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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裁歌后编(叁) ...

  •   裁歌后编(叁)

      昏暗的房间里,三只眼睛在安静凝视。女人阴沉的目光被烟草轻烟缭绕遮掩,而她胸前的眸形胸针映着烟头的红光,交错着金属银与落日红,将目光紧紧锁在我身上。
      颤抖的手用铁片割裂药剂瓶,身体不能自控一般的嗅着飘散出的药品香气。针头没入皮肉的瞬间,一切幻觉均被灯塔一样的明光驱散。神智不再停留于半空,回到身体之时带来坠落一般的快感。这一刻我才能够感觉到,似乎自己终于回到了人世。
      软皮椅上侧坐着的女医生沉默着看我,如同在看一名瘾君子。被白袍遮了一半的眸形胸针也用同样嘲讽的目光,投射来令人恐惧的目光。半响,她才开口——
      “随便你。早点死了也好。”

      无言以对。我从地上爬起,理好和服袖口,向她鞠躬告别。
      她冷哼一声,转过皮椅,拉起窗上合拢的百叶帘。
      抱着装满针剂的纸盒离开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低低的叹息。低下头,却只见自己被百叶帘割碎的影子。稍微远些的地方,立着她们二人的身影。
      见我走来,透野姐侧过头,似是不知该说什么,手却牢牢抓住我,怕我跑了一般。她身侧的母亲却冷淡,目光亦不在我身上停留,只说,你和她走吧。

      直至此时,我才明白她并非在玩笑。

      茶屋的生意被寻找久坂之名的浪士打扰,已是这月的第三次了。据闻久坂银瑞,即我的生父,在松阳书塾中有着与少主高杉晋助齐名的才能,亦是攘夷战争中长州藩的首领之一。市井传说他的佩刀是第六天魔王织田上总介殿下的战刀,得之便能布武天下。
      ……当然是假的。
      要是那柄藏在红木盒中的断刃便能平定战乱,我想约莫父亲也愿意天天以香火牲畜供着它。然后我们便什么都不用做了,等着那位死在部下手中的织田大人显灵就好。
      然而总是有人相信那是真的。为此,他们愿意追随那柄刀的主人;为此,有人愿意获得那柄刀。流言不知如何传开的,意识到的时候已为时已晚。街上早已是些流着涎水嗅着气味的凶犬。
      近日也有人鬼鬼祟祟的探查附近的住所。母亲约是认得些浪士的,然而自从七年前在刑场不见了少主踪迹后,她便彻底没了支柱一般病得昏沉。而我最近更是只在公寓茶屋之间往来,偶尔从相熟的医师那里买些倒卖的药品;至于采买,则是托了透野姐的福,央了她捎些物品来。

      然而近日再次侥幸躲过搜查的我,从茶屋被透野姐送回家后,却发现公寓里正坐着几位主人一般气势的访客。正拖着病体端茶倒水的母亲见我时,甚至未及问候,便亦见到了我身后的透野姐。
      当时的气氛形容一下的话便是天崩地裂。两个女人深情一眼,挚爱万年……不对,女娲的妈妈喊她回家补天了……也不对,最贴切的其实是鬼偶昨日傍晚在我耳边翻来覆去唱的歌吧:一边想催促我离开,一边却想我留下来。
      就在此时,端坐饮茶的访客开口问道——
      “哦。这女孩便是久坂兄的继承人吗。”

      母亲伸向我的手停了,指尖点在我额前。似乎是想要抚摸,却在成为笼着我的羽翼之前就散落在岚雨前夕。透野姐则站在我身后,攥着我胳膊的手一直在发抖。力道大的仿佛要将我的手臂握断的模样。
      “怎么会呢。”我听到母亲带着笑音,拾起了她遗忘已久的闺秀风范:“真是令您见笑了,这位是妾身的友人与她的女儿。一直以来,妾身都在受这二位的照顾。至于小女千鹤,她早在多年前便已夭折了……”
      “啊啊,那还真是不幸啊。”来客以毫无变化的语气说道:“怎么样夫人,我们‘攘夷组织这种东西就算起了名字也没有意义反正都是龙套’组愿意供养您。毕竟是松阳先生的妹妹,不照顾一下,实在是愧对那位大人啊。”

      现在才来说这个。
      说到底,他们想要的,也不过是那柄刀而已吧。
      一个象征而已。那种死物,还不如——
      还、还不如,将身为久坂夫人的母亲或是久坂女儿的我,掌握在手中……

      所以那个代表了一路走来的旧时幸福的名字,千鹤,多年前便已夭折。
      而活下来的是一步步迈向罪恶与惩罚的象征,蛾摩拉,恶德昭彰之城。
      父亲最后的嘱托,换掉的我的名,恐怕不是为此而来。可复仇的神明却吞下有如风物小诗的“千鹤”,以此交换了置于烈火中焚烧的“蛾摩拉”的性命。
      母亲呢?她知道么?她曾对我说,她不过是来自于一个医师家族。那是在骗我?他们明明说她是松阳之妹,那个很久以前便在幕府阴谋下丢了性命的、少主与我父的老师。她要做什么?她心心念念着的一直都是攘夷倒幕,我耳边日日夜夜听着的从来都是令我继承父志的言辞;如今她却将我一人丢下,一副打算与那些来客离开的模样……
      ——难道我当真不是她的女儿?!

      立在我身后的透野姐松开了攥住我胳膊的手,缓缓上前轻柔一礼。与此同时,双目含着复杂感情的母亲亦款款低头,再一次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我几乎快要不再认识那个我总怕着她离开的女人。
      身侧的透野姐,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容。她对我说:“来,蛾摩拉。和……和妈妈回家吧。”
      被她牵着离开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在身后轻缓又决绝的低语。
      “慢走……路上小心。”
      那是如同春风牵花而去秋雨抱叶而落一般,不曾识得的温柔。

      粉色旧衣的鬼偶轻柔的牵起我的手,她抬起的小臂上赫然一道浅浅伤痕。耳畔是女人略带尖利的求助哭泣,熟悉到听到的那一刻便令我回头去看。透野姐的手却蓦然狠狠勒紧,鬼偶也笑着用力将我往前带去。
      脚下踉跄踩着的,是身后不再属于我的门里光亮。女人的影子立在那里,轻柔挥着的手正在我的脚尖下摇动。我见到有列车一般长长的影子驶过那门,隔出大段灰影里几不得见的天光。一段一段光影剪出的是两个对立的女人,争夺着同一个襁褓,另一个被包裹的婴儿却被遗弃在地。
      旧时灯光与影子交错间映下的唯一色彩,是列车木轨边粗瓷砖地上躺着的婴孩衣物,如同手边欢笑着引我离开的鬼偶一般,是一模一样的旧粉色。
      门里灯光投射出的车站影子上,一个女人离开,一段列车驶过,一个女人留下,怀里抱着襁褓。她的影子蜷着身体痛苦哭泣,手搭在襁褓上,如同我的母亲将手触上我的前额一般,张开育有子女的女人本能的翅膀,一面战斗一面保护着一个永恒的避风港。
      一个女人,两个影子:一个抱着孩子死也不肯松手,一个正在温柔摇手告别。此刻都融化在我脚下的门中,被渐渐阖上的家门阻挡。我被透野和鬼偶拖着向前走,一边流泪一边看着母亲的身影被滑出弧度的门割去一半,大半,直至全部。

      在听到身后家门锁上的声音时,我终于忍耐不住,跪地哭泣。透野姐再也拽不动我,只好捂住我的口,把我的眼泪与哭声一起塞回我的身体。鬼偶则还是那一副不会动的笑脸,笑容晕眩得令我只觉天旋地转。
      “蛾摩拉——!”
      透野失声尖叫。鬼偶止不住的发笑。门被撞开的巨响。嘈杂的人声与脚步音。
      眼前的景色剧烈的抖动,转换。似乎有不是透野的女人抱住了我,身上有令我安心的气味。她一边轻抚我的头发,一边低声呼唤我的名字。我伸手回抱住她,将脸死死扎进她的怀里。
      “妈、妈妈,不要、真的不要……”环着她的背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就算是松开也是为了能够抓的更紧:“别,别和他们走……”

      幼年时候,还不曾变得阴冷悲观之前,曾与邻人孩子玩过这样的游戏。
      稚子们围作一团,将一个孩子围在圆形。他们口里唱着童谣,在歌声纷落时高高低低的问到,身后的孩子是谁啊。
      那时少主仍在,偶尔黄昏的时候会坐在门口,看着天空缅怀什么。更多时候,他会偏过头来看我。如果我是那个在圆心里猜名字的孩子,只要分开捂在眼前的双手,就能看到他笑着对我做口型说身后人的名字。
      偶尔母亲早归的时候,也会一路小跑过来惹得孩子们笑闹着散去。我装着捂住眼睛,被身后的母亲抱起。
      她会捏捏我的脸颊,问我,猜猜我是谁啊。我会假作出猜不出的模样,身后便会传来少主几乎忍不住的笑声。最后我会恍然大悟,喊,母亲。睁开眼睛,手里便多了一小块酥糖。

      我疲惫的睁开眼睛,落日西下的光冰凉的沉在房间里。
      眼前恍惚间是一个人影,白衣。手心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盒针剂。
      沉默了一会,我想开口,说母亲。最后还是把那两个字咽进喉咙里。

      在她对我告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裁歌后编(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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