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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八、须弥 ...

  •   “他出宫去了?”事到如今,金英倒并不是很着急了,也没有再斥责手下,“还是通知宫门加强守备,不要再放他进来。”
      “赐儿,今天学了些什么?”他阻止了已经从文华殿回来的黄赐的告状,和声问他。
      “还是《论语》,恩主。”黄赐回答,“其实在内书堂都学过了。”
      “背给我听听。”
      “是。子在陈曰,”黄赐直了直身子,把双手背到身后,响亮背诵起来,“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是啊,”金英笑笑,怜爱的看着自己身边最小的这个答应,“大的都大了,斐然成章,管不了了。只是你,还只有十一岁吧。”
      “奴婢十二岁了。”黄赐对于恩主记错了自己的年纪微有不满。
      “十二岁啊。”金英失神了一瞬,“也还是个哥儿孩子家呢。”
      “恩主?”黄赐不解。
      金英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平静的传令:“赐儿,服侍我更衣吧,我要去面圣。”
      他有赏穿的蟒袍玉带,平素少用,这次却叫人取了出来。长压在箱中,已有衣痕。和圣人在陈时一样年纪的掌印,在铜镜中看着自己已经生出褐斑的松弛面孔,和斑白稀疏不能成髻的头发。四十余载的光阴,被那些不断变换的年号分裂,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长长短短地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不可重拾的从镜前滑落。他已无法回想,自己刚来到大明的时候,是怎样一副青袍玄鞓,绿鬓玉颜的形象。
      他的荣耀,人人都看到了,荣耀后的艰辛,没有人会去在意。太过久远了,连他自己也记不起,单是因为不精汉语,分辨不出那些发号施令中复杂词义的区别,他就受过多少打骂和凌辱。
      “恩主,”黄赐在他出门前再次提出请求,“恩主什么时候能带奴婢去见万岁爷。”
      “等你再大一点。”金英仍用这句话来回答。

      皇帝还是给了仍是司礼监掌印的金英面子,没有拒绝他的求见,还在他跪拜之后,淡淡的说了一句:“金太监起来。”
      司礼监掌印今日穿得十分隆重,这似乎也引起了皇帝起的好奇心:“金太监来,有什么事吗?”
      “奴婢来是为监内事,”金英回答,“六科廊掌司监丞常守中素日依仗权势懈职渎守,奴婢屡教不改。今日又无故擅自销毁出入勘合,奴婢请旨命锦衣卫逮系拷问后治罪。”
      国朝臣子一向坚持倡导宫府一体的观念,所以锦衣卫北司一样禁锢侦讯有罪内官,这是一条合情合理的要求,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很奇怪的样子。但是饶有兴趣的打量了金英半晌,突然笑道:“上次曹太监说金太监老了,朕还不相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锦衣卫不是已经拘了一个叫常守中的监丞吗?是朕记错了还是你记错了?”
      陆处中一直没有抓到,消息居然仍旧传递得如此之快,金英的脸色隐隐泛白,再次跪拜:“奴婢有罪,但是请万岁爷明鉴,此事关系重大。常守中受曹修明指使,交通朝臣掩蔽圣聪,狼子野心,万岁爷不可不察。”
      “哦,”皇帝来了些兴致,“这又是什么意思?”
      “此次上书事,是曹修明串通王总宪和林给谏而为,”金英回答,“不过是为了排挤奴婢,谋求一个司礼衙门内的权柄,竟不惜将整个兰台牵涉其间,操弄廷臣于股掌之中。——这样的人,万岁爷留不得。”
      “你说的朕不是很明白,王文朕不知道,林聪不是一向看你们不顺眼得很么,怎么会和内臣交往?”这种事情放在林聪身上,就像人说于谦会带着绢帕蘑菇线香去贿赂王振一样,都是难以想象的。
      “林聪是受王文蒙蔽,其中具体情势,万岁爷命锦衣卫刑讯王文常守中等人,定有结论。”
      “金太监言之凿凿啊,这么说,你真以为都察院联名弹劾的事情是受曹太监暗中操控?”皇帝若有所思再次询问,似是想确认些什么。
      “不是以为,确实如此。”金英只能把话一口说死,到了这个时候,只有置于死地或许还能再生。
      “兴安!”皇帝突然连名带姓的叫出来。兴安随即从内殿出来,手中捧着一份白纸奏本奉给皇帝。
      “你自己看吧!”皇帝将奏本甩在了金英身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行使帝王和主人的权力侮辱内廷老臣,“六科的联名弹章,弹劾你私自刍牧、干碍盐政、纵奴行凶、收受贿赂、操控厂卫、私结朝臣、插手军务、滥用私人。”
      “欺君罔上!”最后这条罪名与之前的不是平行,而是总结。之前的都是可以接受的,可以分辨的,可以饶恕的,最后这一条却是万劫不复。
      内廷首揆捡起了白简,封面上用国朝奏本的标准用字仿宋细字写着所奏事由:劾太监金英、尚书石璞、都督孙镗党奸疏 【1】。
      工部尚书石璞不用说,孙镗则是之前济州卫的都指挥,京师保卫战时他守西直门,力战阻退瓦剌军队进攻,金英以为有功,自然也有结交的意图,保举他为三千营的都督总兵。前者说起来还不算冤枉,后者却有点欲加之罪的意思。——国朝的言官在弹劾时没有什么操守,大到能力节操风宪,小到服饰言语相貌,只要能够击倒一个人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武器。
      金英低头跪着,兴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拈着奏本的双手哆嗦个不住,也暗自感叹,不单是为他,亦是为一文一武两个受了池鱼之殃的高官。这次其实原本是没有他们什么事的,只能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来解释了。
      奏本里弹劾锦衣卫校尉金善【2】依势冒升百户,于午门外探听各处事情,无帖拘人凌辱廷臣之事,不过就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六科官员即使写得成奏本,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送到御前。只能有一个原因,金英抬头怒目:“是你?还有曹吉祥?!”
      兴安转过了头,不予理睬。
      “万岁爷,这次的奏本和上次一样,都没有经通政司挂号,这就是曹修明党人阴谋勾结的明证!”金英啪一声阖上奏本,“万岁爷只管去查。”
      “朕自然会去查!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曹太监从前天起就出宫去了,他就算串通得了整个都察院,这次又怎么串通整个六科?你们要是有这等本事,朕这龙椅不必坐了,让了出来给你们不是更好?!”二十三岁的皇帝在继位以来首次雷霆震怒,兴安及满殿的内臣马上和被斥责的那人一样伏跪在地上,深深低下了头。所谓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的话,永远不是轻描淡写用来当笑话说的。所谓天有不测的话,也不单单只对石璞和孙镗两个人才管用的。
      “王振死了才几天,你们出去看看,左顺门外头的血还没洗掉呢,高位实权金银财货,大明究竟短了你们哪样?你们翻翻二十三史,当黄门阍寺当成你们这样的,还有哪朝哪代?你们还嫌断送我大明不够尽心尽力是不是?”皇帝踱着步,虚手恨恨指点着地面,好像内臣们脚下踩的就是左顺门外被郕府长史仪铭刻意留下的三人的血痕【3】。
      “曹太监呢?这个时候还在外头装什么病躲什么清闲?”皇帝握拳在炕桌上重重一捶,满桌零零碎碎乒乒碰碰作响,“让他滚回来!”
      兴安偷偷擦了把冷汗,连忙转身吩咐跪在身后的一个御前答应:“快去河边传旨,让曹太监速来见驾。”
      金英冷笑着抬起了头:“只怕兴太监想找他,要去锦衣卫北镇抚司了。”
      “这是什么话?”皇帝惊怒。
      “奴婢得报,他听说了常守中犯的事,纵马擅闯宫门去了北司,”金英彻底镇定了下来,“其中如果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奸弊,何不直接见驾当面告诉万岁爷?”
      皇帝怒到极点,只有一笑:“那就叫他再纵马回宫来,就在这里审这桩钦案。”

      曹修明在承天门得到了皇帝的特旨,命他骑马直去乾清宫见驾,便连马都没有下,一紧缰绳,从御道直入了端门和午门。
      已临申时,厚重的朱色宫门追逐在他们身后轧轧闭合,将凡间封在门外。门内有丹青紫气,天高云远。万岁山上归巢鹤鹭掠空而过,啼鸣清越悠长。午门前的金水河中碧叶凌波,朱华荣艳,金红色的锦鲤不断踊跃其间【4】。
      他奔跑愈久,衣上的白檀木香被体温蒸腾,便愈发浓郁,天地间都充斥着这种侵略性极强的异香,雨时中忍不住伸出了头来。
      龙马驰过白玉桥,直接纵踏上台基一丈余高的东角门,凌空如飞跃。紫禁城铺陈于眼前,一路行过的那些联络建瓴、回冲复道、焕发藻井、玲珑绮窗,于明霞笼罩下五彩玄幻,金碧晶荧。佩金带玉、锦衣华服的内臣和宫人鱼鱼其间,每个人都有着谄媚、麻木而绝色的容颜。
      他绝非初见,他似曾相识,念佛的祖母给他描述过这样的仙境:每一世界最下层,依有情业之增上力,生微风,成气之风轮,止于虚空;又依有情之业力,大云雨起,澍风轮上,积水之水轮;又因业力风起,击水轮,结石之金轮。金轮之上为山、海、陆诸无情构成之大地,此境即位于此大地之中央,天、畜生、恶鬼、阿修罗诸有情居住其间。
      七山七海环绕在它周围,海中充满八功德水,它出水高八万四千由旬,入水深八万四千由旬。有山直上,无所曲折,山基铺垫纯金沙,山有上、中、下三级七宝阶道,夹道两旁有七重宝墙、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门、墙、窗、栏、树,皆为黄金、白银、琉璃、玻瓈四宝筑成。山中花木繁茂,香风四起,无数奇鸟飞翔,相和而鸣。山顶的忉利宫殿中,居住着三十三天之主帝释天。
      山腰的东南西北面,那些金银与琉璃水晶遍布的胜地,驻有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大天王,山腰以下,是四天王的眷属夜叉。恶鬼和畜生散布夹杂于其间。阿修罗则以山麓与海为本处,专以和帝释四王战斗为事。
      这么美丽的仙境,独独没有人,人住在遥远碱海之外的南阎浮提,其下有八热地狱。
      “须弥山,”悟性超常、慧根深重的小答应目光发直,如同被魇怔着魔了一般,喃喃诉道,“恩主,看,须弥山。”
      “住嘴!”头顶上传来贵珰的厉声喝斥,他没有询问小答应这无缘无故的言语是什么意思,仿佛一早便已心知肚明。
      雨时中似乎清醒了一些,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还是白檀香的味道,如挣脱不出的梦魇包围在他四周。
      曹修明直到乾清宫玉墀下,才纵身下马。一旁有内侍上前,将雨时中从鞍上抱了下来,在马上太久,直到落地他才发觉两腿已经僵直,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刷的一声,是紫檀错金柄的马鞭投掷在了他的怀中,他双手捧住金鞭,眼看着随堂太监一步步如登天宫般登上了最高一级的七宝阶道。

      “万岁爷,曹太监到了。”兴安如释重负似的向上一重怒气未泯,下一重怒气将续的皇帝报告。
      “叫他——”皇帝其实也听见了殿外的马蹄声,话还没有说完,着玄色披风的随堂太监已经自行入殿,旁若无人径直走到皇帝面前,举手加额,先俯身深深一躬,再屈膝跪地,将额头低触在手背上【5】:“奴婢前来请万岁爷赐死。”
      “你当不当死朕自会定夺,不要装神做鬼,抬起头来先说事由!”皇帝今日的脾气发通顺了,自然而然延续到了他的身上,想起来这也是首遭骂他,突然有些难堪,也有些新鲜。
      连续的奔驰没有带给苍白面孔一点血色,却给了凤目一层黝深晶莹的眸光,皇帝不知道那是因为临战的亢奋和凶心的催化,单纯认为他与平日有一点不同。
      “奴婢未填勘合擅自离宫,此罪一。”他冷着面孔回答。
      皇帝扳起了左手拇指:“记下了。”
      “伤监内同僚,此罪二。”
      这次是食指。
      “毁损四名锦衣卫校尉牙牌,此罪三。”
      中指屈起,无名指跃跃欲试的等待着,但是没有等来对方再说话。
      “还有呢?”皇帝看着他冷哼。
      持兵械擅闯锦衣门显然是比离宫伤人毁人牙牌更重的罪,但是曹修明偏偏不提这一点,似乎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奴婢不知道了。”
      皇帝一掌拍在案上:“朕惯得你们一个个好大架子,蟒衣玉带就罢了,索性连大衣裳都披上来了,这是哪家教你的规矩?”
      兴安正硬着头皮等皇帝数落出什么了不得的罪状,闻此言却几乎失语。服饰违制确实是无礼的行为,但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计较这事显然是本末倒置。不过他也由此想起,这还是盛夏,随堂太监穿着披风这件事本身就很怪异。
      “快,快替曹太监把衣服脱了。”兴安急忙指指点点,不想让这种小事再坏了皇帝心情,进而影响了大事。
      “万岁爷,”曹修明叩头,“奴婢今天出去得急,没来得及更衣,请万岁爷恕罪。”
      玄色披风被两个答应服侍着摘下,卸去了这层遮蔽,可以看见跪拜在金砖上的随堂太监所着的顺折衣褶委地,如突然盛放于青黑色深渊之上的莹洁雪莲,衣色似明月清辉,映得金砖地面熠熠生光。
      实在太过耀目,皇帝恍惚了一刹,直到一个答应失礼的低声惊呼才觉察到,随堂太监右肩的白衣,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成为他周身上下唯一的一抹艳色。
      他一时忘却了方才的怒火,两步走上前探出手去,似是想触碰他洁白胜雪的领口,但是随堂太监很快偏避开了,并且神色不悦:“奴婢失仪有罪。”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是要干什么,有些悻悻的收回了手,继续用怒气来掩饰尴尬:“你和锦衣卫的人动手了?”
      “是。”对方没有一点要掩饰的企图,无尊称的简短答话也很无礼。
      “是他们伤了你?”
      “不曾。”
      “那是你伤了他们?”
      “也不曾。”
      “那你这是——”皇帝看见兴安悄悄摇了摇头,是一副祈求他当着满堂人体谅回护的神态,忽然反应过来,以手捏拳顶在唇上,干咳了两声不再追问。适才便觉得随堂太监今天有些不同,现在看来应当是比平常更显得任性的原因。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兴太监,你替朕问。”心中其实早有偏向的皇帝指定了主审官员,形势显然对司礼监掌印不利。
      “曹太监今日无诏擅自闯北镇抚司治地,是什么缘故?”兴安知道这是曹修明避不开的罪名,所以最早发问,也好让他先声辩解,先发制人。
      对方却没有领情,很平淡的陈述:“北司系走精微科掌司,奴婢去领他回来。”
      “胡闹!”兴安替皇帝骂他,“你是宫中旧人了,怎么会干出这种糊涂事来?锦衣卫无帖擅自逮人是罪,你擅自救人也是罪。道理既在你手里,为什么不直接入宫请旨,请万岁爷下诏开释?”
      这句话曹修明没有回答,似乎金英封锁宫门,遣派追捕的种种事情对他而言似乎也并不值得一提。
      他这种不分时机的清傲,有时让兴安也恨得咬牙切齿,低声呵斥兼提醒:“掌印太监说常掌司是你党人,你是为了阻碍北司先问出实情,才不顾宫规闯门的,这你要怎么说?——万岁爷,都是本监同僚,曹太监过去是提督太监,掌本监各种庶务,和诸监官自然更熟悉一些,想必是看见北司妄拿无辜,心下焦虑。办事莽撞,头脑糊涂是有的,但何至于就要往党字一项去扯。”
      兴安问着问着,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转而替一方罪臣辩护起来。皇帝也暗暗叹了口气——人说兴安刚正却才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曹修明亦不受他好意的荫蔽,语出轻狂:“常守中是奴婢名下带出的,奴婢自然不会看着他平白受旁人欺负。”
      跪在一旁的金英突然回目,说这话的人面上却并无表情。
      不单兴安,便是皇帝也对他的不识好歹有些牙痒的感觉,冷言嘲讽:“看来做你的属下好处倒不少。”
      “奴婢不敢当。”曹修明淡淡回应。
      “朕看出来了,他心里头有气,就是不想好好回话,”不过当众骂了他两句,他就摆出这种明显别扭的态度,皇帝气得两手发抖,怒问兴安道,“那个掌司呢,被他领回来没有,还是还在北司?”
      有答应出去打听,立刻又进来回报:“六科廊掌司常守中已回宫。”
      “你果然好本事,”皇帝没好声气白了曹修明一眼,“里头跪着去,兴安审不动你,等一会儿朕亲鞫。”
      “把那个掌司叫进来。”他接着下令。
      常守中马术远不如曹修明,急急忙忙在闭门前赶了回来,进殿后仍然喘息未定,这是他头一次面圣,倒也没显出太惊慌的模样,想来进过一次诏狱亦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他就是被系走的常守中?”皇帝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监丞没有太坏的印象。一般而言,能进入司礼监的至少在相貌上都是顶尖的人物,但其中也还是有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和万里挑一的区别。他想起了那个万里挑一的典型,向门扇掩闭的暖阁内间望了望。
      “是,”兴安赔笑,转而提问,“常守中,掌印太监说北司拘系你,是因为你擅自销毁了两份勘合,遮掩同党出宫串联事,可有此事?”
      “万岁爷明鉴,这是掌印太监诬陷奴婢。”常守中除了马术不同于曹修明,风宪上也大异,说话和言官们弹劾一样,没什么操守,“奴婢在精微科快三年了,过往记录在案,若有一次半回出过岔子,掌印太监能留奴婢到今日?奴婢根本就不曾销毁过勘合,这不过是掌印太监的欲加之罪,意图将奴婢系往北司重刑逼迫,谎取口供,诬陷总宪、给谏和曹太监。”
      “那这勘合中间怎么少了两个字号?”兴安指着已经从司礼监衙门搬来的一叠勘合接着问。
      常守中清秀的面孔上一脸无辜:“兴公可以出午门去打听,谁没看见掌印太监指使他在锦衣卫的亲信金善抓走了奴婢,又让他在司礼监内的亲信汝住把近几日的勘合都搜去了?中间少了两份,说得清楚是在奴婢手上少的,还是到了司礼监衙门才少的吗?”
      “常守中,”金英在一旁冷冷插语,“曹修明虽然为人险恶,行事却算光风霁月,怎么会带出你这样的鸡鸣狗盗之辈?”
      “印公,奴婢拿什么和曹太监作比?没有了这份鸡鸣狗盗,只怕奴婢便到不了御前了,”常守中很是委屈,“少了两份,奴婢想,一份是要栽在奴婢头上,一份是要栽在典簿陆处中头上。凭万岁爷查问,奴婢眼看着汝住带人满宫里缉捕陆处中,有这事没有?”
      “陆处中又是什么人?”皇帝问,“追他做什么?”
      “回万岁爷的话,陆处中和奴婢一样,都是曹太监带出的答应,掌印太监要栽赃曹太监,必先要从奴婢们身上下手。”常守中除在曹修明面前有些收敛,即使到了御前,心理亦毫不受影响。
      “人呢?”
      “陆处中被汝住追得跳了金水河……”这是常守中不知道的事情,由兴安在一旁代答,“刚从午门那边找到。”
      “死的活的?”皇帝问。
      “活还是活的。”兴安一本正经的说着自己也觉得可笑的话。
      这次的网罗实在太过严丝合缝无懈可击,连自己做的一切都被密密编织了进去,成了对方计划的一部分,金英知道大势已去不可挽回,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吕佥事受命是想拷问奴婢,要奴婢承认曹太监跟总宪勾结,嗾使給谏上疏,”常守中道,“万岁爷圣明烛照,想想便知,天下哪有这等咄咄怪事,费尽心思冒险让别人把自己弄到诏狱里去,他图个什么,好名声么,也没有啊。”
      桩桩件件,从人情到证据,都是对掌印太监不利的情况。兴安看看皇帝的脸色,知道话问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挥手令常守中先出去。
      “金太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皇帝发问,已经是要结案的样子。
      “奴婢只想问,为什么这两份奏本,通政司没有挂号?”金英说的依旧是这句话,这也是他最后一线希望,只要皇帝还愿意问清这件事,之前的一切就都可能推翻。
      游戏用的银豆从皇帝手指间一颗一颗慵懒的滑下,半晌暖阁内都是连绵不绝的清澈单调的撞击声,当最后一颗豆子落下,他站起来轻描淡写的说:“是朕叫不必挂号的。”
      用四十余年光阴堆积起来的权势,其实是建在流沙之上的,在一日之内,因为一句言语就可以垮塌。适才的声音,活生生的就是朱楼坍毁的声音。金英闭目一笑。
      皇帝下诏:“你先回去等旨意吧。”
      金英端正向皇帝叩首:“奴婢不能再侍奉爷爷了,但是还有句话,一定请万岁爷纳谏。”
      “你说。”皇帝对他虽感厌恶,但是多听一句少听一句也没有太大关系。
      “曹修明确有能力,是可用之材,但是锋芒太劲,如剑有双刃,易伤人亦易伤己,而且容易摧折,请万岁爷务必妥善小心使用。——但是曹吉祥,巧言、令色、足躬、匿怨友人,被他一身占全,万岁爷绝不可轻信。”这是五朝老臣给主人最后的忠告。
      皇帝对曹吉祥没太多印象,也没太往心里去,听者邈邈的回应:“朕自会判断。”
      金英行礼后,跨出了东暖阁朱红色的门槛,并且知道自己此生再没有跨入的机会。其实与想象不同,感受到的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暂时解脱了,皇帝却还有没有解决的事情,但是他亦不厌烦去解决。皂靴点开东暖阁由楠木隔扇、花罩和仙楼隔出的内间的门页,暂不入内,倚门看了半刻随堂太监长跪的身影,他注意到除了衣服,这人的金带也是违制的。那大概是前宋的旧物,厚重金銙连排,贴身束缚,配着本朝的服饰,却出奇和谐,只有好装饰到了极点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的搭配方式。
      皇帝反手掩上了门,阁内光线一暗,曹修明对着座上空位叩下头去,被金带和晦暗灯影共同剪裁出的纤瘦腰身完美呈现于皇帝眼中。
      “自己犯了错,莫名其妙和朕呕什么气?”皇帝坐到了位上,有心将罪换成了错,已经有回护的意思。
      “奴婢不敢,奴婢知罪,任凭万岁爷惩处。”不识好歹还是这人的一贯作风,皇帝突然觉得这点上只能由自己来慢慢适应他。
      他哼了一声:“惩处?怎么惩处?算你还有分寸,只伤了金英的人,还不曾闹出人命来,但是擅自离宫是死罪,携兵器擅闯北司也是死罪。就算朕再护短,不和你计算这些,或者还能帮你遮掩过去——把人家牙牌打碎了?亏你想得出。”
      提起这事,皇帝再度被他气得发笑:“多少人看见了,瞒得过吗?毁损他人牙牌和毁损自己牙牌是同罪,你不会不清楚吧?”
      “是。”
      “说说。”道理现在是在皇帝手中,放着如此的机会,自然要存心逗逗这位平素冷若冰霜,天子面前也不肯曲意承欢的高傲内臣。
      “损毁牙牌,罪当杖。”
      “那按最轻的给你算,一面牙牌是三十杖【6】,四面就是一百二。你就算本事再大,也还是肉身凡胎吧?这和死罪也不差什么了,你叫朕怎么办?”
      “奴婢凭万岁爷发落。”还是不兴波澜的声气,将难题又推回给了皇帝。
      “曹修明,你啊,”皇帝随意架起了脚,将臂肘歪在炕桌上支着面颊,头一次直接叫他姓名,“通政司的事情是你也罢是别人也罢朕不想追究,你们司礼监内自己一摊子烂恩怨朕也懒得管。但是方才在外头你师傅说你的话你应当也听见了。他应该比朕了解你,你这脾气,真要到了一日朕也忍不得你的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这便是说给亲密近臣的私语了,不单是对这次事件的表态,也是对他日后身份的表态。
      光线太过幽暗,他又低着头,皇帝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但是也很有自知之名的想象到了,应当还是和平素没什么区别。
      君臣二人一坐一跪,良久无语,皇帝忽然叹了口气。
      “万岁爷,”曹修明难得主动开了口,“还有桩罪名,奴婢适才没有禀告。”
      “什么?”皇帝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既打定主意不追究,问得也有些没精打采。
      “奴婢确实串联了朝臣。”
      “谁?王文?”
      “大司马。”曹修明平静回答,“他整革京营,如今的三大营官军都由他亲自提督。孙镗也好,别人也好,万岁爷无需再忧心。”
      这正是皇帝最忧虑的事,一语为他道破,欣喜之余也觉得不安,他身体倾向前去,放低了声音:“那于谦的意思是……”
      “大司马贞如松柏,忠心不移。”曹修明道,“奴婢是说,天位已定,太上皇南归亦无碍。瓦剌既然已经有了送还上皇的意思,天理人心祖宗家法伦常舆情,都是阻拦不住的。万岁爷一人拗不过全天下,上皇若不崩殂,终有一日是要回来,届时情势,尚不知可否控制,不若趁便利时候因势利导。何况上皇受制于人,始终是大明一块心病,但若能够就近妥当安置,上可绝鞑虏之念,下可封宫府之口,中可安万岁之心。——掌印太监及其党一旦不居其位,圣母便不过后宫一妇人,朝中有大司马,余人何足虑?”
      皇帝的双目在黑暗中晶亮如星:“只要有了于谦一句话,朕就放心了。”
      “你是忠臣也是能臣。”皇帝将右手按在了他的左肩上,触手是很精致的单薄。室中狭小,仅容一炕一床,君臣此刻可算造膝,随堂太监身上衣香亦一早被皇帝闻到了,不同于全然不解风情的雨时中,郕藩时代就精通声色犬马的皇帝很容易的辨别出了他熏衣香的配方,以及其中的雅趣风致。零陵、丁香、郁金、苏合、沉水、安息、白檀,在昏暗的幽室中交叠浮动,分开有分开的情致,混合有混合的佳趣。
      “今天犯的事,就免过了,不许再有下次。”年轻天子接着说,嗓音和这光线一样,已经有了一线昏昧地喑哑。
      随堂太监并没有谢恩:“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奴婢是万岁爷的奴才,也是陛下的臣子。不敢依仗陛下的恩宠,逃避罪责。”
      他的声音是泠泠清冷的,言辞是正大光明的,让微微晕眩的皇帝意识到,他是忠臣,是能臣,却非佞臣。
      这是每个帝王都梦寐以求的臣下,可是年轻的天子却稍感失落。
      “好吧,讨赏难,讨罚还不容易,”皇帝拗不过他,“你现在俸禄是多少?”
      “四十八石。”任性的内臣回答。
      皇帝收回手推开了门,对兴安下旨:“传朕的旨意,司礼监随堂太监曹修明服饰违制,减岁禄二十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十八、须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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