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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隔墙音 ...

  •   烈日当空,炽热难耐。
      一辆轻便精巧的马车缓缓停在忘忧阁前。只见车帘掀动,青葱般修长的手紧扣车沿,接着身穿宝蓝色云纹直缀的身影优雅从容地下了车,墨黑的长发用宝蓝色锻带束着,如高山遗雪般清雅绝伦。
      “大人,当心。”随从杜离早立在车门旁,扶住男子的手臂,也遮挡了周围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干人的视线。
      早就习惯了被人群包围,韦昕勾起唇角轻轻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又似甘霖初降,让人觉得温润清凉,浑身舒畅,不由自主地想要近些,更近些。
      可他与生俱来的淡然气质又让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唐突。
      虽然看惯了他的笑容,杜离的心还是停跳了一拍,待回过神来,韦昕已踏入忘忧阁。

      忘忧阁摆设极为雅致,迎面一张紫檀雕花八仙桌,桌上一对嵌金丝景蓝花瓶,内插两枝早绽的墨菊。周遭墙上挂满了京城名士的字画,正中一副水墨山水图更是惹得来往客人频频注目。
      杜离显然也看到此画,忍住笑问:“大人意下如何?”
      “不过尔尔。”韦昕不动声色地答。此画是他旧时所作,只不知缘何竟挂在此处。
      “哎,客官有所不知,此乃本店镇店之宝,当今首辅大人特地画了送给我家老爷。”店小二见两人注意此画,眉飞色舞地凑过来,“您看,此画高空飘云,低处流水,远观见山,近看有木,正是我家老爷的名讳,云沐山。”
      原来是云家的产业,韦昕暗暗点头,云家不愧万晋首富,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开个酒楼,还有这么多人光顾。
      杜离打断店小二的话,“去准备间雅席,上几盘拿手好菜。我家大人有些饿了。”
      “雅席怕是没有了,等着吧。”店小二见客人不再听他罗嗦,顿时冷了脸,“饿了?不饿谁上酒楼来?”

      恰此时,楼上出现个矮胖子,似是掌柜模样,满脸肥肉,一双小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不笑也似带着笑。胖子人未至,声先到,“客官可来得巧,正好最后一间雅席给您二位留着了,楼上请。”说罢,水桶般的身材晃悠下来,朝韦昕作了个揖,又招呼小二沏壶最好的毛尖送上去。
      小二低声嘟哝:“这两位是什么人物,您老这样殷勤?”
      掌柜推他一把,“你没看那随从身上的玉,难得的好货色。还有那主子周身的气派,绝非寻常人物。”
      杜离听了,面露得色,瞥一眼韦昕,抢先踏进雅席。
      这雅席其实并非雅席,而是间与上房相连的耳房。高档的酒楼常在上房旁边设置耳房,以供酒醉的客人歇息用。如今许是客满,掌柜的急中生智,竟用屏风将耳房隔开,充作雅席。

      两人刚坐定,有声音自隔壁上房传来,“如此说,菊花会你定是不去了。”
      “不去,明明野生的菊花,首辅大人找人修了围栏挡着,一人二十两纹银方得入内。想银子想疯了,尽干些搜刮民脂民膏之事。”语气虽是不屑,可那声音糯软轻柔,着实好听。
      “不过二十两,你还在乎这点银子?”又一个女子开口。顿闻满座附和之声,怕有十几人之众。
      “与银子不相干。还别说花费二十两银子,就算分文不花,首辅大人亲自请我去,我也是不去的。”先前那个糯软声音答。
      “嘻嘻,你就做白日梦吧,韦大人会亲自请你,怕是疯了不成?”此语一出,只听笑声不绝,连韦昕都忍不住嘴角弯了一弯。
      那女子“嗤”一声冷笑,“若他当真来请呢?你敢不敢打赌?”
      “赌就赌,若韦大人真当众请你去,我输你纹银百两。若你输了,又如何?”
      “若我输了,奉上足银二百两。”糯软声音毫不示弱地答。
      随即叽叽喳喳有人忙着下注,有的撺弄着加大注码,又有人唤小二拿纸笔,似是要写字据。只听衣裙窸窣佩环叮当,好不热闹。

      韦昕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若他没有听错,若糯软声音的女子赢了,可得几千两银子,若是输了,至少赔二百两。一进一出均非小数,却不知这女子缘何如此胸有成竹。
      众所周知,他韦昕受尽女子青睐,向来只有别人追捧他,他还不曾对哪一个低声下气过。
      韦昕尚在思量,只听隔壁又有人开口,“韦大人风流倜傥,温文尔雅,你倒是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成见,连菊花会都不去。”
      “还不是因为萧大人。”另一女子笑着插嘴。
      “成见倒是没有,只看不惯他的做派。桃花宴时,众人作桃花诗,萧大人诗作与他不相伯仲,可他偏说萧大人的诗太过伤感,自己强夺了头筹。他却不知,萧大人的母亲正卧病在床,生死未卜,萧大人被强拉着到了桃花宴,怎生做得出喜悦之词。”

      韦昕想起来了,三月桃花开,太后爱热闹,在千水山庄设桃花宴,遍邀皇亲国戚朝中大臣的内眷赏花,请了京城许多清俊少年风流才子。前年新登科的状元郎萧如是也在内。桃花诗,他与萧如是确实不相上下,当时刘侍郎说萧如是的诗作有些悲情,不合气氛。
      刘侍郎与他交好,这笔帐算在他头上倒也没错。只是,她又怎知萧如是母亲重病?

      正疑惑着,有人仿似了解他的想法,先一步问了出来,“这倒奇了,你又如何知道萧大人的母亲重病?”
      “切,”糯软女声轻笑,“难道你不知,桃花宴那日,你犯了杏花癣,咱们一早去回春堂配药,恰见萧大人的家丁去请郎中。你还笑料峭春寒那家丁却挥汗如雨。若非着急,家丁会跑那么快?”
      “幸好萧大人母亲康复了,若是病故,萧大人还不得恨死韦大人了。”糯软女声接着道,“世人皆道首辅大人少年老成,才智过人,我看未免言过其实。”言语间讽刺意味甚浓。
      “你对萧大人倒是关注,不会看上他了吧?”有人打趣道。
      众人笑作一团,却不闻那糯软女声辩驳。

      有闺阁流言下饭,韦昕吃得格外愉悦,一扫原先的郁闷之情。酒足饭饱,杜离悄悄起身,转到屏风后,哪知屏风甚是严实,并不能窥得隔壁半分。
      下了楼梯,韦昕朝杜离使个眼色,杜离心下明白,走到后院,不过片刻,就满脸欢喜地跑回来,“大人,这京城中的名门闺秀可都到忘忧阁来了。云家独生女,杨尚书家三位千金,李太尉家的两位小姐,还有孟侍郎、钱守备家的女公子都在这里,说是一早到普照寺上香,特地来此用膳。”。
      听到杨尚书三字,韦昕眸中一暗,沉着脸走了出去。

      韦家别院位于落枫山脚,映枫湖畔,最是闲淡清雅之地。
      饶是韦昕满腹烦恼,见了这满山绿树苍翠,一颗心也变得平静澄明。时节尚早,枫叶未红,游人罕至。绿树丛中,观枫寺一角青色屋檐乍隐还现。
      净空在树下打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得脚步声,净空头不抬眼不睁,闲闲地伸手指了下旁边的石桌。
      石桌上,两只白色骨瓷茶杯,杯底数根茶叶。闻茶香,清幽浅淡,观汤色,碧绿透亮。韦昕口中干渴,仰头一饮而尽。
      净空笑得胡子翘,作手势嘲讽他喝茶如牛饮,一边拿起茶壶替他再续一杯。
      韦昕掂起桌上棋子,问:“来一盘?”
      净空摇头,比划道,他心不静,赢不了。
      韦昕笑笑,净空是哑巴,口不能语,耳力却极好,想是自喘息声听出他的心绪不宁。

      暮色层层笼罩下来,韦昕婉拒净空留饭,健步如飞,直奔赏枫亭,杜离怀抱古琴紧随在后。
      赏枫亭位于映枫湖心,以竹桥与岸相连。踏上去,竹桥吱呀作响,别有古意。
      韦昕来赏枫亭,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两年前与他和曲的人。

      前年此时,韦昕来此游玩,面对着半湖残荷,耳畔是空山鸟鸣,突然福至心灵,信手弹了一曲《风入松》,正如痴如醉时,山间飞来一丝箫音与之相和,箫声激越,在高音处飞荡盘旋;琴音肃和,在低音时沉静空灵。琴箫相合,丝丝入扣。
      一曲既罢,韦昕心神俱醉,正恨曲短,只听箫音又起,清润缠绵,却是一曲《小江南》,韦昕稍感意外,随即十指飞舞,紧随箫声韵律,又不喧宾夺主,相伴着掠过温润光滑的水面,飞过苍翠欲滴的竹林,飘过烟雨蒙蒙的小镇,进入彼此敞开的心门。
      箫声停止,琴音滑落,韦昕迫不及待地举步上山,想见见与他和曲之人。观枫寺后有处青砖屋舍,隔墙可见翠竹清幽,老藤蔓延,韦昕直觉那人就居于此处。
      杜离叩门,一青袍老者应声出来,神色极为不耐,“何故敲门?”
      韦昕摆出万人迷的微笑,“在下偶然路过此地,听箫音空灵……”
      “此屋老朽一人居住,并无他人,阁下听错了。”老者打断他的话,便欲关门。
      韦昕忙上前施礼,“在下奔波一日,腹内饥渴,不知可否讨些残羹冷茶?”
      老者看他一眼,冷冷道:“老朽贫贱,并无剩饭。阁下求施舍可到前面观枫寺,若不惯素食,山脚皆是显贵人家,定有美酒佳肴相待。”说罢,自顾自关上大门。
      杜离黑脸涨得通红,“大胆刁民,看我不给他点眼色瞧瞧。”抬脚便欲踹门。韦昕却不恼,朗声大笑,“既如此,就去观枫寺用些斋饭吧。”
      净空正作晚课,双手合十专心诵经。韦昕站在高处望青砖屋舍,但见雾气缥缈,并无半丝灯光。

      去年韦昕不死心,仍在这日来弹琴,却始终不闻令他心驰神往的箫声。
      今年韦昕还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遇到那个让他难以忘怀的吹箫人。
      想到此,韦昕双目微合,深吸一口气,古朴雅致的琴声响起,仍是《风入松》。
      半支曲子弹完,韦昕停下来。
      “大人,那人恐怕不会来了。”杜离会武,耳力好,远近内外并无半丝回应。
      “再等等。”韦昕不死心,修长的手指划动琴弦,跳出一串断裂的音符。
      恰此时,身后传来东西倒地的“扑通”声,接着一个冰冷尖锐的硬物顶在他的后颈。他缓缓转身,一黑衣蒙面人站在面前,手里一把长剑,剑身微颤,青芒闪动。

      见到他的面容,黑衣人眸中闪过惊讶。
      几乎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韦昕微笑,越发优雅从容。
      黑衣人目光很快转冷,哑声道:“三日后,郾城知府进京,请大人务必促成疏通望江一事。否则——”
      韦昕诚挚地说:“兄台所托,下官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此事属工部管辖,下官无能为力。”
      黑衣人冷笑一声,“韦大人太过自谦,此等小事对大人来说不过一句话罢了……七日后,我等韦大人的好消息。”说罢,不待韦昕作答,长剑入鞘,低哑的声音飘荡在湖面,“韦大人让侍卫们散了吧,我不想无故伤人。”
      身影翩飞,已没了踪迹。

      少顷,两条黑影踏波而来,落入亭中,单膝点地,“大人受惊了。”
      亭内静默无声。韦昕专注地看着昏倒在一边的杜离。
      青梧与青槐对视一眼,小心地解释:“那人轻功极高,属下发现时,他已进入亭内……湖边另有三人藏着,属下不敢妄动。”
      “下去互打二十鞭,回府后加紧布置,七日后,我要活捉此人。”声音冷厉,不复方才的优雅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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