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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相逢心事难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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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在战争时期,葬礼一切从简,原来常来往的那几位故交多半躲去了乡下,只留下几个老佣人在看家,剩下的几位听到这个消息虽然唏嘘不已,但一想到出门要给鬼子鞠躬,也都推托有事不便出门,苏州老宅那边的电话从十七日起就拨不通了,家里实在抽不出人手,好在赵家勇的伤势见好,自告奋勇的去苏州老家接云姨娘。
霞光里那几家大绸缎庄早就在战前迁去了香港,吴师母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在一条小弄堂里找到了一家尚在营业的小铺面,用高价买回几匹白绫,同许妈一起把大厅布置成灵堂。茜雪好不容易才从箱子里给嘉宝找出一件素色的纨纱小袄和黑布长裙,以前是入冬后才拿出来的,穿的时候要在小袄外面罩一件桃红单衣,眼下手忙脚乱的,现做新的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用这件小袄来充当孝服了。
在数月之间遇到这么多的变故,还有这么大的场面要她一个人支撑,若是其他女孩子,早就被打挎了,所以杨逸和吴青浦一直守在周家,可是嘉宝却出人意料的沉静,安静到令人生出担心来。
素白小袄本来是紧身的,现在却有点松,越发显得嘉宝身形窈窕,白绸上用斜纹织出同色的竹影,在她的脸上反射出隐约的微光,下巴尖尖的,眼眸像两丸纯粹的宝石隔着淡淡水汽,她站在窗子前,怔怔的看向窗外,神情之间,仿佛是个迷路的孩子,总归是让人心疼。
“阿宝,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
杨逸把一件黑色的羊毛披风裹在她的肩上,才发现她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二哥?”
嘉宝仰起脸来看着他。
“小时候我背书,多半背不好,父亲查功课之后总是罚我抄书,那时候我觉得除了姨公之外,父亲就是世界上最凶最严肃的人。可是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冲着我叫母亲的小名,哭的好伤心。我才知道,原来,父亲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把头抵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二哥,怎么办?我现在是孤儿了。”
“不会,二哥在呢,二哥疼你。”
杨逸把她搂进怀里,在心里轻轻的说。
……
算好了去苏州来回只需要两天的路程,可是到了出殡那天也不见赵家勇接了人回来,好不容易租来的卡车说什么也不愿意多等一天,嘉宝只好把许妈留在家里等云姨娘,自己和吴师母、青浦、杨逸、叶项他们去送殡。
慈恩墓园在西郊,本来这里是一片绿色的园林,缓缓的坡地向阳,山坡下一条小径幽静迂回,嘉宝母亲的墓就在这片缓坡上,冬日里阳光极好,嘉宝小时候常常来这里晒太阳,对这片寂静幽深的墓园有很深的映象。虽然也知道开战时,这里曾经是战场,她心里早作好准备,但却不是不免吓了一跳。
绿茵茵的草地荒芜了,大理石墓碑被挖出来,拉到山下去修筑掩体,有炮弹曾在这里落下,小小的山坡上,到处是弹坑斑斑,几处弹坑里,露出赫色的棺材一角。新的坟墓就修在这样的弹坑旁边,原本宽阔的墓地上拱起一个个土黄色的小山包,每个小山包前都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一路走过去,死亡的日期多半是日军轰炸最密集的那几天。
天空里下着小雨,四下里飘浮着尸体和花草腐烂的气息,还有硫磺特殊的味道挥之不去,比起那些腐烂的恶臭,这种火药特有的气味更加令人厌恶。
应该哭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周遭是阴森恐怖的坟地,头顶是雾蔼沉沉的天气。
嘉宝沉默地跪在新坟前,倔强的咬紧嘴唇,终于,一大颗泪水从眼眶里滑下来,和雨水一起狠狠砸在黑色的泥土上。
从山上下来已是晚饭时分,嘉宝累得连一个字也不想说,手指冰冰凉,杨逸把叶项的白酒给她喝了两口,直到车开上了公路,她的身上渐渐有了暖意,才靠在青浦身上睡着了。
回到芳洛巷,已是华灯初上,雨渐渐停了,路灯投下一束束微黄的光,缓缓向身后滑去,就像是做梦一样。
周府的洋轶雕花大门洞开着,欧式小楼里灯火通明。
杨逸第一个觉出不对劲,车还没停稳,就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跳下去,直冲进小楼。
果然,大厅里一片狼籍,白绫挽丈散落一地,地毯上有碎裂的花瓶,书房里整套的线装书这一本那一本的丢在地上,原来墙上挂着的那只法国琉璃大钟被砸碎了,碎片铺了一地,许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收拾着那些碎玻璃,听到脚步声,打了个哆嗦,看到是杨逸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景象让大家都傻了眼,嘉宝再也没力气撑下去,也顾不上脏不脏,找了个翻到的沙发坐下去。
“是日本人,你们早上刚出门,就来了一队日本兵,也不知要找什么东西,翻箱倒柜的,连小姐的衣柜也不放过,最后,翻出嘉年少爷邮回的那几张图谱来,才悻悻的走了。”
许妈絮絮叨叨的说着,总算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图谱?
日本人要中国的建筑图谱,而且还出动了军队来搜查?这真是一件让人想不通的事情。
好在人没有事,除了丢了几件玉器,砸掉几件家俱,到也没什么大损失。
嘉宝怔了半晌,目光缓缓扫视着凌乱的灵堂,最后落在那两只一人高的花瓶上。
忽然,一个发现象是一道微光在心底闪过,几乎让她脱口而出,她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露声色的说:“大家都累了,今天就早点休息,这里等明天再收拾吧。”
好不容易捱到半夜,估计大家都睡熟了,她才悄悄下床,点起一支蜡烛,找到大衣披上,再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到楼下……
大理石的扶手,在冬夜里更加冰冷,她还记得今年春节,壁炉把整个房间弄的暖洋洋,她喝了酒,身上有燥意,反而喜欢这种触手微凉的感觉。
那个时候,大厅里的留声机里放着《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如此抛弃我太无礼,而我爱汝如此良久,欢愉因汝作伴……
陆承禧最爱这支曲子,那一天,他穿着灰呢子军装,款款走上前来,把手里的长风衣甩在沙发上,极绅士的向她邀舞。
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疲倦。
一别半年,那夜的共舞还像是在昨天,可是,就像是火焰熄灭后会带走光明和温暖,世界一点点暗下去,就连这大理石的楼梯扶手也变得冷到刻骨。
清冷的大厅里居然有人影绰绰,她茫然的看了半晌,才发现是杨逸和青浦两个人。
“就觉得你神色不对,看来还真有事。”
青浦扬扬眉,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嘉宝本来就没想着瞒他们,只是心里还没有十成的把握,看到他们早在大厅里候着,反而有点感动。
“去年在西门那边,曾有个陌生人塞了一个蓝布包给我,里面是些看不懂的图形,我顺手丢进大花瓶里了,要不是今天这事,我还真想不起来有过这回事呢。”
那些建筑图谱当然没什么玄机,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又是直冲着图纸而来,想来想去,如果是对日本人很重要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份来历不明的图纸了。
几个人一起动手,轻轻把大花瓶放倒,果然,那个蓝布包还在,拍去灰尘,翻开来,里面的图纸还折叠的整整齐齐,杨逸细心,仔细检查了布包,才发现布包的一角上还绣着一条盘踞成一团的黑龙。
杨逸皱紧了眉头,看了嘉宝一眼。
“这是日本黑龙会的标志,阿宝,你什么时候拿了日本人的东西?难怪他们要来找。”
黑龙会号称日本第一□□,也是日本军部的第一金主,近几年,势力慢慢渗透到中国,就连上海的帮会也不得不给黑龙会几分面子。
嘉宝诧异极了,只好把当日怎么得到这个布包的过程讲了一遍。
青浦沉呤半晌,突然问她:“不对啊,按你所说,交给你布包的人已经死了,那么,日本人又怎么会找到这里呢?”
这一点,嘉宝也百思不得其解,她抬起头来,有点艰难的说:“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我,还有陆承禧,他已失踪了很久,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战死,现在看来……他……?”
陆承禧虽然平日里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可是要说他做了汉奸,打死她也不相信。
“不要急,你再想想,还有谁,见过这个布包?”
杨逸看出她的迟疑,轻轻的说。
嘉宝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水,手心里也是湿湿的,她盯着那个蓝布包,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下子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摇摇头,想把那个念头从心里抹去……
“有一个人见过,可是,他更加不可能……”
她仰起头来,眼睛里掠过一倏的迷茫。
“三哥……”
“那一天,我遇上了三哥……”
……
两天后。
丹霞路上的咖啡馆一家挨着一家,昔日繁华的街道,现在却是一片萧条,嘉宝没精打彩的坐在咖啡馆里的真皮沙发上,对着桌上的蛋糕发着呆,穆天蔼坐在她的对面,把盘子向她面前推推……
“怎么不吃了?阿宝?你不是最喜欢红房子的蛋糕吗,我特地叫这里的伙计去叫的外卖,不过可惜,因为封锁了港口,所以没有栗子口味的了,尝尝这个蓝莓的,应该也不错。”
“三哥。”
嘉宝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他……
半晌,她才恍惚的笑起来,缓缓的说……
“三哥真是好本事,能在这个时候给我弄来这个,我听说,西门那边早就沦陷了,红房子也关了张,三哥……是从哪里叫的外卖?”
穆天蔼叹一口气,有点疲倦地揉着眉心……
“阿宝你听着,为了你,我连星星都可以摘下来。何况是红房子的栗子蛋糕?”
外面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嘉宝转过头去,看到一队日本士兵正捉住了行人在搜查,不少轻壮年的男人被从人群中扯出来,推推搡搡的在搜身,有人不愿意,日本人举起了枪托,不分清红皂白的就向人群中打去……
嘉宝“忽”的一声站起来……
却被一只手重重的扯回坐椅上……
“阿宝!”
穆天蔼的左手牢牢的捉着她的手腕,若无其事端起茶壶给她的茶杯里斟满水……
“喝茶!”
窗外,一个年轻的男子被揪出人群,日本军人扯开了他的外褂,露出缠着绷带的胸口---那是一个伤兵,嘉宝脑子里想起了家勇的脸,心脏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只见日本人拿枪指着他的头,一直把他押到马路中央……
嘉宝远远看着这一幕,紧张到忘记了呼吸……
日本人指着年轻人,不知说些什么,手里还在比划,好像是要他跪下来,年轻人没有动,只是冷冷的的瞧着日本军人。
嘉宝默默的看着那个年轻人,十六七岁的年纪,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唇角紧闭,眼里是愤怒而绝望的神气……
我要做点什么,我一定要做点什么。嘉宝在心里不停的对自己说。
可是,猝不及防的,枪声就在那一瞬间响起,年轻人应声扑倒在地上,头颅绽开,流出红红白白的东西,在灰色的地面上画出一幅狰狞妖冶的图画……
也许他还没有立刻死去,因为嘉宝看到,那个年轻人的身体最后扭扯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彻底铺展开来。
嘉宝呆呆的转过脸来,对着那盘红红白白的奶油蛋糕绝望的呕吐起来,她从早上起就没吃什么东西,所以什么也吐不出来,除了一串泪水在干呕中摇落。
穆天蔼一直坐在她对面,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从头吐到尾,然后才递上他的手帕。
嘉宝拨开他的手,用自己的手背擦去泪水,默默的瞧着他,神情很奇怪,然后,她问了一句更奇怪的话……
“你不是三哥,你?是谁?”
穆天蔼默默的看着她,眼里有淡淡的绝望……
“我当然是你三哥,不过,我姓牧野。”
嘉宝点点头,缓缓的坐下来……
牧野天霭,原来,真的是他。
青浦对她说三哥是日本的名门望族牧野家的继承人,她还不相信,现在看来,青浦并没有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