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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六、缇骑 ...

  •   所谓挂号,是说通政使司接到了各衙及地方藩府送进的奏本后,要启封登记,以便日后核对时,方便朝廷了解奏章的收取发回情况。要查找几年前的记录或许还有点费事,但是要查找近几日的,却是非常方便的。虽然如此,曹吉祥还是满打满算到早朝结束,通政司官员回衙,再错开饭点,磨磨蹭蹭出宫行走到位于阙东太常寺之南、左军都督府之西的通政司,点察了一个月来的公文收取档案,回到衙门向掌印复命时,又已经是午后时分。
      “印公,”曹吉祥回报,“确实没有记录。”
      金英挥手令曹吉祥退下。这时适逢汝住进来,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什么,曹吉祥恰好看见他闻言后变色的面孔,在门外的脚步不由放轻放缓。
      “周佥事问了东厂巡夜的校官,确实是看见王总宪的家人出门。——因为那个校官好下棋,王总宪的家人也好下棋,常在胡同的弈所见面,所以素日便认识,还说了两句话。”汝住探听得详细,说得也很详细,却详而无当,“东厂的人问他这么晚去干什么,王总宪的家人回答是去替总宪取药。”
      “关防呢?”金英更加关心的是这件事情。
      “奴婢也去问了承天门的守卫官军,他们说昨日的勘合已经送回了精微科。”汝住回答。
      “那去科里查过没有?”新奉御回复问题尚不是掌印习惯的方式,需要一句一句的追问。
      汝住摇头,理由正大:“常守中的官阶比奴婢要高,职事又不互通,奴婢无缘无故的怎好去查他?”
      “驽才!”金英骂道,但是转念想想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又生生按捺下怒火。从案上扯过一张纸来写了几个字,加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佥章递给汝住,“吕贵现在何处?”
      “吕佥事现在北镇抚司衙门内,大约正在提讯两位总宪。【1】”吕贵以指挥佥事兼治北镇抚司 ,皇帝的旨意下得急,罪员的品阶又高,这类刑狱自然要他亲自出面坐堂。
      “很好,”金英转了转指上镶着硕大红宝的金指环,“万岁爷没有用刑的旨意,他从那两人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有用东西来的,我们正好帮他一帮。”
      “你再去北司,让吕贵派出缇骑分两路,一路去缉拿王文的家人,一路——”他压低了声音。脚步粘滞的曹吉祥连忙紧向前走了几步,身影消失在曲折的朱墙外。

      “兴公可算出来了。”曹吉祥离开后已经又有了主见,着急去找的是随堂太监兴安,但是兴安正在乾清宫侍奉皇帝,要先找到御前答应,再差他找机会悄悄转告,所以耽搁了一番功夫才叫出了兴安,又将他拉到殿檐下僻静处说话。
      “兴公,”曹吉祥素日与人交谈,便有近身低语的习惯,任何光明磊落的事情经他一说,都似暗室亏心,何况真正的秘信,“大事不好,掌印怕是要对兴公不利。”
      兴安正处在很敏感的时候,顾不上追究他素日的人品高矮,连忙皱眉问道:“怎么说?”
      曹吉祥将赴通政司查档一事大略转告给他,在他面前撇清:“奴婢亦是不得已,通政司那边确实没有记档,印公已经知道了。”
      “没有挂号关我什么事?叫他找通政司和文书房去,”兴安倒不介意此事,一甩袖子,作势要走,“就为了这件事把我叫出来,耽搁了御前的差事,你担当得起么?”
      “不止,”曹吉祥见他不为所动,反有些怀疑自己是金英差来查看刺探的意思,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奴婢还听见汝住向掌印上报之语,隐隐似有要察精微科勘合事,不知道是何原因。”
      陆处中夤夜出宫取奏本,兴安是知道的,这确是大事情,真问出来可能便会牵连到曹修明,进而牵连自己。但是在一向很善于首鼠两端的曹吉祥面前,他还是强自镇定,摆了摆手:“曹太监,多谢你,但是你太多心了。”
      “王哥近来身体如何,上次寿宴之后,便没有消息了。”兴安随即转口询问。
      他问起王瑾时仍十分客气,曹吉祥稍感得意心安:“王公安,最近迷上了下棋,也还常提起兴公来。”
      “多劳他惦记,替我问他好,说我得了空就去他的宅上叨扰。”兴安接着虚客套了几句。打发走了曹吉祥后,立刻扯过身边的御前答应,吩咐道:“你赶快到典簿值房去告诉陆典簿,就说司长要查勘合,叫他马上到午门外六科廊去通知常掌司。”
      御前答应应了一声,立刻转身下阶,兴安尤嫌他行动缓慢,在后面跺脚催促:“跑啊!”

      虽然这个御前答应的动作还算敏捷,但是陆处中匆匆赶往午门外,打算知会常守中时已经迟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金善,早在一刻之前便驰快马带校尉到达了右掖门之西的六科廊,将在精微科值守的常守中抓了个正着。锦衣卫作为上直卫之首,有守护宫禁的责任,但是巡守范围仅限于午门至以南城一带,而且这是将军营的权职。身为北司的校尉无故前往午门,属于逾权之举,是以常守中十分不服气也不客气:“我是朝廷命官,你们的驾帖何在,怎敢在天子足下滥行缉捕?”
      同行的汝住抖开掌印开出的手诏,在奋力挣扎后已被两名锦衣校官制服的常守中面前晃了晃:“常掌司,这几日承天门缴来本科的出入勘合呢?掌印要提查。”
      “印公要提自管提,这是司礼监内事。”常守中继续企图挣脱,同时嘴上也一刻不曾放松,“锦衣卫何故要参与其中,金百宰【2】,这是吕佥事的意思还是周佥事的意思?”
      金善只穿织金云肩通袖曳撒的便服而来,未曾披甲带刀,想必也清楚本次缉捕并非正常途径。但他平时仰借金英权势在本卫内外颇作威福,连指挥佥事吕贵行事都要看他的面色,一向根本就没有把这个从五品的内臣看在眼中,嗤笑道:“常守中,我北司虽不如东厂会酿酢酒,但是你要喝,我也管你足够。——北司平日羁拏的尽是蟒衣玉带,你不过是我家金太监家奴的家奴,也敢跟我问驾帖——搜!”
      “汝公公,这几日收回的关防都已经找出来了,但是比对字号,中间缺了两份。”由司礼监印制的每份勘合上都印有朱墨编号,同去的几名本监内侍,自然精通此道,很快便分工检查出了纰漏,指着一叠勘合向汝住报告。
      “那两份勘合呢,常掌司?”汝住低头询问,“司长的手诏你看见了,我现在是代司长问你话。前后字号皆有,你不会说承天门守卫没有缴回吧?”
      “精微科掌司又不是我一个人,单问我怎么会知道?我要见印公当面分辨!”常守中刚挣开了一只手,立刻又被钳制住了,继而膝弯忽然剧痛,已经是被人踹跪在了地上,此刻只愿多拖延得一刻是一刻,索性信口乱谈。
      汝住能得到金英赏识,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看来是已经缴销了,内官出入逐月稽考次数,如今方是月中,便迫不及待销毁,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阴私。”
      “把关防带回去交给印公。”他带着几个内侍出门,“金大人,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金善挥了挥手:“拏去!”
      几名锦衣校尉即刻架着常守中出了精微科门,常守中情急之下放高声叱问:“你们要将我带往何处?”
      “你不是要看驾帖么?”金善头也不回地冷笑,“到了北镇抚司你直接问吕佥事要来,想看多少看个够好了。”
      “且慢!”身后说话的是被隔壁值房内的混乱和常守中的高声叫嚷惊动,出来查看究竟的给事中林聪,他身后跟着余下几位刑科及礼科的给事中,“禁直衙门前如此喧嚣,为何事来?!”
      “你又是什么人?”金善回过头来,轻蔑打量着领头这位三十五六岁,着鸂鶒补圆领青袍的从七品文官,虽然知道他是某科的给谏,也大概知道三十多个给谏【3】的名字,却对不上号。
      林聪丝毫不肯受他权势压迫,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昂首厉声责问:“刑科给事中林聪请问,锦衣卫拏人所用驾帖,需经本科盖章,缘何缉捕精微科掌司的驾帖,本官未曾经手?”
      他不报官职姓名方好,报上姓名,金善一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止住了脚步:“我道是谁?原来就是那个攀附了中涓想追名逐利的酸子。你要求富求贵,就该去拜金太监这样真佛,缘何放着正途大路不走,自甘堕落和这样的小鬼头混在一处,你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儿?”
      众人皆知,林聪平素自命清高,且一向认为宦寺误国,是以他上的白简,多是弹劾内臣不法事。金善这几句莫名其妙的抢白,正好是最不受他听用的,登时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和几个同僚一同呵斥起来。
      六科以弹劾纠察为本职,何况文人们热血沸腾引经据典,口齿伶俐头脑敏捷,比对骂金善等自然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气愤之下动手将林聪一把推了个踉跄,叱令手下校尉速速将人犯逮走。
      幸而有林聪等人的一番拖延打岔,陆处中出午门时正好看见了常守中被提走的一幕,初时震惊已极还未往别处多想,忽见金英亲随汝住指着自己叫了一声:“他也是同党!”几个锦衣校尉便直扑自己而来。他反映颇快,尚未悟出何事,转身拔腿便跑回了午门内,锦衣卫不得进,只好折回。
      他也是曹修明的亲信,既已经看见此事,为防走露风声只好将他也一并捉拿。是以汝住当即点了几名内侍,一面追了进去一面呼喝:“印公有令,命典簿陆处中当面回话。”
      他们两行人出承天门的出承天门,入午门的入午门,风流云散一样去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六科一行人等在原地瞠目结舌,良久林聪才跺脚怒言:“官兵如匪,难道要在大明门前放响马不成?如此往后,国法何存?逆振之祸,重演亦不远矣!我要即刻再进弹章,以肃朝纲,以正风纪!”
      “公进谏议,吾等愿从!”给事中们七嘴八舌附和,推推挤挤簇拥在他身后进了值房。

      陆处中进入午门,是向东跑的。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想明白过来,这必定是掌印得知了此次上书后的交通事,欲捉拿自己和常守中。负责鞫谳的掌北司事是他的亲信吕贵,有圣旨在动不得王陈二人,只好在自己二人身上费心思。常守中若当着王文面被提至北司诏狱,只要假说是天子察觉奸弊事,命送至刑审,王文难保就不会上这个当。此事只要王文覆口,之前一切努力,便付东流。
      而他更担心的不是常守中,也不是自己,而是正在文华殿读书的雨时中。雨时中去办的差事,看似简单,其实比自己要紧要的多。若是此刻他被顺藤摸出来,遭金英执系,哄诱起来,或是干脆动起刑来,小孩子家难保不和盘透露。一旦流露,非但会连累曹修明,更会连累于谦。
      文华殿离午门极近,陆处中腿脚也极快,顷刻便将一干追兵甩出了一大截路程。一头冲进文华殿东庑的课堂,顾不得正在授课的吕原惊诧,一把从座位上抱起雨时中,急急叮嘱:“快出东华门,到河边去告诉恩主,常守中刚才被锦衣卫系走了。”
      黄赐在涉及此类事情上颇敏锐,况且刚刚目睹了连随堂太监尚要在掌印面前俯首受罚,更加看不起同属自己子侄辈的陆处中和雨时中,早想着要再生一事,再立一威,好洗刷两次前耻。虽不明白事体,却立刻起身至门口,张开双臂阻挡道:“还没有下课,不许他出去。陆处中你擅闹文华绩学,我回去要告诉印公,重重惩处!”
      “小兔崽子!”陆处中抬手就是重重一记耳光,打得黄赐一歪脚倒向一旁,“尊卑上下印公没教给你,待我有了空再好好开导。”
      黄赐没有想到随堂太监跋扈,他的属下一水也都是这种行事风格,被这变故弄得呆住了,半日摸着脸颊才接着哭喊:“我回去就告诉印公,我回去就告诉印公——恩主——”二人的身影却早已经不见了。
      陆处中牵着雨时中直跑出东华门,适逢有外出内臣骑马返宫,也顾不上多说,一把将那人拽下马,将雨时中抱了上去,嘱咐道:“你认得路,一直向东,过了皇恩桥再向北,就是河边八所。快到恩主的身边去,千万别让印公的人拿住。就是拿住了,也什么都不能说。”
      “陆公公,我不会骑马!”雨时中抓住缰绳,惊惶的尖叫,“你和我一起去吧。”
      “身子贴在马背上,把两腿夹紧,抓紧缰绳别掉下来。”陆处中边说,便已经在马身上加了一鞭,眼看一人一骑向前去了,这才折返进门。
      东华门内金水河边的两株高大的合欢正值花期,满树羽扇一样嫣红柔弱的花朵,远望如晚霞一般,染红了一方青天。清风徐过,有花朵不断翩翩坠落白玉桥上和金水河中。
      陆处中看了看已近的追兵,将身上曳撒一脱,一咬牙扎进了落花飘零的河水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六、缇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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