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雨轻风色暴 ...

  •   落日熔金,晚霞满天,沈府车马驶离玉屏山。二十来名亲卫长随掩着两驾大车,逶迤返回都中。卧佛寺正敲响暮钟。百年青铜大钟体宏音厚,一声一声金石振聩,远远传了出去,山谷轰鸣,仿佛有风雷隐隐。胭脂倚在沈留肩头,默默倾听。还是小时候,最快活的事便是随母亲到此进香。连氏系巨族,女儿在室,规矩极多,而妻妾者众,你算我计,各有心肠,四下里皆是窥视的眼睛,府里一举一动实在必需步步小心,时时在意,不得半分自在。唯有每次前来卧佛寺,方可稍稍懈怠一点。
      那时她不过六七岁,曾独自一人,偷偷从戒备严密的跨院溜到前殿去瞧乡民们烧香。佛表蜡纸一叠叠扔进莲台前大鼎里焚烧,焰火炙烈,腾起大片烟雾,气味粗劣得呛人,她却躲在柱子后,忍住呛咳,睁大乌亮的双眼,目不转睛。那样失了规矩,被捉回去后,也没受责罚,为着保姆们怕被大夫人斥骂,瞒了不敢上报。过后好些日子,想起来都忍不住暗自几分得意。归家途中,往往是偎在母亲怀中,静聆晚钟悠悠。母亲衣襟上的素馨香幽淡清远,只觉得一天的明亮温暖。
      “娘要你答应,永远不可以欢喜了沈家的任何一个人!”悠亮的钟声瞬间变得森厉阴冷,胭脂噤噤一寒。沈留的手环住她,温和的问:“怎么了?”胭脂心口一阵酸苦,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千思万绪,只是说不出,如何说得出?只能将脸埋进他肩膊处,上用的羽缎斗篷织成甚厚,泪痕沾在上面,透不过去,慢慢地干了。半日,胭脂方轻轻道:“没什么,我不过在想,小时候的快活事情。”“哦?”沈留兴致盎然。“你小时候都有些什么快活事情,讲来听听。”
      胭脂见过卞姨娘后,从早晨的欢喜无限转而抑郁,心事重重,沈留看在眼里。想起卞姨娘曾让自己休了胭脂,心知她们母女间的谈话必定于己不妙,一时却无法可想。而心底深处,还有一个隐约的念头来回萦绕:“她这般不开心,单是为了她母亲反对麽?”他竭力不去思想,但这念头却像一条有毒的蛇,虽然转开头不看它,可仍能听到阴暗角落里蛇信吞吐,发出的嘶嘶响声,引得人躁虑不安。此刻便冀望借与她交谈,平定一下心情。小小时候的胭脂,会是什么样子呢?沈留嘴角弯起一丝笑弧,心头的躁动果然平和少许。
      胭脂却问他:“你小时候最快活的事情是什么?”“我?”沈留略想一下,道:“我记得最快活的事情,是有次和皇上打架后,父亲居然没有用戒尺打我。”胭脂面上微露出一点笑容:“你竟敢跟皇上打架。”沈留笑道:“那时皇上还只是储君,跟我们一群伴读在东宫读书。都不过十来岁的小童,成日厮混一堆,起了争执,乃至吵嘴打架亦很寻常。皇上且是带头闹的那个。易官年纪小,时常被皇上和……其他伴读欺负,我自然要出头帮他。”胭脂轻轻“嗯”一声,道:“你这样护着你家里人。”又道:“你父亲很爱用戒尺打人麽?”
      沈留脸上的笑意加深。寸半宽的戒尺,安南进贡的黑檀木制成,硬愈铜铁,一挥下来,手掌上登时高高棱起一条淤红。除了给皇上伴读,家里另请了老师。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一本本背下来,背不出就打手心。被打过后的手,十天半月都握不了筷子。他笑道:“独那一次父亲没用戒尺打我,却罚了我跪祠堂一天一夜。”
      胭脂道:“你父亲如此严厉,你那时可曾怨过他?”沈留道:“当时自然觉得委屈怨怼,可现今……”胭脂只觉他搂住她的手臂微微一僵,便住口不说了。但他毋庸讲下去,她亦明白。可现今便想同从前一般,再被父亲狠狠教训,亦再不能够,因为已经天人永隔,人鬼殊途。而令他父子生死诀绝的,正是自己的父亲!胭脂只觉心如针扎,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话。
      车行驰骤,钟声渐行渐远,马蹄声益响,哒哒起落。梅花形的车窗上,飞快闪过一朵又一朵的斜晖,绚金烂紫,绮翠流霞,幻化亮丽无比。然后渐渐黯下去,淡下去,被涌上来的深深黑夜淹没。

      仿佛一夜之间,春风又绿遍天涯。枝枝,树树,片片,须臾触目皆青。御柳河畔夹岸的绿杨万树千条,如碧玉搓就,欣欣向荣,层叠了似烟笼雾迷,正是“烟柳满皇都”的胜景。前来赏玩的游人朱轮画船,河里河外络缀于道。这一番春赏热闹,乃是都人每岁游乐之始。看过御柳烟城,三月中大内开外囿芳林苑,至六月中整整九十日,特许士庶纵赏。时京畿方圆,上至王侯卿相,下至白衣黔首,无不携老将雏,呼朋引伴,到苑内尽意玩乐,最是四季之佳况。
      一叶轻舟泛波而来,穿过卧虹桥底,摇橹的中年船夫跟坐在船头的沈相攀谈:“官人也来赏柳的?如今天下太平,年景好,这柳树也长得好,来看的人也多。不像前那些年,兵荒马乱的,人都逃难去了,这河边上下好几里,没几户人家,有也没人来看。树也没精神,枯死了好些。”
      沈相有些漫不经心的道:“哦。”那船夫眨眨眼,道:“官人你别不信,这树通着人气儿呢。遇上好年月,人过得滋润,这柳树就可劲儿疯长。遇到灾荒打仗祸害人,就蔫嗒嗒要枯要萎的。我老儿在这河边生河边长,几十年看下来,不会错的。”他说得煞有介事,沈相倒笑了。船夫也笑:“这话官人当笑话听也成。说句实心的,自从前次两位沈大人领兵打跑了胡人,好不容易安乐了这么几年,咱平民百姓日子好过多了,就盼着别再打仗了。佛祖保佑朝里两位沈大人多当几年事,有他们在,担保胡人不敢来的。”这船夫只是寻常的水上人家,并不识得沈相,因此这话说的随意自然,显是发自内心。沈相听惯官场上言不由衷的场面话,难得听见这般不带丝毫阿谀气的赞美言语,倒颇为感动,心中更觉有几分沉重。
      说话间,已到了柳色葱茏的渡头。沈相惠过船资,对那船夫道:“老伯,我担保不得胡人不敢来。不过你放心,即便胡人来了,我可担保定让他们从何处来回何处去,他们决不再有机会南下窥江,戕害中原百姓!”他这几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沉着自信,令人全心全意信服。说完后,顺河堤拾级而上。好一阵子,发呆的船夫方迟疑吐出几个字:“沈大人?”沈相早已不见踪影。

      上元夜后,沈相一直对那小酒馆里的梨花白念念不忘。此日偷得半天闲空,便兴致勃勃去寻那酒馆。他对那晚的路途记得甚牢,从河岸转进坊曲,轻易便望见成联的璎珞纱灯,一模一样挑在酒馆门前。他心中一喜,举步入内。
      进了店堂,方见里面只有一桌客人。这时想要退出已然不及,就听丹朱笑意盈盈招呼:“沈将军,人生何处不相逢!”
      沈相却犹似不闻。他脚步稍停一下,仿佛极其惊讶,随即径直走到那酒桌旁,双目如欲喷火,瞪视丹朱下首的一个男子。
      只见此人身穿藤黄提银纹精织纻丝袍,头戴一顶掐金丝双翼轻罗幘,服色考究之极,且异常华贵都雅。净白的脸上双目斜飞,鼻廓高直,面容俊美,正是一个十足十的贵介公子模样。他见沈相毫不掩饰的怒目相向,当即一拍桌案,挺身而起,绝不示弱的回瞪沈相。
      丹朱见两人甫一见面,立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心有暗喜。她嘻嘻一笑,对二人道:“两位大人,有话好说,何必斗气?坐下来慢慢谈罢。”先对沈相道:“沈将军,请坐。”再对那公子道:“连司马,请坐!”此人正是连府六公子连云飞,现职履江南大都督司仲原府从三品司马。
      连云飞与沈相隔着桌子凌厉相峙,只道:“丹朱姑娘,此事原是我两家的恩怨,与旁人无涉,你只需袖手旁观便罢。”又加一句:“是不是啊,沈——将——军?”后面三字拖得长长的,语气极其傲慢无礼。丹朱又是一笑:“是吗?”居然不再相劝,笑吟吟的从桌上端起茶杯,一副悠闲坐定观大戏的架势。沈相“嚓”地抽出长剑,寒芒闪烁,横过酒桌,直指连云飞,简截道:“拔剑吧。”
      连云飞狂肆大笑:“哈哈,败军之将,焉敢语勇?从十年前在东宫翰墨斋起,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胆敢跟我叫阵?也罢,让我瞧瞧你这几年有点长进没有!”同样利刃出鞘,盛气凌人的一晃:“此间太窄,到外面去。”沈相一言不发,当先出去,连云飞紧随,其后是丹朱及连家洪家的一众仆从。小酒馆掌柜猛抹了一把汗,也跟了出去。
      沈相和连云飞当街站定。这巷子是从旁边坊路分出来的一条斜街,极是僻静,过往行人不多。饶是如此,不多一会儿,周围也聚起一小圈人。连洪两家的仆从正自纷纷驱赶,颇有些吵嚷。人群中间,沈相和连云飞却一无所动,各自手持长剑,如两座冰山,凛然对立。
      春日微风习习,吹得门前薄水纱的灯笼串在半空中轻轻飘荡,象是小儿打秋千,气薄力弱,秋千荡不高,就那么小小的一悠一悠,心里头却依旧满是快活,似乎已經高高飞起来。丹朱站在滴水檐下,一双湛蓝的眸子,仿佛晴空下一望无际的深海,又仿佛映着沈相身上的那袭长衫。身旁的侍女好奇问:“姑娘,你说谁会赢?”丹朱反问:“你见过沈将军的剑法,好是不好?”那侍女由衷道:“那是好极了,姑娘的意思是沈将军必胜了?”丹朱眼中蕴了笑意,象海波间阳光烨烁。那侍女却又道:“可是姑娘你并没有见过连公子的剑法身手,凭什么认定沈将军会赢?”丹朱大窘,她凭什么认定沈将军会赢?好似心事被人揭穿,脸上烘烘发起烧来。她撂下脸来,正要呵叱侍女,只听“唰”的一声,剑光如炽电劈闪长空,晃花人眼,尚未看清谁出的第一招,街中两人已然交上了手。
      连云飞挺剑中宫直进,疾刺沈相前胸,力大势雄。当初一众太子伴读中,连云飞的剑术首屈一指。沈相避其锋锐,快速右偏滑开,剑走轻灵,刃锋削去连云飞腰间。电光火石间,已相互攻守数招。两人出招都是毫不容让,劲透剑尖,几个回合过后,已是剑气纵横。丹朱看了几招,见两人招数狠辣,直是性命相搏。她虽深信沈相必胜,却也不禁有点担心。
      可她的担心远远不及连云飞的吃惊。他自五年前遥赴江南,再没见过沈相,不曾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看,沈相早已不是从前同为伴读时那个武功低劣的瘦弱少年。此刻他招数精奇,来去如风,意到锋到,犹如行云流水,每一招都使得圆转如意,挥洒自如,功力显见深厚非常,自忖大有不如。目下尚可勉力支撑,但再过十招后必定落入下风,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任他宰割……想起两家的世仇,以及东宫旧事,连云飞生生出了一身大汗。
      剑气愈来愈犀利,围观众人已然退出丈余外,仍觉寒意袭面。两人高纵低跃之际,剑光划破用作酒幌子的灯笼,淡淡彤色的纱片璎珞,丝丝缕缕,扬扬飘然坠下,宛如下起一场花雨。沈相见连云飞落地时左足稍欠,身子略为倾侧,剑尖偏了一寸,必不中自己颈喉,当机立断,变退为进,趋近连云飞,右手“疾霜折梅”,遽然向左斜劈。劲力到处,双袖鼓足了气,象蓬开的风帆,凌厉无比。眼看连云飞就要被这剑在胸前拉开一道深深的大口子,毙命当场,沈连两家旧恨上再添新仇,丹朱心下大喜。
      剑尖堪堪将及连云飞,数片下落的碎纱被剑气一激,四散翻飞,犹似落花纷洒——仿佛是很久以前了,那一场漫天的花落花飞,缤纷如雨。那时她在花树下流泪,人泪似花花似泪……这一剑刺向她的兄长……
      沈相微一分神,剑势稍滞。高手过招,时机一纵即逝。连云飞趁他身形微顿,提气纵起,避过其长剑,随即一招“寒鸦赴水”,从高处迅捷无伦地扑下,刃尖对准沈相头顶,直刺下来。他此招全力以赴,加上下坠之势,这一剑端的力道十足,避无可避。
      丹朱惊怒交加,禁不住喝声:“住手!”叫声未绝,连云飞只觉风声劲疾,一物破空而来,“铛”的击上手中长剑,顿时虎口巨震,长剑险些脱手。他见此暗器准头功力俱是非凡,定是丹朱从人中的高手所发,心下大怒。他见机极快,立刻借此劲力,长剑化成一道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向沈相。沈相急速后退,终是稍慢,“嗤”地一下,左手衣袖被划破,长剑落到脚边。连云飞一击不中,暗暗叫苦。他手中武器已失,落下不待站稳,又拼命后跃。沈相手中青锋如影随形,指向他的胸口。连云飞脸色煞白,束手待毙。
      良久,沈相的剑尖却只是抵住连云飞的前胸,却并不刺入。丹朱甚奇,却不便开口催促,旁观众人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空中仍有轻薄的纱络丝条缓缓飘落。似花还是非花,无人惜,从教坠。
      又过了良久,沈相冷冷道:“你走罢!”连云飞却傲然道:“你要杀就杀,怕死的不是我连云飞!”沈相只回剑入鞘,不再看他一眼,也不再看周围众人一眼,独自向巷外走去。
      其余人见连云飞欲置沈相于死地,沈相得胜后反饶了他一命,胸襟气度,大非寻常,钦服不已。不知是谁带头拍掌,登时掌声四起,丹朱手下诸多从人亦加入其中。丹朱却只望着沈相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连家的仆从却围住连云飞,低声问:“六少爷,怎么办?要不要趁那人没走远,大家伙儿齐上?他双拳难敌四手,挡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的!”连云飞满腔羞辱气恼正无处发泄,一听此言,扬手一耳光,那说话的长班嘴角登时渗出血丝:“还嫌不够丢人的?”他见沈相剑术精进,自己今日势必斗不过。这且尚是小事。丹朱助力沈相,方是始料未及的大患。必得先回家告知父亲兄长,商议对策。他到底出身世家,礼仪周至,心情虽沮丧已极,仍是对丹朱长揖作别,方带了从人急驰归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雨轻风色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