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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海峡两岸不通消息很多年,后来,我终于收到哥哥的一封信,写信的日期是十几年前。哥哥在信上说:“父母都已归天,走得安然。我很好,娶妻生子,安居乐业。”

      我回信,告诉哥哥:“我也很好,生活优渥,夫妻和睦。”

      通邮之后,诸如此类的来往信件总有几十封,可我们一直小心翼翼逃避着一个人。直到啸卿都忍耐不住,对我说:“你告诉你哥哥,让他祭拜龙文章的时候,替我们也烧一炷香。”
      我将啸卿的原话告诉哥哥,哥哥回信说:“我从没祭奠过他,他没死。”

      我心里于是燃起一阵火花,怀着不可能成真的希望问我哥:“他没死?”

      哥哥说:“是啊,他没死,因为我,我们都在替他活着。当年去打仗,他告诉我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后来他要自杀啦,他让我试着让死了的人活在我身上。我活了很多年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岂曰无命,与子同生。”

      岂曰无命,与子同生。多么美好的一句话,让死了人活在我们身上。

      可我清醒地明白,死了就是死了,再无复生的可能。所谓的同生,无非是因为太想念,所以越来越像他。于是我们看着越来越像他的自己,恍惚以为是他活在了我们身上。这样幼稚的自欺欺人的把戏,却叫所有认识他的活人乐此不疲。

      啸卿越来越像他,总是在睡着的时候露出疲惫破碎的一张脸来;或者像个孩子一样躁动不安,一会趴着,一会正着,一会侧着。而从前,啸卿的睡相一直很好,立军姿一样直躺在床上,整夜都不会动一下。

      从哥哥的信里,我知道,哥哥也变得很像他。哥哥说:“我打仗的时候,总是咋咋呼呼的,挎着□□、持着长枪。我让我的副官呆在我三米之内,一个耳刮子能煽到的距离。我带着狗肉,把它当成不用拜把子的兄弟……”

      兵败赴台之前,张立宪还在啸卿身边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曾经喜欢把自己挺成人桩子的少校变得越来越痞气。总是不肯系好最上面的扣子,走路摇摇摆摆,甚至会在看哪个下属不顺眼的时候,猛地踹出一脚,再扬着下巴对人家不怀好意地笑。

      阿译的自杀也是后来哥哥告诉我的。哥哥说,当时阿译守着他的炮楼,那种断子绝孙的打法,和他守南天门时如出一辙。阿译甚至做了他当年没能力做成的事:囤积食物,让自己的士兵没有饿死的危险。

      至于我,我时常拿着那张照片,一遍一遍温习他的笑容。在我对着镜子练习无数遍之后发现,那样的笑,我根本不用模仿。事实上,从他离开之后,我一直用他的方式在微笑,那样的微笑叫做苦笑。

      在我年过耄耋之后,听到过一首流行歌,有一句歌词这样唱:爱你就等于爱自己。还有一句这样唱:是不是爱你就可以变成你。听完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号啕大哭,泪水沿着皱纹纵横满面。

      我们爱他,胜过自己,可是我们眼睁睁看着他选择了死亡。我们发了疯一样想念他,却无法真的变成他,尽管我们越来越像他。

      后来,哥哥又寄来一封信,说不辣也死了。不辣的孙子带着爷爷的骨灰来到禅达,让我哥哥把那个骨灰盒埋在了他的旁边。

      我告诉啸卿,啸卿便问:“不辣?那个瘦瘦的湖南兵?”

      我说是。啸卿就叹了口气,说话的语气不像在哀思逝者,倒像是在羡慕:“那个湖南佬,终于能跟着他的团长回家了。”

      回家?哪里是家?北平么?现在已经叫北京了,假若有生之年还能回去,应当也是面目全非了吧。禅达么?那个流尽英雄血的边陲小城,它既非生我养我之地,又非终老之所,自然也算不得家。是这宝岛么?它被一湾海峡隔离在祖国之外,它漂泊在海上,身处其中的人自然也漂泊在海上,更算不得家。我问啸卿:“我们的家在哪儿呢?”

      啸卿说:“心安之处就是家啊。”

      我于是沉默。

      能让我们心安的人早已长眠于地下,那么能让我们心安的地方自然便是地下。

      他去了,我们还在。我们替他活着,替他看尽人间。可是这一刻,我们前所未有的疲倦。我们隔着海峡遥望大陆,就仿佛是隔着冥河遥望阴间。我们声嘶力竭地大喊:喂!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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