉了他许三多那倒霉孩子还安有命在。阿弥陀佛,当日史今手伤,有那么一瞬想让这个世界上彻底从来没有这个人的想法,可从来不是只有一个人有过。

      演习前夕照样是团里各营各连队最忙的时候,大小是个头儿的都脚不沾地恨不得多几个分身出来。钢七连倒迎来了熟人,七连长的老同学老室友,同是当年睡在上铺的兄弟之一,顾怀武。现下在兄弟团的侦察营,也是连长,有任务到七零二团来,顺路看看高城。见了面寒暄过就失笑:“哟呵,小一年没见,你老七气色不错啊,有什么好事儿这是?”
      “闹鬼的好事!”高城连轴转了半个月不得闲,正瞅什么都心烦,人这边椅子都没坐热就要拉着起来,“来来来跟我看操练去,好几天没正经看着他们了!”
      这才是闹鬼的毛病。老顾翻了个白眼跟他走。集团军差不多的兄弟团队谁不知道七零二大名鼎鼎的钢七连,这一把尖刀历来奉行士兵平时即战时,别的不说,就高城那性子能有一天不着紧手底下这帮子士兵训练,他头一个就不信。
      然而高城也没说假话,他的确是“看人”去了。训练场那一边操练的热火朝天,七连长就站在场边放开了嗓子喊:“三班长!三班长!史今!过来!”
      好家伙,居然给他一连串儿的炸子音。老顾眯了眼,彼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晚霞烧出一天一地的辉煌。他远远看那一人清俏利落越众而出,竟然像一场碎金也似的日光全落在了他身上,叫人看得发愣。直到他在自己和高城面前站定,微微眯了眼笑笑敬了个礼叫了声连长,才醒过神来。当下咳了一声转头去看高城,这人眼光就没离开过史今:“今儿训得怎么样儿了啊?”
      “报告连长,一切都好,伍六一几个都是超常水平,许三多白铁军发挥也都不错。”
      “那就好,我我我指着你们给我把蓝军打得满地找牙呢。”高城一点头,却忽地斜睨了史今一眼,扯起个些微促狭的笑,“可我没说他们啊,三班长,你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你。”
      他说的是“今儿”。
      史今怔了怔,最近这样晃神的时候很多,高城叫“今儿”,总好像越来越频繁。外行人听不出门道,落在当事人心里却都是表面波澜不起而水下骇浪惊涛的动荡。他照常笑出兔子牙:“说我呢——我没事,您不放心我么。”
      “对啊我是不放心,”高城连装反驳都懒得用,干脆利落地就一口应承,“就是你,你是我最好的兵,你知道我怎么想的……你还知道我不放心啊?”
      “那我懂您的意思。”
      “真懂你现在就不用站这儿了,不是,你你你现在射击怎么样了?”
      ……
      老顾尴尬地又想咳一声,他从来不是个觉得自己没存在感的人,此刻却真心觉得面前这两人的气场外人实在插不进去。何况——对着这个三班长,老七他,那是什么眼神儿?

      回去的路上老顾一直很沉默,话也没多说几句。临别时高城把他送到车边,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上次见面你说你老爸给你相中的那个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儿啊。”高城没想到他会问这一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们还不知道老爷子,他就爱瞎操那没用的心。我就说,我不要,就得了呗。”
      “就这么简单?”老顾神色里忧虑更重,他伸手拍拍高城的肩,“老七,你说实话,你心里有人了吧?”
      高城没有答话。这人历来直白洗练的眼神在听到这句问话后似乎有一瞬的凝滞,仿佛万千风云倏忽平地起,变幻莫测,片刻沉静后,却莫名自嘲地笑了笑。
      “你小子,废什么话,”他向老顾身后指指,“怎么都不跟着军长学点好的……车等你半天了,走吧。”

      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事。
      高城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不冷静过,史今不在他身边,他在那场硬碰硬的残酷演习里,而他每次想起这个事实都会觉得无名的焦躁又增了一分。眼下自己正跟着王庆瑞及一干营长连长在演习后方指挥部,周身空气一丝一毫似乎都充溢了紧张。王庆瑞一手夹烟沉着脸色分析战况,一抬眼看见旁边整个眉头皱成川字的七连长就一扬眉:“你那是么子表情?”
      “我……”高城低着头也不看人,然而答不上话,只好嘴犟,“没事。”
      “你有心事。”王庆瑞一语中的,“你担心七连?怕输给那起子蓝军?”
      “谁谁谁怕比不过他们?”高城的声立马提了四五个音阶,“钢七连怕过别人?不把他们好好削削,那,那都是跟他们客气,你扯那些没用的。”
      他真不是担心七连,七连不用人担心。
      他只担心一个人。

      结果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许三多后来形容过这场演习七零二团损失之惨重,“像死了一半,甚至远远不止一半”。他眼看战友一个个中枪阵亡,当然是打引号的,然而引起的悲凉和恐慌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天擦黑时蓝军进攻火力暂歇,他急急翻出干粮想垫巴几口,一眼扫见身后不远的史今,正倚着树垂头拄着八一杠,样子看上去疲累无比。许三多心莫名一惊,小心翼翼凑过去:“班长……”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前方忽然响起的枪声打断了,史今忽地抬起头,那样子看起来似乎刚才那个没精神的人完全不是他。他皱紧了眉:“我们过去!”
      ……
      后来发生的注定都不是故事,现实往往更趋近于残酷。在许三多惊慌地扔了枪扑到身上冒出滚滚白烟的史今身边时,他是真的以为他会看到一个将死,甚至已死的史今。
      那样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明白这个人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重要性,对七连,对三班,对他许三多,这个人都无可取代。
      他那时只觉得心痛的要死,甚至以为这就是他自出生直到今天的人生中遇到过最可伤心的事情。当时完全想不到,虚弱地倒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他所表露出的,或者没有表露出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伤,在另一个人那里,只会成几何倍数放大,最终发展成无以复加的疼痛。

      高城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史今阵亡后不给任何人好脸,而他的三班长似乎同样打定了主意不跟任何人说话。包括翌日许三多抓获袁朗,高城过去跟人好一阵嘀咕,史今依然只是靠着树闭眼,一个眼神都没晃过来。返程时老A大队长被塞到他们这辆坦克,路面坎坷不平,车也开的绊绊磕磕,一车子人都像憋着一口气。袁朗几次和许三多搭话,余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史今,这人打从头就没看过他一眼。直到许三多几次求助不果绝望地以为他的班长要沉默到地老天荒时,袁朗却向他们全车人欠了欠身。
      他对这些战士说,对不起。
      史今的心思好像终于从地老天荒处被这句话拽了回来,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开口。
      他说:“没关系,首长。”
      不可知的暗涌也可转瞬消弭于无形。许三多要等到许多年以后再回忆起这一刻,才能明白,就是这样两个位于人生高境界的双子星,就是这么两句对话,从今往后,就有很多人的人生,彻底的改变了。
      就有很多本来不同的故事,彻底的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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