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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七、飞鱼 ...

  •   “少了两份勘合?”金英震怒。常守中一夜在科,这是有记录可查的,所以并不将他考虑在内,“一个必是陆处中,还有一个人是谁?”
      “勘合销掉了,另一个是谁,去了哪里一时都查不出来。但是奴婢刚才追到东边,黄赐跑出来告诉奴婢,说是雨时中被陆处中带走了。”汝住没有执住陆处中,便安排了些后事,自己匆匆而回向金英述职。
      “陆处中抓回来没有?”金英问。
      汝住垂头低声:“他遁着金水河道跑了,奴婢已经着人去彻查,他出不了大内。雨时中那里也派人去追了。”
      “再加派,另通知巡城官兵严守住河边和大内,不许放曹修明出宫,也不许他入大内。锦衣卫那边让他们加紧讯问,只要能拖到今晚宫门关闭,事可平矣。”
      这几人的强烈反抗,让金英意识到了情势是出乎意外的严峻和急迫,起身对自己的亲随咬牙冷笑:“办不成,就提头来见我。”
      这并不是威胁,此役失败,司礼监的权柄将彻底易手。他的人头,金英不取,自有别人来取。但是此时离闭宫门不过一个来时辰,这也并非一桩难以完成的任务。
      “奴婢遵命!”汝住领命,又匆匆而出。

      雨时中当日和覃昌同乘时,倒也注意过他是如何操缰控绳的,今天这匹马幸而不高且脾气温和,竟然平安无事带着他过了东向三道门后,上了皇恩桥。但他在下桥时向左掣动马缰用力太猛,马匹一时吃疼受惊失了控制,贴着河沿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雨时中将身体紧紧贴伏在颠簸的马背上,不管是缰绳还是马鬃一并抓在手中,听着耳边呼呼风声,呼吸已经不畅,一颗心惊悸得就要从胸口跳出来。忽然看见前方河畔站立的一个白色身影,还未及辨清面目,便觉得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
      在宫中敢穿一身白色不必做第二人想,小答应大哭着叫喊:“恩主,奴婢是时中。”
      白衣者在人马通过时,一反手轻轻勒住了缰绳,向旁一用力,失控的惊马生生被他扯了个趔趄,长嘶着高高奋起了前蹄,将鞍上的小答应直抛向空中。
      雨时中对着空中刺目白日惊叫着闭起了眼睛,再睁开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稳稳落在了地面上。随堂太监随即放开了拽住他腰后绦带的手,小答应登时瘫倒在他足下,犹自抽抽噎噎的后怕不已:“恩主……奴婢……陆公公……”
      “站起来好生回话。”曹修明毫不体谅他经历的恐慌,沉声呵斥。
      挨了骂的雨时中镇定了片刻,双手支撑着身体从地上慢慢爬起,抬起头来,随即暂忘了方才的紧急事态,惊慕般的睁大了双眼。
      今日随堂太监穿的是一身玉带白色的窄袖亮地纱顺折,二经绞的衣料上由捻金线直接织成蟒身鱼尾越过肩背,前足带翼,后有腹鳍,似龙正首坐于前胸,两睛由两粒珍珠订成,正好与他纱帽正中一枚珊瑚镶珍珠的择针【1】彼此交映。——这正是随堂太监在正统十三年因军功而获赏许用的飞鱼服,但衣色和形制仍旧出离宫规之外。
      暧暧晴晖投射在违制的莹洁白衣上,为他通身的轮廓镀上了一重沉静而奢侈的金粉。被衣色衬托得神情似玉的随堂太监迟迟没有等来答话,不耐烦的蹙起了眉头,夏阳赋予他的暧昧儒雅顿化成萧瑟肃杀。
      衣褶一旋,他阔步走回到居所的庭院内,雨时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口齿还是受惊后没调理清楚的战战兢兢:“陆公公叫奴婢来禀报恩主,常公公被锦衣卫的人抓走了。”
      曹修明并没有显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才,所以陆公公叫奴婢骑马来找恩主。”雨时中两日没见他,有点好奇的四处打量,发现万条寒玉掩映的清凉庭院中,白玉桌案上散落着七八册书卷、一整套茶具和两只盒盖盖起的炝金黑漆食盒,看上去随堂太监的此次休暇过得十分安闲惬意。他不免有点愧疚,就像是常陆二人和自己串通好了一定要打扰这一堂清净一样。
      然而搅乱清净地的并非只他一人,院外蹄声再次响起,奉命追逐雨时中禁锢曹修明的内使已经抵达门外。人语声啁哳,脚步声凌乱,院门霍喇一下被推开,十余个内臣据守两侧,为首二人入院,尚不忘向随堂太监行礼:“曹公,得罪了。”
      这是掌印金英的随侍,雨时中想起陆处中的话,连忙躲避至曹修明身后。
      “没出息的东西,”曹修明斥责的对象却并不是他们,“出来。”
      这样的责骂激起了小答应骨子里的倔强,他走出来,昂首站立在曹修明身旁。
      “曹公,汝公公传印公的令,要传雨时中回宫。”二内臣中一人说道。
      曹修明侧首对雨时中一笑:“告诉他们,有本事拿人,叫他们直管拿。”
      “我就在这里,有本事的尽管过来!”狐假虎威这种事情,大约也是无需特意学习的,第一次就被小答应做得很纯熟到位。
      几个人面面相觑,知道一点他平素的脾气,一时倒未敢轻举妄动。好在守住他二人也是一样的,门外数人又向内收了收,警告的用意十分明显。
      “来人,”曹修明偏偏我行我素,“我要出趟门。”
      室内即时有两个听差的答应走出,手中捧着金带、牙牌、披风等一应物件。曹修明接过瑞仙花纹饰九排方金銙革带束缚于腰间,又在带钩上系好珍珠串穗的牙牌。两名答应立刻近前服侍,将玄色实地纱披风为他披好理妥。
      他们一丝不苟、毕恭毕敬的态度,加上贵珰眸中指上的漫不经心和小答应一脸钦慕,使得一院人的众目睽睽都幻化成了不值一提的虚无。近前两个内臣警觉之余,亦深感懊恼:“印公有令,命曹公安养。曹公如要无故出外,休怪奴婢们无礼。”
      曹修明右手一抬,一答应已经替他将一柄错金紫檀柄马鞭挂在了手腕上。
      “曹公执意抗命,休怪我等无礼!”两内臣语气较上次强硬了许多,一人定性不够,刷地从腰间牌穗上悬挂的银镶鲨鱼皮鞘中抽出了两把小尖刀夹在指间。原本剖食果物用的小刀长不过如短簪,却被磨得锋利非常。除了大汉将军外,大内携刀视同谋反,然而鱼自有鱼路,虾自有虾路。
      空中黑光蓦地一闪,曹修明手中的金鞭如乌蛇扑食一般笔直腾出,重重击在了一人的面上,鞭身旋即拖回,那人却果如遭毒蛇噬咬一样惨叫一声,尚握着尖刀,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捂脸,而他右眼上一道横贯半面的苍白伤痕,片刻后方血涌如注,伤处深可见白骨。
      贵珰嫌恶地看着此人蜷缩在地上,唇角紧抿,从始至终没有对他们说一句话。
      “你们还想怎么无礼?”他身后的一个答应替他嚣张,“给你留一只眼,以后看清楚了是谁再放肆。”

      既已经撕破脸动手,刀离鞘,人架势,一院皆进入了戒备状态,院门霍剌一声从外紧闭上了。
      “取我的小稍来。”随堂太监的口气中已经有了些厌烦。
      无需他多做等待,一答应已经将一张四尺长的黑漆弓双手捧上,另一人同时奉上的,是盛箭的箭壶。经曹修明示意,箭壶和另一武备直接交入了雨时中的怀内。
      本朝军备常用的小稍弓源自鞑靼,与中古相比,不算强弓也不算硬弓【2】,然而从满弓到十余支箭连发,亦不过是顷刻间事。矢如连珠如流星,弦声清澈如石破,面前数人已经按肩倒地呻吟。深没血肉的箭矢,无一例外,皆精准地卡入右肩窝中锁骨和肩骨的间隙。
      两答应蹙眉啧啧,从伤口的位置判断,再想将箭矢取出,恐怕医官和伤者都得耗一番大力气。他们摇头绕过满地败卒,重新将院门开启。一答应无好气重重踢了门口一人一脚:“滚开些嚷去,别挡了曹公的路。”
      从剑拔弩张直到对手一败涂地,太过迅疾,雨时中看得目瞪口呆,以至于并未注意到,怀内箭壶中的箭矢,只有笥羽,一律并未装镞。
      门外甬道上传来骄马蹄音,曹修明随手击了击掌,圉人从夹道里驱出的一匹锦鞯金络脑、遍体连钱花纹的黑色龙骏,随即现相。前刻还在悠然踱步,听见主人召唤,一声骄嘶,始一奋足,便是极速。曹修明挟弓翻身上马,顺手将抱着箭壶不放的雨时中提在了手中。众人尚未看清,踏烟银蹄便已经携着二人驰骋远去。清像秀骨的骑手,马上身姿之美丝毫不逊马下,上身稳重修直,居能毫不动摇。精妙的控术和矫健的马力合一,玄色披风猎猎御风,露出的白衣,因速度而化为一道莹莹流光,飞鱼出水一般,嚣张腾离众人眼中。
      风在耳后急退,一直被贵珰裹挟着的雨时中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皇恩桥边。马行急速,却平稳非常,整座皇城幻化为山阴通道,两岸风华俱成烟云过眼。目中真实可见,唯有贵珰所着顺折的贵重衣料,堆积铺陈于他触手可及处,甚至可以清晰数出袍摆金襕上蟒纹的四爪,身后阵阵衣香袭来,有白檀宁静甘淡的气味。突然意识到是这样陌生而危险的距离,他惊悸得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紧紧抱着箭壶一动不动,小小面孔看起来比身后人还要严肃。
      不能回头。
      不敢回头。

      曹修明纵马的方向是皇城的东门东安门。按照宫规,内臣出皇城手续极其繁琐,况且今日司礼掌印已特意叮嘱过,并派监内人前往各门守候,不许放曹修明等人出城。是以一应人等远远看见一骑飞驰而来,不辨是内臣还是外臣,便开始招手呼喝:“来官下马,干碍关防。”马上白衣骑手却恍若不闻,不等众官兵戒严,已驱马径直踩踏白玉驰道而去。司礼监有眼尖内官认得他,在后大喊道:“曹公,回来说话——曹太监,宫中有旨——曹修明,你不填关防擅自离宫是死罪!愣什么,快追啊!”

      他卫皆只有一镇抚司,而锦衣卫独有南北两个,南司理本卫刑名,北司理诏狱。锦衣卫北镇抚司位于通政司西南,离午门和东长安街的距离皆不远,是以常守中入司之时,王文的家人已同王文一起跪于北司衙门的檐下。
      王文的家人说外出是替王文去取药,至少眼下看来不是欺诳。这几日天气炎热,但诏狱半入地下,为防犯人串供,石壁深厚,相当阴冷。王文入狱时穿的单薄,又出了一身的汗,一热一冷,在诏狱拘了一晚,便害了伤风。现在跪在陈镒的对面,脸色十分不好,正在涕泪横流。抬头看见常守中被押进来,再次大吃一惊,生生忍下了一声喷嚏。
      “吕佥事,”常守中看他一眼,未待堂上的吕贵发话,先行喧宾夺主,“北司擅自锁拿无辜,毕堂知道不知道这事?”
      自马顺死后,锦衣卫无正官,便由指挥同知毕旺掌卫事【3】 ,朝官们也或有按对执金吾的惯例称呼称他为毕堂的。北司行事照例是要关白毕旺的【4】,但是毕旺为人碌碌无主见,常守中却并不指望用这位泥塑纸糊一样的堂上官来震慑住无法无天的吕贵。
      堂下王文的神情安定了一些,陈镒则继续无辜愤懑,预备下一副为国为朝为圣人教诲不惜牺牲的悲壮。
      “大胆!锦衣门内,你一个有罪中官,竟敢在堂上如此放肆?”金善呵斥,语气中的意思,仿佛被他冒犯的堂上官就是自己,“毕堂是你说得的吗?来人,给我好生打着问!”
      这是锦衣卫拷问的术语,分为几等,“打着问”是平常刑讯,“好生打着问”是逼供的重刑,而若是“好生着实打着问”,则是不必计较犯官死活了。
      锦衣校尉上前来捉拿时,常守中注意到吕贵面上流露过的一丝不悦。实在太过迅疾和微弱,王文陈镒和卫中校官都没有发觉。但作为一个中官,常守中最先学会的本领就是察言观色,所以此刻并不反抗,任由两旁官校将自己按跪在地,拶子套到了手上,才大笑道:“原来是金百宰还想给我留条活路,只是今日如不将我拷死在此处,只怕吕佥事和金百宰日后麻烦便大了!”
      “动刑!”金善是金英的家奴,也曾与常守中多次谋面,对他的性格脾气较吕贵更熟悉一些,知道他善言善辩,不愿受他危言耸听。
      “吕佥事!”空拶碰击,是“啪”的一声巨大清响,蓦地从拶中滑出手指的常守中游鱼一样溜开,站起身来欺近两步,声色迅疾起来,“镇抚司堂上,你一个三品指挥佥事却任由一个百户欺凌上官,嚣张跋扈,官体何存?”
      金善面色大变:“放肆!你胡说什么?还不速速拿下?!”
      “胡说?——奴婢不是胡人,但是多谢提醒,叫奴婢想起一桩跟胡人有点关系的事情——吕佥事,你去年因为达贼犯境升任都佥【5】,军勋卓著,已是晋了一级,难道不是因为有肖小辈仗势压迫,才仍居旧官的吗?这事情,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谁不替大人不平?便是我家曹太监提起大人来,也是满口可惜声不绝。”
      他的言语在为尊者讳外尚有讥刺,吕贵在愤怒之外也露出了一份尴尬。其实朝中皆知的事实是,去年冬天,吕贵升任都指挥佥事之后,生怕调出京从此失势,因此以堂上官的身份厚赂了自己的属下金善,央求金善向金英进言,让自己仍居留京中。这事情最后被他办成了,已经下令晋级的圣旨重发,许他仍官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原职。因为此事,他结交上了金英,但也从此受制于金善,北镇抚司中事事要让他一层,日子久了,难免心生不满。
      “还有,吕佥事要盖宅子,这能是什么大事,传奴婢过去吩咐一声不就得了?曹太监常教训奴婢们说,大人是为国家办事的能臣,有了什么难处要我们尽着办法帮衬。我们万岁爷身边的人,替大人们解了忧,就是替万岁爷分了忧。奴婢只恨之前没有机会结交大人,弄得大人修个房子,还要自己亲自去筹砖瓦料,曹太监听到时真是难过,还将奴婢等好一顿痛斥。”
      这则是另一桩事情,吕贵今年要修私宅,因为去年行贿手头有些紧张,恰好得知离宫因重建膳所购置了一批砖瓦草料,便又贿赂了管海子的内使叶景荣,叶景荣就悄悄将万余砖瓦私给了他。这事情真论起来也是大罪,但是知道的人却不多了,常守中能够知情,除非是当事人叶景荣向他漏了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吕贵的嘴角不由抽搐起来。
      “左右拿下,堵了他的嘴,先着实的打!”下令的仍是早已恼羞成怒的金善。不过常守中这种镇抚司的地方上肆意挑拨的行径,确实也太过嚣张,连王文陈镒在一旁都替他捏了把汗。
      “金大人这么说就是了。把我的嘴封上,几棍子敲死,彼此方便。免得我一时骨头软熬不过刑屈打成供,回去我家曹太监也是断断放我不过的。到时候死在他的手上,怕是要比死在这里难看百倍!”
      他再次被压制,回目看一眼金善,眼光和语义中都有亢奋的刻毒。
      他左一个曹太监,右一个曹太监,几桩阴私都被他揭出来的吕贵不由心惊胆战,也有些后悔今日自己听了金英的命令,行事孟浪,摆摆手吩咐校尉暂不必用强。
      “奴婢死了不要紧,到了万岁爷面前对起质的时候,谁能够体谅吕佥事的处境?令是上面人下的,事是下面人犯的,污水却泼在大人身上,黑锅却抗在大人背上,曹太监就算奋了全力替大人剖白,没有了奴婢这个人证,说不说得清楚怕也是难预料了。你说是不是,吕佥事?”只要还能说话,常守中是不会浪费机会的,“要论与上亲切,周佥事怕不比大人差吧,为何这次的官司,便没有交他去打呢?”
      以和金英的关系论,吕贵自然比不得周全,一个交往未满一载,一个却是他义子多年。金英不派出周全,自然是因为周全管理的是南镇抚司,诏狱的事情不与他相干,但是细细想想,金英此举,或者也未必没有别的私心在内。
      “你,”吕贵看看常守中,又看看金善,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了进退维谷的险境中。脱困的路有两条,犹豫了片刻,他只能选取自认为更有利的那条冒险走下去:“来人,用刑!”
      被他的狡辩耽搁了不少时间,为求效率,拶子和夹棍一齐套下,被封上了嘴的常守中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还未待拶棍收下,却忽然闻得门外蹄声动地,接连着便是锦衣校尉们的混乱阻止声。他立刻安下心来,得意洋洋的抬起头,盯紧了金善,两目中的神情就是睚眦必报的注疏。
      这种蹄声他熟悉不过,即使还在数十丈外,即使只有一人一马,仍旧一声一声正如踩在身边,连膝下的地面都在隐隐震动,将膝盖磕得生疼。
      “胆敢擅闯锦衣门,活的不耐烦了吗?”有厉声叱问的声音传来。锦衣门是北镇抚司的正门,形制没什么稀奇,但是因为除了本卫人员和犯官,无人能入,历来送犯人至北司的同僚和家人必止于门外,是以久而久之,也变成了权势禁地的代称。
      吕贵起身走到衙门檐下,看见立于堂前的黑色骏马,疾驰过后,居然一声喘息不闻,主人一勒缰绳,便立刻静止如石雕一般。
      马上英俊的白衣骑手,虽是只身闯卫,身形笔挺气质倨傲却如千军将首。阔大的玄色披风失去了风的支撑,缓缓落下,覆盖了大半马身,使人马连成一体。他拱了拱手:“吕佥事,下官曹修明。”
      二人应该在上朝时见过,但那时他不过是天子身后无数个红衣内臣中的一个模糊身影,吕贵对他的面貌几无印象。从谋面的本义来说,这才算是初会。定了定神,忧心他如此张狂闯入禁中,是有天子诏令,吕贵语气中也加了几分客气:“原来是曹太监。曹太监此来,可有公干?”
      “无。”曹修明回答。
      “那么圣旨?”
      “亦无。”
      “没有旨意,擅自闯入北司治地。曹太监在朝为官,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吧?”吕贵的言语开始不善。
      “时中,”曹修明问,“这话该如何回?”
      一个眉目清丽的小中官,从他披风下探出头来,用稍带南方口音的清朗童音大声回答:“吕大人啊,彼此彼此。”
      常守中已经趁着混乱挣脱,自己拔下了塞住口唇的巾帕,忍不住扑哧一笑。
      “大人,还同他多说什么,速速令人拿下一同治罪便是!”他们对答间,金善已经看清楚曹修明是独身而来,一挥手命令锦衣校尉缉拿。
      无令擅入,便是罪员,拿了也就拿了,吕贵并没有阻拦,眼看着十几个校尉收拢围上前去。
      曹修明接过了雨时中递上的一支无镞箭杆,于马上引弓,箭头的方向不偏不倚直直指向了吕贵的咽喉。一众校尉大惊失色,亦有沉不住气的人刷的一声拔刀出鞘,刃如霜雪,在斜晖下闪着耀眼白光。
      曹修明唇角一勾,倏尔转身,百尺外的锦衣门边一个抽刀校尉突然“喝呀”一声惊叫,众人的目光随离弦箭矢一道射去,箭锋与视线的尽头,铿锵一声轻响之后,是碎玉走珠不断跳跃坠地的清音。事主毫发无伤,但腰带下只余牌穗随风轻拂,牙牌已碎成十几片,犬牙裂片于脚下跌落了一地。随后是他身旁的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速度之迅疾,手段之凌厉,众人不及转睛,被袭者亦无任何躲闪的机会。
      小稍弓的射程最远不过百尺,他的矢无箭镞,弓弦也只是教射所用丝弦,而非战阵所用皮弦,然而非但能精确打击百尺之外的细小目标,且力度居然能丝毫不减。这其间需要的功夫,需要的技巧和天分,熟悉武备的锦衣卫自然不是外行看热闹,即便国手一词,也无非为此等人而设,适才他若松手,他们的堂上官吕贵绝无一线生途。
      “吕佥事,损毁牙牌是大罪,”常守中凑过去点了点雨时中怀内箭壶中剩下的箭,走到吕贵的身边,摇了摇头打趣,“我们这里还多富余——大人是内行,算算贵狱关不关得过来这么多人,狱卒杖不杖得过来这么多官,打算出来也有富余的话,就只管再上前。”
      吕贵大惊失色,众人亦不敢再冒然动作,各各僵守于原地。
      人墙后的金善咬牙切齿,从一校尉腰畔抽出一柄狭长的绣春刀,从众人身后突出:“还愣着干什么,全部拿下!”
      他既然以身作则,身先士卒,数人又蠢蠢欲动。
      曹修明的目光转向人后的金善,其中还存留着刚刚急速奔驰后的兴奋,亦生出了追击新鲜猎物的兴奋,并因兴奋而愈显残忍。他抛开张弓,提起了雨时中右手中一直端着的一杆三眼火铳。
      凤目狭窄了一瞬稍作瞄准,修长的食指轻巧的扣动了扳机,火药轰鸣出膛,巨大的后座力让离射手最近的小答应于事无补的掩上了双耳,而他□□的骏马却恍若不闻,未稍受惊。是以直待待硝烟散尽,众人才惊呼出声。
      金善头上的纱帽已经不知所踪,火药应是紧贴着他的头皮擦过,将发髻削去了大半,余况之惨烈让人不忍卒观。弹药飞过,着落在了锦衣卫衙门一根松木的廊柱上,海碗大的弹口,木屑尘土仍在扑簌簌泥砂俱下,最终不可收拾,整道廊柱突然轰然坍塌。
      射手的头稍稍偏向一旁,以适才的目标为标准,略略调整压低了火铳的枪口,他的目光未变,金善双腿一软,在飞扬的尘土和碎木中瘫坐在地。顿了片刻,突然手足并行,披头散发往室内跌撞跑去。
      他既然以身作则,阵前脱逃,适才动作的人突然又都安静了下来。
      曹修明也不再追究,收起目光转向吕贵,语气仍旧是清淡的客气:“吕佥事,我即刻就要回宫。你若能照应好常掌司,我就留他在这里。要是觉得叨扰了,我便带回去。我知道他的毛病,他言语上有得罪你的地方,我会好好教训。”
      吕贵从未想到天子足下,此人行事居然如此嚣张蛮横,如此肆无忌惮,若非深受上宠,恐怕无人会有这样胆量。既然阻不住他,只能放他回宫。他回宫不会有别的事情,只会是去告御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想起常守中刚才的威胁,再想起毫无义气鼠窜的金善,吕贵此刻方开始深深懊悔:“今日之事,全是误会,本官也是受了金百户的蒙蔽。常掌司去留,全看曹太监方便。只是圣上面前,还请曹太监——”
      曹修明不等他讨完价,冷哼一声打断他的妄想:“吕佥事,你的乌纱是如何也保不住了。但是你肯伏罪,我可以向万岁爷请旨,留你一条命。你自己想清楚吧。”
      吕贵还想再说什么,他已经将火铳丢进了常守中怀中,披风再次御风扬起,如入门时一般,不告而去。马蹄踏过处,一路衣香。
      “入不言兮出不辞,承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吕贵愕然回首,做趣语的却不是常守中,而是已经拍拍膝盖起身的陈镒——便是再借常守中几个胆子,也不敢拿曹修明来说笑。陈镒为人正直,却素性诙谐出言清脱,在院时常开开下属的玩笑,和他们相处甚欢,也因此被人批评为“少风裁”。此时目瞪口呆旁观了半天,安定后实在忍不住,再次开口。
      常守中深深了解一个爱说笑的人,要忍下一句高明笑语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因此倒对他大生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
      王文为人严肃刻板,面子上有点道学气,很看不上这种作风,平时在院时便与陈镒关系一般,公事上倒没什么妨碍,私下见了面不过彼此一揖而已,从未有过一句交谈。此刻站起身来,二人仍是相对一揖,便不再说话,等着校尉各自带回狱中。
      吕贵看着一堂人,呆若木鸡,不审便束手就擒丢官弃爵于心不甘;再审是孤注一掷已无胜算尚能促祸,站立在堂下进退两难十分纠结。
      “吕佥事,”常守中语气中有同情的意味,“这可不太好办啊。但是指挥是聪明人,应该想得明白,当官固然是威风好事,可是也得有命才能当啊。”
      吕贵有气无力的怒视他,手指上还是下不定决心的颤抖。
      “吕佥事,宫外我住不惯,而且今夜宫内有好戏,这个热闹我不能不凑。”常守中凑在他耳边刻意低语,“给我备匹好马,再把王总宪家的人也放了。明天风宪官的白简上,就只有刚才说过的两件事,奴婢保证再没别的了——这桩买卖对大人还算合适吧?”
      吕贵的手停止抖动垂了下去,心灰意懒的下令:“给常掌司备马,放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七、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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