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相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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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上官家中，这几日因为多了个异时空的来客而热闹了不少。然而，上官家中热闹不已，其余应该冷清的地方依旧冷冷清清——尤其是位于长安城外、当今天子常住的建章宫——夜已深沉，建章宫中，那大汉王朝最尊贵的天子竟然还未入睡。（注1）
此时，殿中明灯高照，帷幕低垂。十一岁的天子刘弗倚靠着一具屏风端坐，由两名年纪相近的侍中陪伴，静静看着一个美貌舞姬在筵上且歌且舞，美态艳异。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分。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那舞姬有一把极好的歌喉，一首短短的《摽有梅》被她的婉转歌喉唱来，像是无数上好珍珠滴滴答答倾入玉盘中，一字字一声声，皆是剔透清明，无一处不动人魂魄。舞是最美的翘袖折腰舞，舞衣上配有素纱延袖，长袖飘飞，纤腰折转，舞姿飘逸轻柔，拨动人心，有不可言说之妙。
时值春夜，晚风中尚有些凉意，然而舞姬却只披了一领素纱襌衣。那件襌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仿佛一层淡淡的流云，笼罩着那副玲珑曼妙的身段。只见她凤眼琼鼻，春山般的两道烟眉细细描作时兴的宫妆八字眉，上好唇脂勾绘出两瓣妖异红唇，漆黑光亮的长发挽成望仙九鬟高髻，仿若重重乌云。
明亮的光线下，素纱襌衣内的白皙肌肤素若冰雪，时世妆容又尽显妖娆妩媚，两种完全不同的美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更为她增添三分诱惑。
“阿兄，蒙姬唱的居然是《摽有梅》，你听……”刘弗身边的侍中是与他年纪相若的两兄弟，其中较小的一个轻拍兄长肩膀，压低了嗓子道，“鄂邑长公主选中的女子的确不一般，这样美姬，何处再能寻到？”
“金建，噤声。”那兄长不愿多嘴，当即横了他一眼，干脆地截断他接连的赞叹。
待舞姬蒙歌舞罢了，以含羞带怯的目光笑对君王，一直静默观看的天子终于开口发话，却是一派冷淡声色，“蒙姬，你退下罢。”
“陛、陛下……？”此曲此舞之美，蒙姬自认为无人能够抵挡，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看了竟然毫不动心，还一语要将她斥退。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美人自然难以相信，怯怯提醒道，暗示自己身份并非寻常，“妾是鄂邑长公主献给陛下的舞姬，妾……”
“退下。”刘弗不愿与她多说，收回了目光，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淡淡下令。
“妾……妾谨诺。”似是此刻间终于发觉了入夜后的寒冷，蒙姬瑟瑟颤抖着，伸臂环住自己只穿了襌衣的单薄身躯，不情不愿地行过大礼，躬身退出殿中。
“陛下，蒙姬是由鄂邑长公主献入的，并非寻常舞姬，陛下就这样让她退下了？”天子年幼尚未亲政，而鄂邑长公主是天子之姊，负责在禁中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某些方面自然也有特别的权限。抱着这样的想法，金建越看越是不解，等蒙姬一退下，他的疑问便冲口而出，“这边遣退蒙姬倒是轻松，可是明日长公主那边，陛下又该如何交代？”
闻言，刘弗不答，只顺手拿起案上长二尺四寸的简册《诗》展开，默读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了金建一眼，缓缓开口，声音中无喜无怒，“在君看来，朕此举不妥……那么君以为朕该如何做？”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起来是高高在上，当今天子其实还是个仅仅十一岁未长成的孩子，朝中政事一律都由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负责，他只需在高位上沉默而已。此刻他正按照礼制端端正正坐在案前，着玄色曲裾深衣，戴天子专属的通天冠，佩四采黄赤绶，言行举动从容舒缓，无声显示出他受到的良好教导。
明亮的灯光下，少年容颜如玉，其美不逊于熠熠光华，又比单纯的女子阴柔之美多了七分凌厉，有划破黯淡夜色、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让人不禁想及他的出身——他的母亲，正是当初侍奉暮年的孝武皇帝左右，宠爱绝于一时的赵婕妤。
“陛下，臣亦不解。”兄长金赏也在这时开口问道，“长公主是陛下之姊，臣也以为陛下随意遣走蒙姬相当不妥。”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怎么，连君也这样以为？”刘弗徐徐读了一段《摽有梅》，将目光投向金赏，薄唇略略勾起一缕笑容，充满了疲惫与苦涩，让人不忍直视，“蒙姬之意我省得，阿姊的想法我亦明白，只是我……不想这样做罢了。”
“然而陛下已应长公主之言纳蒙姬入了掖庭，并没有明确拒绝长公主。”金赏沉吟半刻，缓缓开口，“长公主之意不能拂逆，就算推却得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陛下又能如何？”
“是啊，‘朕’又能如何？堂堂一国天子，却连宠幸宫人也要被强加，‘朕’还偏偏不能拒绝……‘朕’又能如何？”少年自嘲地扯起嘴角笑上一笑，刻意将那三个“朕”的字音加重，眼中却殊无笑意，已意识到了将来的麻烦不断，“阿姊不会轻易罢休，这个蒙姬太惹人烦却不能送回去，否则就要糟糕……一姬入复一姬入，日后可还有够头疼的。”
“不能一直拖延下去，那样反而会越来越糟。”金赏看他的眼神中含着两分怜悯，一分无奈，“蒙姬此人隐有野心，并不好对付，这次她被陛下遣退，长公主那边定然有所动作，不如趁早防备。”
“头疼的事还来得真早……罢了罢了，等阿姊日后提起的时候，我再头疼对付也不迟。”他撑着额头沉默了片刻，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最终将庄重的“朕”之自称改为随意的“我”，说出了一番不相干的话，“近来跟韦生学《尚书》太闷了，明日我们微行出游。（注2）出去散散心，将蒙姬之事拖延两三日也好。”
“……臣谨诺。”他身为堂堂天子，却不能凭自主意志做事，还要躲避一个小小的舞姬，这也真够滑稽可笑的。金赏听出他话语背后的沉重无奈，暗自叹一口气，应诺后便缄口不语。
“微行出游？”金建的性子要比金赏开朗得多，一听有事可做，立刻将现时的烦恼抛开，拊掌欢呼，“好啊好啊，我们早该出去了，亏得我一直忍耐到如今！听说东市新近来了一个跳七盘舞的胡姬，看过的人都说她舞得好极了，明日我一定要去瞧个够！”
刘弗闻言，渐渐支颐微笑起来。那一笑扫尽了先前的疲惫憔悴，与他具有惊人之美的容颜相映生辉，放出独属这个绝美少年的烨烨光华。
一切都发生在第二日。
上官念君在新家中已经休养了一段时日，除了“记忆”仍然不能“恢复”之外，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上官夙一看阿姊身体“大好”了，就再三缠着上官夫人兑现诺言。如此持续了两三天，上官夫人终于架不住他的纠缠，又看上官念君已经无碍，便命卫云华带了姊弟二人出去游玩。
汉时长安，八街九陌，五宫九府，三庙十二门，九市十六桥，实在极尽繁华。街道宽阔，分为三条并行的笔直道路，每两条之间都以御沟划分开来。御沟起排水作用，上面植杨、柳、槐、榆、松、柏等各种树木，因此御沟又被称为“杨沟”。两条御沟中间为天子专用的驰道，吏民无诏不得擅行，否则将没入其车马被具。御沟两边的道路则供吏民通行。长安城下，有池绕城一周，广三丈，深二丈，池上石桥六丈。
那一日正是一派晴好，城中人流如织，冠盖如云。上官念君坐在軿车中，推开绮疏车戻望去，一次又一次被眼前壮丽景象震撼，不由心驰。上官夙与卫云华都知道她尚且“不能记起从前之事”，一路上为她轮番讲解，更令她暗自惊叹连连。
一行人由奴婢随侍，从位于未央宫东阙外尚冠里的上官家出发，出闾里，在里门外登上軿车。軿车由此出发，自尚冠前街入章台街，再转入藁街，最后驶入通向横门大街的华阳街，自长安城南至城北，终于抵达华阳街东、夕阴街北的东市。（注3）
东市位列长安九市之一，又称“长安市”，即为高皇帝时所立“大市”，由其名即可见地位非凡。其位置在长安城北，临近横门，而横门又与秦时咸阳故城及渭北诸陵邑相连，是出入长安城的重要门户，各国商旅使节来往频繁，因而东市在长安九市中地位最高，规模最大，自然也就最为繁华。市四周有墙垣围绕，三方设门，每面三开，共九门，东西市门相对，左边市门内有“东市门”题记，市墙曰“阛”，市门曰“阓”，列肆道曰“隧”。市中商肆按照类别井井分列成行，每肆各有三至四列，列肆之间隔有宽广隧道，车马来往不绝。市中央建有五重旗亭，为监察百货交易之所。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相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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