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习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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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戒急用……
“咕咚！”
胤禛手一抖，“忍”字刀刃上一点就歪了。不过眼下他顾不上这么多，吃力地抱起掉在地上的胤祥，“十三弟，摔疼了吧？”
“嗯？……”胤祥半眯着眼，显然还没清醒，“不疼”二字刚脱口，屁股上后知后觉传来的疼痛就让他忍不住“哎呦”一声。
……“哪儿疼？”
……摇头，好像哪儿都疼……
“让你乖乖躺着不听，这下好了？”胤禛嘴上埋怨胤祥，心里埋怨自己，一双并不大的手把幼弟仔细揉了个遍。春日午后，温暖而略显燥热的空气总是催人入眠，偏胤祥今早起迟了，这会儿没到困头上，直念着要陪四哥习字。胤禛是最厌烦环境吵闹的，所以胤祥很安静地在椅子上……睡着了。胤禛生怕他着凉，找了件外卦披在弟弟身上，不想胤祥睡得不安分，一个翻身把自己睡到地上了。
铺开一床薄被，把迷迷瞪瞪的小人塞进去，“不睡也好生躺着，再掉下去，当心你的皮。”话是如此，周遭侍奉的丫头都知道，四爷何尝舍得动十三爷一根手指？
重新回了桌前，提笔，可怎么也不是刚才的感觉了。有点困……得，是被这小子传染的吧？按着桌子定了定神，衣角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住。
“四哥，你也累了，不如陪我睡会儿吧。”
“别胡闹，自己睡吧，四哥还有事要做。”
“可是……”胤祥盯着胤禛的脸，欲言又止。
窗外的花儿经不住太阳的炽热，没精打采的样子；远处一个丫头掩嘴，估计也是困得不行；自己昨夜睡得也不早，今天难得休息……停，怎么被这小子给拐走了！
好吧，那就睡一会儿吧。说来奇怪，自己最是畏暑，怎么还能抱着个小火炉睡得这么香……这是半梦半醒间的胤禛。
四哥的身上真凉，得给四哥好好暖暖。胤祥又把头往胤禛的胸口蹭了蹭，小手环住胤禛的腰，也沉沉睡去。
（二）
“四哥，这个字我怎么总临不好，你帮我看看。”
“什么字？……啪！”
“四哥……”被打的故作委屈，打人的振振有词，“跟你说多少次了，临字要找名家的书法，你怎么总用我的……”
“可是先生们都说，四哥的字是最好的。”这个“最好的”当然是胤祥自己定的标准，一字一百二十遍，大多数皇子的字都是相当漂亮的，当然，八哥胤禩是个例外……
“……再有一次看我不打你。”胤禛扬了扬手中的锦帛，自己先没了底气。用这个？千辛万苦抄的佛经，可不想因为这小子毁了。
胤祥努力压下想笑的冲动，端正了姿势重新下笔。
“四哥，歇会儿吧。”摇摇发酸的手臂，胤祥递过一杯茶。
胤禛喝过一口，把另一半留给胤祥，“你的字真是越来越好了，四哥自愧不如啊。”
“没有四哥这么好的师傅，也没有胤祥的今天啊。”即使身高已经超过胤禛，颇受皇父宠爱，胤祥在胤禛面前永远是那么谦虚。
胤禛闻言，笑意盈满双眼，他最是清楚，胤祥的各门功课都是一顶一的好，别人夸赞他骑射了得，倒忽略了他写得一手工整清丽的好字，较之自己，多了一分明朗，少了一分沉郁，真是讨人欢喜。
康熙四十一年南巡，皇四子和皇十三子奉命书写对联，群臣环视，无不欢跃钦服。
“字如其人，四弟和十三弟心有灵犀至此，儿子佩服。”
众人退却，胤禛偶然间听到了太子和皇父的交谈，心下一冷。
一箭中靶，胤祥神采奕奕，“张瑞，天气有些热了，让人给四爷备些酸梅汤。”
（三）
康熙五十二年秋，阴雨绵绵。
门可罗雀的皇十三子府上，一扇窗户大方地开着，偶尔传出一阵嗽音。
胤祥抿了口酒，毫不在乎窗外吹来的冷风，继续握着手中的狼毫。
嘁嘁喳喳的，爷都虎落平阳了，你们就不能亮亮明枪，大大方方放马过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熟悉的苦厚飘过，胤祥皱眉，药，药有什么用？医的了人心吗？“还不出去？”
擦肩而过的人显然不买账，关上窗户扳过他的肩，胤祥猛觉不对：早先因为窗户的事把福晋训哭过，她怎么会……四哥？
漆黑幽冷的眸子专注地盯着他，责备和心疼哪个更多，他已经无暇探究了，错开视线又一阵猛咳，“四哥，能扶我先坐会儿吗？我有点累了。”
胤禛沉着脸扶着胤祥踉踉跄跄到床边，低头给他解了鞋袜，在胤祥还没来得及拒绝的时候先一步把人用被子裹了个结实。端过汤药，仔细吹了许久才递过去。
胤祥咬牙一口气咽下，只觉得口中涩涩的，心里酸酸的。小时候讨厌吃药，被嬷嬷逼着不得已一口气灌下，烫了舌头好几天没吃好饭。此后，把药吹温再给胤祥，成了胤禛雷打不动的一项任务。不过这药的确太苦，且没什么效果，要不是今天四哥来了，保不准就会被自己倒掉。
胤禛见胤祥乖乖喝药，脸色稍晴，又倒了杯茶给胤祥漱口，胤祥才揭开茶盖，眼眶就是一红：四哥带来的正是自己昔日最喜的茶叶，这几年府中开销大进项少，四哥暗地里已经接济不少，又让他……
“身上寒气那么重，好生躺着。”胤祥的心思怎么逃得过胤禛的眼睛，一向清亮的嗓音是那么沙哑。扭头假装看胤祥的手书。看罢，心头又是一紧：义山诗、重光词，伤时失意的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一点晕开的墨，是泪吗？
见弃皇父，妹丧他乡，雄鹰折翼，心如死灰。所以他才自暴自弃任由疾病肆虐吧，可恨当时局势不稳，自己不能多来探望，一步错，步步错，眼见昔年高大壮硕的弟弟骨瘦如柴，一到病情发作就痛不欲生，他心如刀绞，却无言以对。不能以身相替，什么安慰都是枉然，便只能故作无赖的抢走侄子侄女养在自己府上，在皇父面前小心渗透十三弟的病情，博得哪怕一点的同情。
仅此而已了。
“累了就睡吧。”胤祥的眼皮打架了许久，尚来不及回答便沉沉睡去。胤禛叹口气，掖好被子，轻轻抚平胤祥拢起的眉头，落下温柔的一吻，低声哼起一首幼时学过的蒙古民谣，和十几年前的场景如出一辙。
素日阴郁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安宁，胤祥的梦境也变得明亮。一望无垠的蒙古草原上，他扬鞭纵马，四哥相随身侧；夜间篝火跳跃，他靠在四哥肩头打盹。
“以后，别再写那么清冷的诗词，伤神。”
惊醒，身旁空无一人，一只桂花香囊躺在桌上，独散馨香。
（四）
“奴才谢恩。”
“行了，你倒数数，这一会儿工夫，你谢了多少次恩，仔细腿疼。”
……私下里，殿下行过完整的礼吗？苏培盛专心地盯着养心殿的地面。
“来，陪朕看看，这字写的怎么样？”雍正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拉起允祥走向另一间屋子。
“自然是极好。”忠敬诚直勤慎廉明，这人看来颇得皇上欢心啊，只不知究竟是皇上一时心血来潮还是……这定评，到底谁当得起？
“天下除了怡王，也没有谁当得起朕这句定评了。”雍正仿佛听到了允祥的心里话，脸上写满得意的笑。允祥失色跪倒，“皇上厚爱，奴才愧不敢当……”
“怎么又跪下！快起来。”雍正强行把人拉起，“朕说你当得就是当得，有人不服，朕就敢和他一条条拆开辩论，担心什么……”
“皇上……奴才受恩就是。”
“于公，朕应当褒奖有功之臣；于私，四哥不会让你受委屈。十三弟，记得登基前夜我们的约定吗？”
相依相扶，不离不弃，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允祥主动靠在雍正身边，一层薄雾迷离了视线。
雍正用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抹去了允祥眼角的泪痕。外人只道皇上对怡王恩宠过度，焉知一个兄长竭力缝合兄弟旧年的伤口？“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这句话，胤祥不曾说，不代表胤禛不能知。皇父曾从你身上夺走的荣耀，四哥加倍偿还给你。
（五）
戒急用……
泪水模糊了双眼，狠狠掷笔，任墨迹在纸上晕染出奇怪的形状；灌下一口凉茶，浇不灭心头的火。
他想骂，怡亲王你欺君犯上不忠不义，你给朕的承诺是一纸空文吗？
他想劝，十三弟只要你能回来，住在西山也好，就算你远在云南拒不见朕，抽空给四哥只言片语就行。
可这一切都是梦。
周遭的太监宫女心中叹息，谁也不敢上前劝慰。殿下仙逝已经两年了，皇上还是不能自拔，多少大臣说皇上对怡王加封逾制，咱们不懂，可皇后主子的五十整寿没过，整整两年端午称殇，却是着实……哎，从前皇上不管有多大的火气，有殿下在就没事了；可殿下不在，谁敢上前触霉头？
雍正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打什么算盘，他的目光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游离。
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唯有胤祥是他最为坚实的依靠。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十三弟成熟得令他都觉得陌生；他大胆相托国家社稷、身家性命，胤祥就兢兢业业焚膏继晷替他开创一片天地。他只操心胤祥是否有足够的权力施展才华，还有什么样的恩泽自己没有施与，却忘了十三弟曾经病得起不来床，落下的病根在每个阴天雨夜折磨不已。七年，已经太晚，所以胤祥才会躲，他懂，如果亲见了胤祥离世的模样，他大概会当即跟随而去——大清的江山，由不得妄为，自从他们肩负了祖宗基业，就早已身不由己。
记得那年，衡臣生病，他声称“肱骨有疾”，胤祥听了消息，急着找太医来看，得知不过是自家的感慨方才放心，略带自嘲地问：“若是奴才病……”
差点就扬手一巴掌：“浑说什么呢你，你要是敢有个好歹，还教不教朕活了！”挥退了一众人等，死死把人搂在怀里，胤祥靠在他胸口，只言未发……
一阵风吹过，薄薄的纸翘起一角，一个“忍”字挺拔。
不忍又如何，那个幼时缠他，少时效他、病时靠他、难时扶他的人，已经不在了，然而十三弟，四哥累了，或许不能忍太久了，答应四哥，别那么早喝孟婆汤，别忘了四哥……
雍正十三年，皇帝驾崩，随葬物品中，有怡王用过的鼻烟壶。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习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