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之境界》风雪火锅夜

6、【Story 1】边界线

　　（7）
　　几滴温热的血溅上左羽然的脸，她却没有感到应如期而至的疼痛。
　　她睁开眼，蓦然缩紧的瞳孔里映出青年踉跄的身影，鲜红的血在白色的礼服上无声地漫开……
　　尸鬼的爪子被无形的利刃“唰”的切断，浓腥的血喷了漫天。同时，平地猛然卷起一股狂风，把他狠狠抛了出去，身体砸在墙壁上，深深陷了进去。
　　明语一阵眩晕，肩头的剧痛好像要把全身的气力抽走。一双手在后面扶住了他，紧紧按住了伤口，减缓血液的流失。他扭过头，看到左羽然面无表情的脸，流转着青色的眼瞳此时如冰冻的湖面。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倒抽了口冷气。女孩纤长的手指竟如铁箍般有力，巨大的力道令伤口麻木，疼痛稍缓。
　　他缓了缓气，终于说出口：“对不起……”
　　冰湖般的眼里目光一跳，左羽然绷紧嘴角不说话，脸上看不出情绪。
　　明语有些尴尬地咧咧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知道……我活该……”他是真的活该，没想到一直被死死压制的小光会突然反击，更没想到左羽然会差点中招。他也是条件反射身子就歪了过去，至于是真想英雄救美还是想躲却乌龙地撞上去，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此时只庆幸，左羽然安然无恙，不然真自己的举动害她受伤，他以死谢罪也没法原谅自己。
　　他紧张地等左羽然爆发，可她却只是从地上捡了一张桌布，撕下一大条，女生终于开口说出明语紧张等待的第一句话：“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左羽然包扎的手法娴熟无比，让人怀疑她不是法学院的，而是医学院学临床护理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故意的，下手……实在很重。
　　明语咬紧牙一声不吭，看着女生近距离专注的侧脸，纤长的睫毛清晰可数，红褐的发丝下隐约可见一枚耳钉光芒细碎……真是闪花了他的狗眼。
　　“师妹……我可以拜托你件事吗……”他牙缝里挤着气声地说。
　　左羽然手上颤了一下，抬眼瞪着这张苍白的脸上虚弱的笑……突然语气暴躁起来：“二师兄你这突然要留遗嘱的语气算怎么回事？是要我逢年过节去拜访下远在高老庄的嫂子吗？放心吧，猪头，你死不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语目瞪口呆。传说中永远淡定如水的左学妹此时却像只坏脾气的猫，他真是在见证奇迹的时刻！
　　左羽然狠狠系上绷带，“我知道你要拜托我什么。”她望向远处的小光，目光森然，“你看不出他早已不是活人了吗？”
　　明语迟疑了下，点点头：“我知道……”
　　“他是尸鬼，和通常意义上的没有灵魂的丧尸不一样，他是死去的人因执念魂魄不肯离体，而异变成的一种怪物。”左羽然低声说，“他是靠吸食活人血液和吞吃内脏活下来的。这样，你也要我放过他？”
　　“……可是，是有原因的……”明语艰涩地吐出这句话，的确，他没有理由再阻止左羽然了。可想起这个所谓的尸鬼，之前还在和自己插科打诨，像个普通的开朗的年轻人一样，甚至比他在幻视中看到的生前做的更好……“相处这么久，我能感觉到他只是努力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下去……我无法相信他喝了谁的血，吃了谁的内脏，起码，他没伤害过我们周围的人……”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废墟里，突然传来小光沙哑的声音，有种野兽般粗粝的含混，“普通人？哈……我才不想当什么普通人……我就是要变成怪物，肆意地猎杀你们，看你们哭着向我求饶……”
　　“风行者，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为什么，你要袒护凡人……”他嘶声质问，如沙石碾压过耳膜。
　　短暂的沉默后，左羽然轻笑起来， “你说错了，我和你可以不一样。”她扬起锋利好看的眉，“你太弱了。”
　　“而且，他可不是你说的什么‘凡人’。”她垂下眼睫，声音轻不可闻。

　　“赵宇光，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明语突然静静出声，“凡人，是谁教你这个词的？我真看不出来，你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倒是我们这种凡人的生活，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
　　尸鬼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身体挣扎着爬起，欲扑过来。演奏席上那架笨重的钢琴突然像一只风筝被扯起，把他砸回地面，身体深深陷入碎裂的地板。
　　“老实点。”左羽然淡淡地说。
　　“……你……你知道什么……？”小光恶狠狠地瞪着明语，尸鬼赤红的眼瞳仿佛要滴出血来，“你父母都是体面的老师……你成绩优秀，考上的是名牌大学……你会弹钢琴，会打篮球……学校里人缘好，肯定也很受女生欢迎……你还有真实之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八戒，原来他对你是因爱成恨啊！”左羽然莫名兴奋地插嘴，没人注意到她一直波澜不惊的眼里再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目光一动。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明白，我这种不起眼、受大家排斥的人的痛苦！”小光激动地大吼。
　　“那你死了也没什么长进，现在这造型在古今中外的妖魔鬼怪中也不怎么起眼嘛。”左羽然毫不留情地吐槽。
　　“……”
　　气氛被左羽然打岔得有些古怪，明语却笑不出来。他望着尸鬼那双属于死人的灰败的瞳孔里，却看到一个瘦弱的灵魂在无助地哭泣。
　　如果没有在那场精神风暴中感同身受，根本没法想象在他人的蜚言流语下，那些平凡的小挫折会呈怎样天文级的放大；也没法想象，被推出人群之外的孤独，是怎样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听到了那个少年灵魂的哭喊，那样的痛苦，如食人鱼细密的牙齿，会将一个人从头到脚啃噬得尸骨无存。

　　“我得说谢谢你的夸奖，让我找到不少这些年丢失的自信，也算我这个倒霉的下午唯一可安慰的。”他苦笑着说，“但很多事，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老师的父母的确很体面，可托他们职业的福，我从小学起寒暑假就没有轻松过；会弹钢琴？我爸妈本来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家的，但很显然，我让他们失望了；打篮球是我自己的爱好，可我最后也没能进入市队。人缘我是真的不怎么好，事实上你生前那些被排斥的经历，还真与我过去有点共鸣。有没有女生暗恋我，我是不知道，但起码，我长到快20岁了还是光棍一条，19年人生也从没有女生向我表白过。”
　　“至于能看到那些东西……”他的目光穿过虚空，望向遥远的记忆。“其实，我小时候更希望自己是能隔空掰弯勺子，那样还能显得特别点。”他不禁笑了下，好像在笑自己小时的幼稚。

　　他想起，幼儿园时他有个光屁股穿一条裤子的小死党，和他一起分享他所看到的另一个世界里，那些精彩奇妙的秘密。虽然那小屁孩后来跟他绝交了，说爸爸妈妈不许我跟你来往，说是你是撒谎的坏孩子。
　　想起小学时，他曾真诚而担忧地对一个自己暗恋的女孩说你背后趴了一个阴森森的老太婆，要不要去寺庙烧个香啥的，被对方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在青春叛逆期时，也曾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和悲壮感，站在世界之外，俯视那些被愚昧蒙蔽双眼的芸芸众生。
　　后来发现，那不过是中二病毒在感染。
　　其实，他和周围的人是一样的，一样过生日时会有爹妈买一个大大的蛋糕，一样看到美女时会想入非非，一样喜欢动漫和电玩，一样要为高考焦头烂额。
　　一样的生活平凡而幸福。
　　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并不会对他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干扰，事实上，会干扰困惑他生活的，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画下的那条边界线。
　　“其实这世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又彼此间没什么不同。”他轻声说。

　　他凝视着尸鬼丑陋畸形的身体，眼里有着真切的哀伤：“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我能看到你的灵魂被绑在这团腐烂的肉上，正哭泣着挣扎。你内心深处的愿望，仍然只是想有几个朋友，和大家一起学习、工作和娱乐吧？不然就不会留在这间餐厅当一个普通的服务生，不是吗。”
　　“可是他们不要我……他们看不起我，讨厌我……骂我恶心，是罪犯家里带出的瘟疫……”小光的身体颤抖起来，像个受伤的孩子那样蜷缩在一起，声音里压抑着少年的哭泣。
　　“可是我认识的赵宇光，是一个爱开玩笑，爱耍小聪明，虽然有时有点不够义气，但还是挺善良的，值得交朋友的家伙。”明语真诚地说，“其实你很好。”
　　“可是，已经晚了啊……我已经死了……”
　　“对不起，朋友，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人向你伸出手。”他低声说，目光悲伤。
　　尸鬼终于哭泣起来，早已腐朽干枯的眼角，流下血色的泪痕。

　　左羽然静静看着这一幕，突然说，“好吧，二师兄，你赢了。我可不会安慰人，尤其还是死人。”压制尸鬼的气流被无声撤开，在一旁轻柔盘旋，“我给你一个机会。毕竟，能回到自然界的轮回系统，总比就此灰飞烟灭要好。”
　　没想到她会突然让步，明语一愣后，欣然笑起来，“谢谢。”

　　他重新捡起之前丢弃的餐刀，走向哭泣的尸鬼。他直视那具变异的尸体，视界中仿佛浓烟凝化成的漆黑的触手从其中生长出来，柔韧缠绕着，将一个纯白的影子牢牢困在上面，有丝丝黑气侵入，现在却像遇见火的毒蛇，瑟缩着退出。在那白色的影子里，小光的面孔如初生的婴儿般，闭合的眼角安静地缀着一颗光泪。
　　他蹲下身，手抚上尸鬼狰狞的脸，盖住他的双眼，好像一名慈悲的牧师为信徒做临终弥撒。
　　“放过自己吧，下一世，不会再有人抛弃你。”
　　尸鬼流着泪，本已死去的身体却好像能感受到，这个即使被自己刺伤，却依然会真诚而悲伤地回视自己的青年，他手心的温暖。
　　原来他的愿望早就实现了，在这段短暂的打工经历中，虽然只是每个周末两天的共处，他却交到了朋友。会和他开玩笑、一起抱怨老板，会骂他不够义气，会担心他、原谅他，向他伸出援手的，真正的朋友。
　　“谢谢……”他缓缓裂开嘴角，露出最后一个真正的笑。
　　银刀挥下，黑色的触手断裂开，失去束缚的灵魂轻盈脱离，化作莹白的光。风从破碎的窗口灌入，低吟着一首温柔的歌，将它轻轻托起。
　　左羽然接住一片纯白的花，在掌心融化：
　　“下雪了呢。”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茫茫大雪，天空飘落的雪花，仿佛无数眷恋的白色的灵魂，要将人与人间一切猜忌、偏见、恶意所刻下的界线淹没。
　　它散作无数细小的光尘，融入漫天纯白的花里，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安详地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