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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不道春难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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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一夜风露侵袭,胭脂第二日便病倒了。换了四五个太医,好好坏坏的,将近二十日后才慢慢起得了床。胃口却一直不开,每日难得喝一两口粥。因医嘱是晚间进药一个时辰后,方许用膳,关婶子才捧了燕窝粥进来。胭脂却靠在引枕上摇摇头,示意她端出去。樱儿劝道:“好歹用些罢,不然这病再好不了。”胭脂仍是摇头,樱儿关婶子正无奈处,沈留却走了进来。
沈留先至床前,往胭脂脸上细细看一回,方笑道:“今日气色倒好些。”再转头对关婶子道:“我可饿坏了,快摆饭来。”樱儿关婶子尽有点诧异,还是出去唤人抬了小炕桌进来,布好饭菜。沈留坐下,对胭脂道:“一个人吃饭无甚意味,你且陪我吃一点。”樱儿这才会意,忙把那燕窝粥端至胭脂面前。沈留吃了一口,抬头一看,见胭脂只是手执勺子,在那碗里一遍遍搅着。他佯装生气:“说好陪我,你怎地不吃?——倒是存心赚我来着?”胭脂不语,仍把那细瓷勺子沿碗边儿划着,一会儿,慢慢舀起一勺,送进口中。吃不了几口,眼中珠泪莹然。
沈留静默一刻,方温言道:“好端端的怎地又伤心?”胭脂心绪万千,乱如缠麻。这许多日子来的种种思虑煎熬,尽都涌上心头,翻覆沉浮,象是漆黑汪洋上望不见灯塔的小船,逐水漂流,满心的哀茫。他待她情深一往,她何以为报?只是哽噎难言:“……你跟……你母亲他们吃过饭了的……不是,不是我陪你,是你陪我……”
沈留默然握住她手,良久,方道:“你我之间,我陪你,你陪我,不都是一样的么?”胭脂眼泪应声而落。沈留抬手替她拭泪,微笑道:“你若是能快点好起来,我倒有样东西送你。”胭脂尚自心酸,却不忍扫沈留的兴致,便问道:“什么东西?”
沈留道:“你若在月中前大好了,十五我便带你去卧佛寺拈香还愿。”胭脂一听,顿觉喜出望外,却犹自不信,抓住沈留衣袖,仰脸追问:“真的?”沈留见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急切,心头微微一酸,随即笑道:“我几时骗过你?”胭脂久无生气的眸子立时光彩焕发,宛如墨晶拂去积尘,瞬间华辉璀璨,犹带泪珠的小小脸庞似乎也脱却憔悴,随之明艳亮丽,仿佛风荷冉冉带露开。她坐直身子,象立誓般,郑重其事地道:“我这病定会在月中前痊愈!”取过燕窝粥,努力吃起来。见胭脂一派喜心翻透的样子,沈留虽笑容不改,心下却止不住一片黯然:“她这样欢喜,却不是为了我。”
胭脂既信誓旦旦要早日病好,便力照医嘱进药饮食。对症下药,调养得当,十来日后,虽未痊愈,却也已无大碍。有时便到院子里闲步。那一院的杏树,泰半枝头已缀了含苞点点。嫣红花萼犹自紧拢,一如睡眼沉沉,萼隙间依稀可见粉淡初葩,合卷如小儿的拳头。满院的花梦沉酣,只待下一场春雨,将它们温柔地催醒。
胭脂从院里转至廊下,随便坐了下来。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樱儿却仍不许胭脂多在屋外停留。想来她吃完晚饭,便会来撵自己回屋。胭脂不禁微微一笑。旁边抱厦的櫊子窗里却传来说话声:“明儿三娘去礼佛,你跟不跟去?”另一个嬷嬷道:“这样的好事,哪有我的份儿?还不都给那起爱拿尖儿的早抢了。”前一个便道:“也是。你说樱儿姑娘得力露脸,咱也无话可说。那是三娘带过来的,自然不同。可那起婆娘,从前连三门都进不了的,现在倒排到我们前头去了,倒让我们烧茶扫地,真真让人气不平。”后一个道:“可不是这话!——不过这话也难说。沾着这些事儿也不准是好。你没听说,前儿老太太为了元宵节的事儿,跟少爷发了好大脾气,原要对三娘用家法,却被少爷硬拦下来,末了立逼着少爷直站了一宿。这次出门,再瞒不过,老太太不定怎么生气呢,那些跟的人只怕也没得安生。”前一个道:“可不听说!打三娘进门,少爷为她可受了不少委屈——且别说这话了,明儿咱也乐得歇一天。倒不如凑几局?”
嘁嘁喳喳的话声越来越远。天青如海,深宏辽阔,几缕云丝淡淡飘过。月华初生,如纱如绢,似烟似雾,笼在那繁枝花芽上,眼里望出去,天地间一片温柔的花光,象他的眼眸。耳边清清楚楚响起他的话:“等花落了,我陪你摘杏子吃。”那一次,他替她挡了杖打,她知那是痛极了,他却只顾问她:“你伤到不曾? ”
樱儿赶来了,催她:“夜凉了,快进屋去——五爷昨儿说了,今日忙得很,不定几时回来,今晚就在外书斋安置,不过来了,你不用等了。”
她是在等他么?她不知道。然而那一夜,她梦里尽是那温柔花光。
早春二月,原上离离新草刚刚露出头,草色遥看,若有若无。道旁的柳树青眼才舒,浅绿底子上透出茸茸的鹅黄色,风里轻条长引。那风拂在脸上,已是吹面不寒。胭脂因尚未全愈,于是坐了马车出来。她眼瞅樱儿从纱窗不停往外看,不禁笑道:“大年在驾车,你这样子才看不见。”樱儿红了脸,赌气坐回来:“我是观风景呢,谁要看他!”
胭脂瞥见樱儿脸色,不敢再说。车外蹄声得得,她忍不住隔了纱窗瞧去。路上行人不多,残冬将逝,春色和美,人人脸上似都欣然含笑的样子。侧前方不远是骑着玉骢马的沈留,杜仲田七跟在后面。却见他半低着头,只手挽缰,握马鞭的右手松垂在身侧,背影竟似有几分恍惚的落寞疲惫。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他。风微微扬起他的斗篷,胭脂从窗前退回来。
车马行得甚缓,大年从驾辕上跳下来,跑到沈留马旁,喘吁吁道:“少爷,少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沈留策马兜回,翻身下马,进入胭脂的马车内。樱儿早已换到后面车上。沈留坐到胭脂身边,拉了她手,问:“可有什么事?是不是不舒服?”体贴地道:“若是不舒服,我们可以先回去,下个月再来。”胭脂见他眉间眼底,全是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眶微微一热。她低下头,过一刻才抬起来,轻声道:“我没事的。不过你这些日子忙累得慌,今日好容易旬假,原该留在府里好好歇歇才是。倒……不必陪我出来。”
沈留握紧胭脂的手,柔声道:“是我乐意的。”胭脂听了,默然无语,只是低下头。过一刻,轻轻侧了头,靠到他胸前。他的斗篷上满是风里青叶的清新气息,胭脂嗅着这味道,心里只觉安稳。听到他笑道:“你今日倒是头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呢。”他扶起胭脂,深深看进她眼里去。晴光中她的脸颊渐渐洇红,如晨曦初露一点一点染艳的云霞,朝颜舜华,明丽不可方物。他深深吻下去。她的气息甜香如新蜜,心底最深处却渗出一丝苦涩来。
一行人马在一品素前停下。胭脂奇道:“不是去卧佛寺么?”沈留道:“卧佛寺太过喧杂。你们母女俩见面,总得找个能好好说话的清静地方方好。”胭脂道:“可我娘不常来这儿。”沈留道:“连家大夫人今日会来一品素吃午斋,我想你娘定会跟来。”胭脂更奇:“你怎知大娘今日要到一品素吃午斋?”沈留笑而不答,只携了她往楼上行去。
时已近午,一品素掌柜的早亲迎出来,将他们带到预好的雅阁子,候着点过茶点方出去,临去周到地拉上门。房内只留下樱儿关婶子并几个小丫头伏侍,杜仲田七守在外间,其余从人皆候在楼下。一时茶点送上来,樱儿她们把阁子里的椅袱茶具俱都换过,方让胭脂沈留坐下,再捧上茶。胭脂却对沈留道:“才刚一路走过来,觉得这里倒和上年一样,一点没变似的。”沈留笑:“上年到而今,也不算太久。”胭脂微微一喟:“不久么?我倒似觉得过了长久。”沈留回心一想,年来风波叠起,诸事种种,如今看去真有岁月流转之叹。去年在这里……他脸色微变,心下生出无限狐疑。
“那时候你把那洪晋宗吓得半死。”胭脂犹自不觉,忆起洪晋宗的狼狈样子,咭地笑出声。“那一回人可真齐全。还有二姐姐,还有……”她蓦然停住,明眸里飘过朦胧的雾翳。沈留含笑补充:“还有你二姐夫。”胭脂一时没有答话,一刻,方若有所思地道:“那时候可没想到……那是我二姐夫——可见这姻缘天定,凭你再想不到一处的,终归也逃不掉。”她笑一笑。又道:“今日没见那唱曲儿的父女。”
沈留不露声色,只问:“想听曲子么?”立时便有人去问了来回,道那唱曲父女已回乡去了。胭脂微觉怅然,沈留见东壁上悬着一张焦木凤尾琴,便对胭脂道:“既无伶乐,何不自乐?说起来,我倒没听过你弹过琴。”胭脂却道:“我不会。”沈留稍觉诧异:“如何不会?”胭脂笑道:“自来我会的,一概皆是我娘教的,我娘就不会——想是不会的,从来也没见过她抚琴度曲。”小丫头早将那琴取下摆到桌上,胭脂用指轻绰几下,听琴音叮咚,甚是清沉萧朗。
沈留道:“此琴甚好。”伸手理了理弦,随即左按右弹,若合符节,琴音潺潺,自手底泻出。胭脂喜道:“原来你会!”沈留笑而不答,手不停挥,那琴音如清溪,如山泉,汩汩而出。曲韵和润宛转,清柔缠绵,仿佛春水流波,令人渐渐沉溺: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胭脂心里默咏,细品其中的恋慕爱怜,不觉又是红了脸。
正在情思脉脉之际,忽听樱儿唤声:“十二娘!”胭脂蓦地转头,果见卞姨娘脸色苍白,站在门口。她欢叫一声,起身扑入母亲怀中。
沈留住了手,恭谨地向卞姨娘行过礼,卞姨娘回了半礼。他想着胭脂母女长久未见,怕是有不少体己话儿说,于是对胭脂道:“我出去瞧瞧。”胭脂点点头,微笑望着他走开。卞姨娘在一旁看见,脸色更加惨白。众人也都乖觉,跟着沈留出了房门。
沈留一径走至外面楼上。路过隔壁的雅阁子,便听见里面隐约有女人笑语。门口站着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态度傲慢,见到他们也毫不理睬。杜仲田七一直跟着他,这时杜仲便道:“连府的人便在里面。”从怀里取出一张名帖:“小人奉命去请少夫人的母亲大人,他们倒没阻拦,只是也没收帖子。”沈留只淡淡“唔”了一声,走到一张桌旁坐下。
坐下来便眺见前方金红的卧佛寺,桌旁的朱阑宛曲,镂空雕出的藤蔓纠纠缠缠。。一切皆是老样子,一起亦不再是老样子。那日他听说她偷着出了门,便身不由己地跟了来。那时他以为,他不过因为她一个弱女子,若是遇到什么,只怕难以应付。他以为他是恻隐之心。现在他方肯承认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低叹,那叹息里却满是愉悦。
楼外天色净爽,是一种明蓝色,被洗得微微泛了白。不像那日雨后新霁的天,碧青如水,象她的双眸。他跟着她一路到了这里,她果然出了事,他果然救了她——可她却想救别的人。她顾不得自己,却仍想着要去帮那个男人!仔细回想那日情形,从前许多不曾留意之处,一一凸现,象久置的水杯,原本模糊的可疑悬浮,终是沉淀下来,清晰可见。当日她明知女儿身一旦曝露,定然危险万分,却仍是顾不得。她竟是顾不得自己,只念着要去帮那个男人!只这一转念,心底的狐疑变成不悦,渐浓渐重,堆积成压城欲催的阴霾。原来那时他们就已认识!到底是如何认识的?又认识了多久?那日她来此地,是和他约好的?她听见要来这里,那样欢喜,仅仅为了她母亲?无数疑窦一团又一团,绞成乱麻。坐在栏旁,初春的熏风微微扑面,极是宜人,他却突然烦躁起来。
屋里卞姨娘絮絮地问着胭脂数月来吃得如何,睡得如何,有否生病,但凡一切琐碎细事。胭脂单拣了那无关紧要的说了说。一顿说话下来,母女俩都有点口干。胭脂便让卞姨娘吃茶。茶水半温,恰到好处,喝起来十分熨帖合意。卞姨娘一面喝茶,一面说:“你既然过得还好,娘也放心了。”她放下茶盏,转头望着胭脂,脸色逐渐郑重:“看样子,他待你很好。”胭脂顿时害羞,只低了头慢慢抿着茶,那新茶入口回甘,久久不退。半晌,方轻轻点头。卞姨娘抓紧胭脂的手,口气急切:“胭儿,你要答应娘一件事。”
胭脂听母亲语气愀然,仰脸问道:“不知娘有何事?”卞姨娘且不答,只催促道:“你要答应娘!”胭脂不解,却仍道:“不管娘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片刻,卞姨娘并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方道:“你夫婿大概从未告诉过你,我从前曾求他休了你。”胭脂一怔,惶惑抬起头:“为……为何?”卞姨娘不答,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可以欢喜沈家的任何一个人!”
胭脂只觉身如雷击,身子一软,便倒在卞姨娘怀里。过了许久,才含泪道:“为何?”
卞姨娘将颤抖的手放到胭脂头上:“因为沈家是连家的仇人!而你,你不可以对不住连家!”
胭脂只觉天旋地转,眼泪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