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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长淮望断泪如倾 ...

  •   入了十二月,天气更加寒冷,因为战事吃紧,日本人控制了对上海的运输采煤炭的配给,一家只能领到少的可怜的煤炭,连做饭都不够,就更谈不上取暖了,好在叶项他们利用那几支小船在偷偷走私,每次来总能给周家稍来些紧俏物资来,才能让大家吃上一顿热饭。
      自从见过牧野天霭,嘉宝仿佛受了极深的打击,一连几天都闭门不出,她一向健健康康的,这一次却终于冻出了一场大病。
      家勇回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中饭,嘉宝刚发了汗,围着大披风坐在沙发里,手脚缩在披风里,越发像个小孩。
      许妈早上好不容易才从黑市上买到了一小包白砂糖,熬了半锅百合粥,才刚刚端上桌,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她显然是对日本兵闯进门来的事还心有余悸,半晌才战战兢兢的跑去开门
      赵家勇浑身都被淋湿了,脸上有斑斑泥水,鞋子也丢了,打着赤脚站在门外,手里还扶着一个人,那个人身上破破烂烂的,头发像一堆乱草,软软的倚在他身上,已经分辩不出是男是女。
      许妈骇了一跳,赶快走上去从他的手里接过那个人。
      赵家勇一去七八天没有消息,本来大家心里都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见到他突然出现,都是一脸的惊喜。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能够囫囵个的从战火里回来就算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嘉宝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缓缓的站起身来,表情渐渐凝重。
      “小姐……”
      一个人影几乎是半扑上来,抓着她的裙角,大声的哭起来……
      嘉宝吓了一跳,吃惊的低下头来,看向那张污迹斑斑的小脸。
      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领口大张着,手指甲里满是污秽,头发粘成一团,还散发出一股怪味来。她可怜巴巴的看着嘉宝,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红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嘉宝瞧了半晌才迟疑的问:“是……红袖?”
      红袖拼命的点着头,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就只是哭。
      嘉宝急了,抓住她的肩膀,声音也不自觉的扯高……
      “云姨娘呢?老家那边儿怎么样了?红袖,你别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家勇默默地走上来,站在红袖身后,哑着嗓子说:“小姐,你要节哀……”
      什么意思?
      什么叫“你要节哀”?
      嘉宝缓缓的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
      一丝丝的寒意从心底升上来,她固执的抓着红袖的衣服,分不清心里是恐惧还是伤心。
      湿答答的棉布,攥进手心里,甚至能挤出几滴水来,她松开手,有点吃惊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眼睛好像已经失去了焦距。
      青浦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拉着她坐下来。
      红袖跪在地板上,断断续续的说:“我对不起老爷和小姐,没有照顾好云姨娘……”
      “11月19日早晨,响了一晚上的枪炮声突然停了,接着日本兵就进了苏州城,先是冲进了拙政园,一路向北冲进来,隔壁的王家和前街的董家都着起了大火,听说全家人都被杀光了。我们都劝云姨娘躲一躲,可是,到处都是鬼子兵,能躲到哪里去呢?云姨娘因为身子重了,远的地方去不了,就想去老姨奶奶那边躲躲,可是,我们还没到塔影巷口,就看到……就看到……”
      也许是因为想起那天的惨状,红袖开始哆嗦个不停,眼神变得恍惚,脸上是惊恐的表情。
      巷子里,每隔三五步,就是一具尸体,有的人肚子被刺刀捅破,肠子流了一地,有的人手脚被捆住,眼睛被挖掉了,脸上是血淋淋的两个黑洞,还有女人和孩子拥抱着死在一起……
      两个女人都害怕极了,只想着赶快离开这里,躲回家里面去。
      还没有走到容园的门口,就看到大门边上那对石狮子上挂着两具尸体,是看门的么叔和么婶,全都被扒光了衣服,白生生的皮肤上,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变成暗红色,远远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门楣上那块道光皇帝钦赐的木匾被丢在地上,被人踩成了两半。偌大的园子里一片寂静,浓烟卷着火舌舔向天空,仆人们这一个那一个的躺在地上,其中,有几具女人的尸体也是赤裸的……
      云姨娘的手一直在抖,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她现在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脸色苍白,下眼睑微微浮肿,走上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喘一喘。
      六岁就被卖进春来班学戏,十四岁开始登台,十六岁成了上海大戏园里的名角,她也不是没有风光过,最红的那几年,夜夜唱压轴,观众送来的花篮连化妆间都摆不下,只能摆到走廊里去,有一次,青帮和洪帮的老大都要请她唱堂会,结果两家打了起来,还闹出了几条人命来,按说她这半生,该见的风浪也没少见过,可是这样光天化日之下的屠杀,她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忽然间后悔,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躲战乱,留在上海,就是死也是一家人一起死,总好过在这里孤零零的担惊受怕,瞧眼下这阵仗还不是明摆着的,那些日本人连畜生都不如,落到他们手里,要是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要是像么婶这样被扒光了衣服示众,那不是死都闭不上眼睛?恐怕连进宗祠的资格都没有。
      人人都说戏子无情,没有人相信她是真的守身如玉,她二十六岁上嫁到苏家做续弦,从没觉得是委屈自己,只是想安安份份的做上一回好人家的女人,然后有尊严的老去,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好像变成了一场梦。
      红袖突然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声音里充满恐惧:“云姨娘,你瞧……”
      她顺着红袖的手指望过去,只见堂屋的正厅里,老姨奶奶像一只风筝挂在房梁上……
      老姨奶奶的身上还穿着老式的黑色绸褂,小脚上只穿了一只豆青色的绣鞋,另一只已不知去向。
      从后院的书房里突然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有有日本兵的大笑声伴随着女人的惨叫声。
      红袖听出那是老姨奶奶身边的丫头青莲的叫声,她下意识的转过身,却开始抖个不停……
      五个日本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都咧着嘴狞笑着向她们逼近。
      ……
      “后来呢?”
      仿佛身近其境一般,嘉宝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冷,双手还是固执的攥紧红袖的衣角,仿佛手里捏着的是云姨娘的性命。
      红袖自怀中拿出一只暗红色的绣花鞋,呜咽着说:“云姨娘跳井之前说,周家的后人,都要记着她和老姨奶奶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
      嘉宝的喉咙口一阵发甜,耳朵里嗡嗡直响,她费力的盯着红袖的脸,只觉得手软软的,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红袖还在哭,由小声抽噎转为号啕大哭……
      “我真后悔没能和云姨娘一起去,那些日本兵,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红袖的声音越来越响,每一声都仿佛荡漾起许多回声,轰隆隆的压下来,让人无法呼吸。
      嘉宝努力想听分明些,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软软的向身后倒下去。
      幸亏父亲没有看到这一切,这居然是她晕倒前心里最后一个想法。
      ……
      杨逸因为不放心嘉宝的病,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看,可是嘉宝总是在昏睡,偶尔醒着的时候也是迷迷糊糊。
      不过是几天工夫,她迅速消瘦下去,下巴尖尖的,眼睛里总有凄惶的神色,有时候她冲着他笑,笑容里也有绝望的寒意。
      青浦去了好几次,才把圣心医院的彼德冯医生找来,这个可爱的德国老头,好像也在战争中衰老了许多,原本挺直的腰板微微有些佝偻,头发变得花白,眼神里夹杂着恐惧和愤怒的情绪。
      “我不能够再呆下去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躲避我们国家在欧洲的屠杀,可是,这里还是有屠杀,我们的红十字医疗队刚刚从南京回来,那里许多平民被屠杀,而且,屠杀还在继续,我只能说,死亡的数字也许已经到了无法估计的程度。”
      他仿佛还未从屠杀给他造成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声音微微颤抖。
      “我真不明白,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民族像日本民族这样,他们崇尚文明,声称自己是最讲礼仪的国家,可是,在战争中他们却以屠杀平民为乐事,一边杀人一边喝酒唱歌,□□之后把女人们杀掉,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而且,听说他们的政府还公开奖励在杀人比赛中获胜的士兵。”
      “孩子们。”
      他严肃的看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
      “在这场战争里,你们中国人面对的是一架已经疯狂运转的战争机器,这部机器很有可能把他们的每个士兵都变成了一只野兽。”
      他沉默了半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我手上有一些照片,是在南京的时候,一个中国小伙子悄悄塞给我的,我必须带着这些照片去美国,我要把日本人的罪行公布于世。”
      “至于你们……”
      他依次拍拍大家的肩头。
      “孩子们,我祝你们好运,你们要坚强一些,希望到了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我们还能够相见。”
      ……
      霞飞路一带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方,早在战争之前,这里就开着大大小小许多家妓院,傍晚时分,总能看到不少的白俄女人、日本女人、朝鲜女人。同样是倚门买笑,中国妓女同那些穿着和服或是朝鲜服的女人却大有不同,客人出门,她们自掖下扯出长手帕,象征性的挥一挥,然后转身就走,而那些日本堂子里出来的女人总是对着客人的背影谦卑的鞠着躬,嘴里还一直说着希望下次光临之类的话,在这一点上,中国妓女似乎有着特有的洒脱和魅力。
      自从日本军队驻扎进上海,这一带,忽然冒出很多日本军部开的慰安所,进出的全是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和朝鲜女人,一到傍晚,街上总是能看到这些女人踩着木屐进进出出。
      日本人好像特别喜欢到这条路上来,所以即使是在大白天,只要从这条路上走过,尹浣湮还是不免战战兢兢。因为陈芳菲对吴四水渐渐冷淡,平日里基本都关门谢客,挟云馆几乎无法维持正常的开销,厨房和下人房里能走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连那几个原来很红的姑娘都只好去舞厅里陪舞,为了维持大家的生计,陈芳菲也不得不拿出首饰去典当,就算这样,大家也都暗暗咬紧了牙,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去服侍那些日本鬼子。陈芳菲不愿出门,典当首饰的事情一般都交给浣湮去,因为她读过一点书,多少还算有点见识,也不会被当铺伙计蒙骗。
      听说那些鬼子兵个个像是魔鬼附身,见人就杀,浣湮每次出门都是拣路人最多的中午,身上罩一件男式的灰蓝色长衫,帽子压的低低的,尽量埋着头,匆匆的穿过小巷,这样出了几次门,到也没发生什么事。
      眼看到了隆冬时节,大家身上都还是单薄的秋衣,陈芳菲自箱底拿出一件狐狸皮的披风交给浣湮,要她去典些钱来置办棉花和新布。
      典当到也顺利,因为浣湮是老主顾,这一次,当铺老板给的价格还算公道,还另外开恩多给了十个铜板,现在黑市上棉花的价格飞速上涨,算算这些钱可以买到不少新棉花,她心里高兴,也忘记了象以前一样向街上看看,就喜滋滋的走出门来,正巧有一队鬼子兵在街面上巡逻,看到她直挺挺的闯出来就冲着她吆喝起来。
      浣湮当然吓坏了,越发加快了脚步,一个日本兵骂了声:“八格!”举起明晃晃的刺刀就向她头顶挑过来,头上的帽子一被挑掉,立刻露出长长的大辫子来。
      那些日本兵一看到浣湮是个女人,吆喝声里多了几分调笑的味道,眼光放肆的在她脸上扫来扫去,浣湮哪里经过这阵式啊,脸羞的通红,埋着头,拼命的向街边的小巷跑去。
      日本兵中领头的是一个身形短胖的下士,他摸摸仁丹胡,眯起眼睛来看着浣湮的背影,突然间打定了主意,不知对其他人交待了句什么,也跟着她走进了小巷,浣湮只听到后面响起了“喳喳”的皮鞋声,心中暗叫不好,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水,背心里寒毛都竖起来了,腿也开始有点发软。
      可是那个日本下士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追上她,一直跟在她身后,听听脚步声,甚至已经开始半跑了。
      因为是在平常的衣服外面又套上的男式长衫,尺寸并不合适,袖口处要挽上两挽才能露出指尖,走起路来,长袍兜风,多少有点磕磕绊绊,她走的狼狈极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要绝望。
      身后的脚步却突然放缓,渐渐停下来。
      书上说:“屋漏偏逢连阴雨”也许就是说的这个时候。
      她陡然间发现,自己仓促之中走进来的竟然是个死胡同,胡同两边是修道院的围墙,又高又结实,在这里,就是喊破了喉咙墙里的人也不会有人听到。
      那个日本兵仿佛已经做惯了这种事情,把手里的长枪随手丢在一边,另一手已经开始去解皮带,脸上狞笑着一步步向她逼近。
      她当然不肯,拼命的挣扎着,最终被日本兵扯着头发丢在地上,他“咻咻”的气息向她压过来,她甚至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浅黄色的麻子紧紧的挤在一起,就像是小时候吃过的黄桥烧饼。
      她沉默的看着那个日本兵,突然放弃了挣扎,日本兵得意的趴上来,开始解她的衣服……
      中国女人的衣服虽然又漂亮又实用,但是从衣领到侧腰,一路扣着蜜密匝匝的盘扣,不像日本女人的衣服那样很容易就可以从衣领处探手进去。
      日本兵全神贯注的在解浣湮的衣扣,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浣湮的眼里闪过一倏的微光,几乎是微笑着向着日本兵的耳朵咬下去。
      那是狠狠的一口,几乎是浣湮有生以来最用力去做的一件事情。
      痛,当然痛。
      日本兵显然低估了中国女人的力量。
      “八格!”
      他跳起来,捂着耳朵,一边大声咒骂着,一边用穿着军靴的脚不停的向浣湮踢过来。
      像是嫌不够解恨,他又抓起浣湮的头,猛的向墙上撞去。
      浣湮的头“嗡”的一声,头皮麻麻的,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身边的青石板地上。
      巨痛一波一波的从头顶袭来,她咬紧了嘴角,意识渐渐模糊。
      日本兵仍不满意,抓起刺刀挑开她的衣服,露出里面桃红色的亵衣,鲜艳的红衣映承出雪白的肌肤,在这灰冷阴暗的小巷里,更加令人心折。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是要立刻就杀死这个女孩,还是在杀死她之前最后再享用一下她的甜美。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他赫然发现,脚下的土地上又多出一个人影,仿佛鬼魅一般紧帖着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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