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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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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啸卿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那次崩溃之后,就更加的喜怒不形于色。旁的人都以为这是某种睿智的深沉,可是他们无法看到啸卿破碎的睡容,越来越破碎,也就越来越像他。很多时候,看着睡着的啸卿,我都会想起他来,然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其实他睡着的样子,我只见过一次。那一次,所有的人都说,他那是昏迷,只有他自己一口咬定,那只是睡着。
在他“睡着”之前,带着我的哥哥阻止了一场必败的战争,然后他便耗尽心力,人事不省。哥哥用木板车将他拖回阵地的路上,遇到了年轻气盛的精锐们。张立宪们尽其所能的羞辱着我的哥哥,直到我们闻讯赶来。
我的父亲,小醉姐姐,还有我,我们为了保护同一个人,以我们的老弱之躯与虞师精锐们进行了一场“肉搏”。我拼尽力气将一个耳光甩到余治的脸上,然后整个人扑上去与他撕扯。余治并不反攻,只是自卫。然而一个精锐军官的自卫足以把我推搡出几丈远。我踉跄着跌倒,扑倒在那辆木板车上。
被几个人围攻的哥哥突然扭头,焦急地对我发出一声惊呼,我慌忙用手臂擎住身子,还好,没有撞在他身上。舒出一口气的同时,我发现了近在咫尺的他的脸。与初见时一样,遍布血污和伤痕,并且涂满了紫汞药水。我直起身子,看到他身上几乎每个关节处都缠着厚厚的纱布,那样厚,却还是有大片大片的鲜血印出来。
受了这样的伤,他该有多痛?这样痛都不曾醒来,他该有多累?
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脸。那张过度疲惫的面孔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永远都不愿再醒来。
后来,迷龙哥和不辣哥他们赶来,把他带回了迷龙家,也就是我的家。
回家后,我问我哥:“他怎么会受那样重的伤?”
“他背着我,在敌人的火力封锁下,爬过了几华里滩涂。”我哥说:“你也见过的,那里的砾石锋利如刀。”
我瞪大了眼睛,良久才问:“那……那怎么可能?”
哥哥就摇着头笑,笑完了又咬着嘴唇哭,然后他就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对我说:“不止一个人这样问过我了。”
我问:“那你怎么说的?”
哥哥说:“我说……我也很想知道,那怎么可能。”
家里突然多出好几个人,房间不够,上官姐姐就把他安置在了我父亲的书房。晚饭的时候,我悄悄过去看他,却没想到他已经醒了,侧身躺在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
听到我的推门声,他扭过脸来看我。四目相对的那个刹那,我慌乱地低下头去,他也慌乱地错开眼睛,轻咳了一声,才问:“有事?”
我捏着衣角,喃喃地答:“吃饭了。”
他“哦”了一声便翻身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吃饭。我望着他的背影,只是不明白,刚才的慌张,我是因为羞怯,那么他,阅人无数的他,又是为了什么呢?很久之后的后来,哥哥才告诉了我答案。哥哥说,从前面对郝兽医的时候,他也会有那样慌张躲避的眼神,因为觉得自己很烂,烂得没脸和那些干净纯粹的人对视。
他走之后,我看见他倒扣在床上的那本书:《诗经》。我拿起来看,翻着的那一页正是《黍离》。那个句子猝不及防扎进眼睛里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彼时的我,并不懂他,所以当时我想着,他到底要什么呢?如果说是权利,那为什么他要拒绝做主力团的团长?如果说是名誉,那为什么在可以玉碎成仁的时候选择了逃命?如果说是轰轰烈烈的战死,那又为什么要拼死拼活阻止一场大战?如果说是活命,他又为什么会在每一次冲锋的时候都身先士卒?
当时不明白,只是看着遍体鳞伤的他,觉得心疼。后来明白了,才知道,他的孤独有多么孤独,他的悲伤是多么悲伤。因为他要的,是谁都给不起的东西,这就注定了他的志向将永成未竟之志。
他要的,是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是干净而美好的。为了这个梦想,他把自己当成水一样去清洗这个弄脏了的世界。于是他不得不弄脏了自己:他欺骗他的下属,谄媚他的上司,他怂恿手下人去做黑市买卖,他甚至和有妇之夫欢好来换取一门战防炮……当他所有的努力终于让他周围的世界变得干净一点的时候,回过头来看着弄脏的自己,他又觉得自责、甚至自卑。自卑到不敢和他认为干净的人对视。
我问我哥:“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矛盾的存在?”
我哥说:“他就是一条搁浅在怒江边上的鱼。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锐,精锐眼中的人渣。我总看着他从一极奔向另一极,他奔东的时候却听见来自西边的呼唤,最后……”哥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最后,他会活活累死。”
果然,在哥哥说出这句话不久,便一语成谶。他终于是被自己累死了。
那样悲悯而宽忍的一个人,他原谅了我父亲的迂腐,原谅了我哥哥的多疑,原谅了啸卿的妥协,原谅了张立宪的狂热,原谅了阿译的懦弱。他说,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他就用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原谅了这个肮脏的世界。可他唯独不肯原谅的人,是他自己。
他执着于因他死去的三千同袍,他执着于他犯下的我们不认为是错的错。他用一发臭蛋判了自己死刑。他死了,却不是烈士,他只是个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会那样苛待自己。
很多年后的他的祭日,啸卿隔着海峡对他遥拜。啸卿说:“他真是个疯子!可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有拿出勇气来,陪着他一起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