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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可怜霜信报黄花 ...

  •   日本人进城的那一天,街道两边所有的窗子都拉上了窗帘,满世界都是皮靴踩在马路上单调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吴家的佣人也跑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个没亲没戚的许妈陪着吴师母,两家人一商量,索性请吴家人搬了过来,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整整一天,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外面听不到什么动静了,大家才迷迷糊糊的睡下。
      嘉宝扯紧了一天的神经好不容易松弛下来,反而不习惯,睡不了片刻,旋即又醒来,她摸索到窗边掀开窗帘,外面黑黢黢的,连路灯也没有,什么都看不到。她摸着黑一步步走到楼下,找到一只沙发,蜷着身子坐下去,十一月的天气真是冷,往年这个时候早早就生起了壁炉,这个壁炉边的位置应该是最温暖的地方,可是现在,整个世界冷到刻骨,到哪里再去找到温暖的一角呢?
      门外传来悉悉娑娑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人迟缓而小心的接近,嘉宝吓了一跳,轻轻站起来,从桌上随手抓起了一只花瓶……
      声音在门口停住了,半晌都没有动静,嘉宝忍了很久,终于还是被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踮着脚,小心翼翼的拉开了门栓……
      一个满身鲜血的士兵躺在门口,军装破破烂烂,头低低的垂在胸口,已经昏迷过去了。
      嘉宝试了试,确定自己没办法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只好悄悄的走到二楼青浦住的房间门口,把青浦叫起来,两个人一起把那个伤兵背进屋,许妈睡的轻,也被惊醒了,她自告奋勇把院子里的血迹打扫干净,嘉宝在童子军的时候学的那点包扎知识,此时派上了用场,经过一翻手忙脚乱,总算把伤兵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除去,刀伤从胸口撕裂至腹腔,血兀自汩汩流着,血腥的气味瞬间弥散在空气中,带着甜腥的,引人发呕的气味,第一次把死亡和杀戳的世界鲜活的呈现到嘉宝的眼前。
      周嘉宝用干净棉布擦拭着那些鲜血,把家中仅有的一点白药洒在伤口上,她的脸是苍白的,神情疲倦而严肃,然后,她仰起脸来,眼眶发红:“青浦,我要让他活下去!”
      青浦手握成拳,英挺俊雅的侧影在灯光里沁着冷冷的凉意:“我们,都要活下去,活得比敌人还要长久!”
      凌晨,伤兵从昏迷中醒来,断断续续说出了他的来历,原来,他叫赵家勇,是十九军二十六旅三团的一个连长,撤退时受了伤,只好躲进租界里来。
      “我是军人,不会连累你们,明天我就走。”
      赵家勇是个皮肤黝黑的年青人,神情腼腆,眼睛里有坚定的光芒。
      青浦坚决反对:“现在日本鬼子进城来的第一桩事必定是大搜查,你身上有伤,能去哪里?”
      “我从东北来,见过日本人是怎么对中国人的,我住在这里,如果被他们发现,那你们也……”
      赵家勇还没说完,许妈拍拍手,“唉哟”了一声:“这还不好办,就说你是我老家的侄子,才从常熟来,这兵荒马乱的,他们打哪儿查起呢?别再说了,就这么定了,这事,只咱们四个人知道,免得人多嘴杂,漏了风声,等你伤好了,若鬼子还在就去杀鬼子,若是鬼子给打跑了就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赵家勇在周家住了下来,也许是世道太乱,他的出现到真没引起什么人的怀疑,就连周旆也无暇多问,但嘉宝想,对于家勇的身份,大家其实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不提罢了。
      短短两天的时间,周旆原来花白的头发竟然全部变白了,这个一向严谨自律的老人,虽然外表还是那样的坚强镇定,但是内心里充满了焦虑,在短短数月间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常常站屋子里看墙壁上挂的左中堂的那幅对联,而且,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仿佛是痴了一般。
      外滩上原来的中国商务办事处,现在成了日本高级军官的临时馆邸,到处可以看到穿着木屐和服的日本女人,从那些明晃晃的日本军车上上下下,整条街看不到几个正经中国人,若不是街口六福茶楼的洋铁招牌还孤零零的立在半空,几乎要让人以为是走到了东京某个街道边。
      距离外滩不远的挟云馆可是遭了殃,小厮们跑的差不多了,老妈子多半也逃去了乡下,生意更是一落千丈,自从日本人进了城,馆里的熟客都不上门了,即便是记挂着馆里的姑娘,但又怕路上那些凶神恶煞似的日本人,也只能有打几通电话的份儿……
      往常迎来送往的独门独院现在安静的像是平常人家,小小的四合院里冷冷清清,因为没有生意做,姑娘们都还在睡着懒觉,只有尹浣湮因为来了没几个月,还不习惯这里晚睡晚起的作息,悄悄站在天井里梳着辫子。
      世道乱了,她知道,本来自己的命就像是根野草,现在遇上了台风天气,就更是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不过,世上也许是真有好人的,她想起那个风大雨大的夜晚,那个叫牛犊子一样的年青人,不是并没有勉强她吗?也许就是那个人带来的好运气,自那夜之后,虽然她也算是开过脸的姑娘,但却不见她的名牌挂进大厅里的花牌榜,她模模糊糊知道,那个皮肤黝黑,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的叶大爷是帮派中的人物,同四爷的关系很是微妙,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才可以有短暂的平安。巧的是之后就开起了战,几个月里,又是枪又是炮的,送茶水的刘小六就是在十月里被炸死的,送来的时候半只胳膊没了踪影,馆里的姑娘们怕的要死,谁也不敢出门半步,听到警报铃声就往床下躲,之后某天,枪炮声停了,可是东洋人却来了,土黄色的军服站了满街,还有明闪闪的军刺晃得人心惊肉跳,现在,谁还有心思管她的事?
      算是她没见识罢?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开仗呢?中国人并没有得罪日本人呐,可是为什么那些日本人要从千山万水之外跑来这里杀人呢?以前,村里的人谁家和谁家闹了矛盾,就算争到面红耳赤,谁也不会打到对方家里去,若是持枪夹棍的那就更是天大的笑话,老人们都说,做人要讲究理数。可是,到日本人身上,这些理数怎么就不讲究了?
      天井里摆着两只大缸,里面养着十几只花锦鲤,平日里让厨子们伺侯惯了,养得肥肥胖胖的,现在,连人都吃不饱了,谁还有心思伺弄它们,许是饿急了,看见浣湮的人影立在边上,都游过来挤成一团。
      浣湮觉得有趣,拿着手里的梳子一下一下逗弄着水里的鱼……
      许妈急匆匆地从前厅走来,仿佛面有喜色的样子,冲她点点头。
      “浣湮姑娘,玩儿呢?”
      没等她回答就一阵风似的穿过天井,向陈芳菲住的后院走去。
      自从打起仗来,许妈的脸上就没见过笑容,这是怎么了?
      浣湮好奇的跟在她身后,才在院门口就听到许妈喜滋滋的向陈芳菲报喜……
      “主家大喜啊,四爷身边的小狗子来了电话,说今儿四爷要为什么警备队长做东,包了晚上的席,给咱们挟云馆开张呢。”
      房里并没有动静,半晌才听到陈芳菲懒懒的说:“喜什么喜?上海已经沦陷,哪里来的警备队长?”
      听着声音渐近,仿佛陈芳菲正向门口而来,果然,浣湮还来不及避身,就瞧见陈芳菲的身影踱到门口。
      她今天穿着珍珠白的旗袍,外面披着一件灰呢子长大衣,脸上没有化妆,微微有倦色,指尖掐着一只香烟,却并不吸,只是任它散出淡淡的烟……
      “这个吴四水,自己要当汉奸也就罢了,偏要拉上我?”
      她没有看到浣湮,一步步走下台阶,愤愤地说。
      “那些日本人,多半是很久没摸过女人了,肯定一进城就急着找乐子,所以吴四水才想起了咱们,想得美,他们占我们的地盘,杀我们的男人,还要睡我们的姑娘?哼!咱们挟云馆的姑娘虽然也是烟花女子,可是,也不是那些日本人想要就要得的!”
      金光一闪,她用指甲掐灭香烟,冷冷的丢到花坛里。
      “你去告诉吴四水,挟云馆今天已经被客人包了席,不能伺侯他老人家了。”
      一抬眼瞧到浣湮,冲她招招手:“你过来,浣湮,我有话同你讲。”
      转过身,她又冲着许妈说:“你这就安排采买酒菜,今儿,咱们好好喝一次。”
      真的要办酒席啊?不是说不接待日本人吗?浣湮和许妈都一怔,看她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才又当了真。
      浣湮跟着陈芳菲走回了房间,陈芳菲却并不说话,呆呆的对着镜子瞧了好久,仿佛忘记了房里还有个人。
      房间里生着暖气,她的大衣早就脱下了,这才看到里面那件珍珠白的旗袍上在袖口和领口上镶着金色的边,难怪刚才丢烟蒂时看到金光一闪。
      浣湮正在心里犯着嘀咕,耳边却响起了陈芳菲的问话……
      “那一晚,那个傻小子并没有碰你吧?”
      她拿起一只精致的小挫刀,懒懒地挫着染着蔻丹的指甲,眼皮抬也没抬。
      什么?
      浣湮怔了一怔,才明白过她说的意思,一下子脸臊的通红。
      虽然还没有开口,但那样脸色却把她出卖了个彻彻底底。
      “芳菲姐,是我不好,我没讨到他的喜欢……”
      “傻妮子!”
      陈芳菲站起身来,点点她的额头……
      “他喝了酒,又是年青男子,若不是真喜欢你,才不会碰都不碰你呢!如果姐姐遇到这样的男人,早就飞身而去嫁了他。”
      她轻轻摸摸浣湮的脸,有点怅然的叹口气……
      “原来我想,来日方长,你总有机会再遇到他,到时候再撕破这层纸也不迟,可是现在,你这样一个女儿身呆在这里真是太危险了,我可不愿意咱们的好姑娘便宜了日本人去。”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翠绿色的玉镯,看上去成色澄净,想来价值不菲,她仔仔细细的瞧着那镯子,眼神里似有不舍。
      “这镯子本来有一对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同人吵架,发狠砸碎了一只,现在就只有这一只了,送了你做嫁妆吧。”
      浣湮当然不肯,惶惶然推托了半晌,但是陈芳菲却始终不肯收回。
      “我本就不是完壁之身,现在又同汉奸扯上关系,恐怕更连个好人也算不上了,真真配不上这块美玉,你,却还来得及。”
      “他是长三码头的叶项叶大爷,你如果再有机会遇到他,就不要回来了。”
      原来,他的名字叫叶项。浣湮想起他窝在椅子上打呼噜的样子,忍不住悄悄抿起了嘴角。
      11月20日,广播上说,南京政府迁往陪都重庆。周旆本来就有点感冒,听到这个消息,又气又急,感冒竟急速的转为肺炎,而且开始高烧不退,吴青浦请了圣心医院的德国大夫彼德冯来给他打了针,但也不见有什么起色……
      “愚笨啊!南京是国民政府的所在地,现在政府可以一迁了之,那些老百姓怎么办?那些日本人一定会拿老百姓撒气,我看,南京是凶多吉少啊。”
      嘉宝怕他担心,只得劝他:“不会的,父亲,日本人那么辛苦才打进上海,不是也没见他们杀什么老百姓吗?而且,他们是军人,没必要同老百姓过不去的。”
      周旆摇着头,打断她的话:“小儿之见!小儿之见!日本没有在上海大开杀戒,那是因为上海有洋人的租界,他们怕让洋人们知道,在国际上影响不好,可是南京就不同了,你瞧着吧,日本人必定要在南京屠城。”
      屠城?嘉宝与青浦对视一眼,都低下了眼帘……
      也许是不忍心看到那一天,周旆从11月25开始昏迷,到了28日,才又苏醒过来,点名要喝燕麦粥,精神仿佛又好了许多。吴师母是过来人,瞧这情式,到有几分像是回光反照,心里暗叫不好,也不能告诉嘉宝,只是悄悄嘱咐许妈去做准备。
      周旆叫了青浦和嘉宝在床边,也不知道是不是糊涂了,竟冲着青浦喊起嘉年的名字,也许是把青浦当做了周嘉年。
      “嘉年,去,把阿宝的那几个义兄叫来。”
      他虽然重病之中,话语中却带着长者的威严。
      他一向就反对嘉宝同结义的兄长来往,也不知道这次是要责罪谁,嘉宝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抬眼看到吴师母向她暗暗摆摆手,仿佛是要她遵从父亲的意思。
      青浦去打了通电话,果然,叶项和扬逸很快就赶了来。
      自从开了仗,叶项和扬逸利用船坞里仅有的几只商船偷偷向长江上游运送货物药品,几个人难得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一面竟是应了周旆之约。
      青浦在电话上已把这边的情况讲了个大概,所以杨逸和叶项都选了中式穿着,杨逸身上是件灰色长袍,脸上的轮廓英俊沉静,只有双目熠熠发光,显然是瘦了,叶项到还是一幅没心没肺的老样子,一进门就直喊着:“讨厌的小鬼子,还想让大爷我给他鞠躬,我鞠一次就骂一次他娘!”
      本来嘉宝连日来担忧加劳累,人已经瘦脱了形,下巴尖尖的,巴掌大的脸上就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听见叶项这句话也忍不住笑了。
      “早想过来的,但是码头那边总是不太平,三天两头的搞检查,所以老也过不来,伯父的病怎样?”
      杨逸看向迎上来的青浦。
      青浦递个眼色给他,暗暗摇摇头。杨逸虽然心里有准备,但瞧着嘉宝可怜,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和有力,像是有奇异的魔力,给了她莫名的依靠。她渐渐镇定下来,仰起头来,对着他轻轻一笑。
      几个年青人依次站在周旆的床前,周旆的眼光转来转去,在他们每个人脸上停留半刻,仿佛有万般的不舍,大家只道是老人已经糊涂,在分辨每个人的样貌,只有杨逸猜出老人八成是要托孤了。
      “小女年幼顽莽,幸得诸君不弃,青池结义,万般维护,今国蒙大难,我族涉险,诸君少年义气,理应共担国家命运。”
      他握起起嘉宝的手,仔仔细细瞧她一眼……
      “小女嘉宝,一十九岁,自小许配陆公承禧为妻,然承禧我儿身为军人,此国难关头,必先国而后家,已失踪数月,若已慷慨赴死……”
      他似有犹豫,喘息了半刻才又说下去:“若已慷慨赴死,亦为家门显容,然,怜我嘉宝孤苦,望诸君多加回顾,周某方觉安然。”
      嘉宝已经慌了,父亲突然之间就把她许了人,而且听起来不容悔改,可是什么是“慷慨赴死”?什么又是“怜我嘉宝孤苦”?
      她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流了满脸,神情恍惚,任由周旆把她的手举起来……
      叶项是个蛮人,根本没听懂老爷子说了些什么,只因为看见杨逸和青浦两个人都伸出手去接,所以,也跟着伸出手去……
      周旆把嘉宝的手交到他们手上,才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彼德冯医生说这一夜最是关键,所以大家都不敢离开,一直守在周府,过了子夜,周旆的病情并无反复,大家才放下心来,各自休息。
      北风伴着冷雨,涮涮的打在窗子上,街道上不时响起汽车开过时扬起的水声,嘉宝心里极乱,到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杨逸就睡在嘉年的房间里,与嘉宝的房间紧挨着,也几乎是一夜无眠,雨在凌晨五点停了,天空微白,房檐下响着断断续续雨水滴落的声音,他站在窗前,看向晨曦中的那抹灰白色的微光一点点亮起来。
      突然,走廊里响起急切的脚步声,径直向自己的房门外而来,他心中一沉,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轻轻推开嘉宝的房门,杨逸看到嘉宝在床上静静的安睡,她额上有细碎的头发,长而卷的睫毛微微翘起,呼吸恬淡,像小时候一样。
      多奇怪,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清楚的记得她小时候在他背上睡着时的样子。
      他冲青浦挥挥手,把众人挡回门外。
      就这样吧,让她再这样好好睡一会儿,他就守在这里,不让她受伤害,也不会让她有痛苦难过。
      现在,他所能给她的,就只能是这片刻的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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