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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儒冠多误身 ...

  •   京兆府执金吾衙署大门洞开,守卫森严。因元宵放市,平日巡夜的金吾士今儿便不够数,是以特别加派军丁,署门前兵士往来如流,一派繁忙。一小队金吾士护着几人,从路口过来。行的近了,方见是四五名年轻女子,却均身衣男衫,脸带惊慌。领头的两名队正在门前下马,将马鞭扔给士卒,对那几名女子和气道:“诸位姑娘不用害怕。有人家走丢了亲戚,报到衙门,所以相烦各位姑娘前来认一认,这便请进去。”那几名女子有情愿的,也有不情愿的,这当口却推脱不得,只得跟了往衙厅走去。
      厅上燃了两排巨烛,灼亮的火光照得大堂明如白昼。堂上一张硬刺木大公案,平锃如镜。案前垂下墨蓝织彩锦缎,绣着独角的金色懈豸,四蹄腾空,栩栩如生。沈留正高高立于堂上,身边当值从五品果毅都尉冯懿德红缨兜鍪,双龙金徽甲袍,神采奕奕侍立一旁。
      堂下一队金吾士,手按长刀,排成雁翅两列。两名队正入来,单膝跪地禀道:“属下按大人吩咐,东市六街徼巡已毕,共寻到这几名流落的男装女子,请大人过目。”冯懿德见沈留只扫了一眼,神情愈发冷峻,并无欣喜之色,便知其中绝无他要找的人,于是喝命那队正:“继续寻去,务必寻到每一位走失的姑娘。要留意城门坊角、曲桥巷铺有无遗漏。”那两名队正随即退下。
      冯懿德初时见沈留便服至衙,意外之极。他听人讲过国相大人曾微服突查城郊军营,以为沈留此来亦是暗访公务,不免有点诚惶诚恐。后来听说寻人,他虽不知寻的到底何人,但看情形定然是国相大人极要紧的人,当即抖擞精神,点起心腹干办,分带各队彻查九城百二十坊。这时明烛下见沈留脸色凝冷,知他心中挂虑无比,出言宽慰:“大人不必担心,迄今并无女子被劫被抢的信儿。眼看天快亮了,更是平安。尊亲多半只是一时失了路向,此刻说不定已安然回府了。”亲手将公案后的乌檀椅子搬出来:“大人还是坐下歇息片刻。”沈留并不愿与人谈说此事,只道:“你着人将这几位姑娘送回家去。”
      此言一出,堂下几位女子立时喜动于色。内中一个却脸色忽变,冷不丁跪在沈留面前,哆嗦道:“求大人不要送我回家!”堂上堂下的人大为吃惊,冯懿德便问:“为何?”那女子嗫嚅半晌,方忸怩道:“我约了人。”众人恍然大悟。上元佳节,许多男女邂逅欢会,其时情不自禁,相约夤夜离家奔遁,所在常有。冯懿德勃然大怒:“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淫奔不才,不孝不德,是为大罪。国朝明法,至少处监三个月。来人,将此妇收监!”
      立刻有两名金吾士出列上前,要将那女子拖走。那女子眼泪滚滚而下,却是惊惧得说不出话。沈留手一挥,止住两名金吾士。他看了那女子良久,那女子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楚楚可怜。众人皆觉十分怪异,却不敢妄言妄动。只听沈留道:“你背了家人逃走,弃家不顾,可忍心麽?”那女子听沈留言辞温和,隐隐含有苦涩之意,心下微愕。却听沈留继续低沉道:“你走了杳无音信,你便不担虑家里人,可家里人却是为你悬心,日夜想念你,你放得下麽?”那女子忽而想起家中父母,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日重见,而父母不见了女儿,必定忧心如焚,不得安乐,老景凄凉,陡觉自己大是不孝。她顿时醒悟,感激的对沈留磕下头去:“多谢大人点醒民女,民女愿意回家去。”
      沈留唇边浮起一丝渺淡的微笑,对两名金吾士道:“好生送这位姑娘回家。”又对那女子道:“你让你约的人写好庚帖,托了官媒,正式上你家提亲。”那女子涨红了脸,细声道:“我……我不知他家住何处,我只昨夜在花儿市见了他一面。”又对沈留磕了个头,方跟着两名金吾士去了。其余女子皆是在人潮中跟家人走散,这时归家自是毫无异议,便都跟了出去。
      冯懿德见沈留三言两语便说得那女子回心转意,万分佩服:“大人好口才,以情动人,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感动。那女子也是糊涂,方见一面便要跟人私奔,不怕遇上拐子。”却见沈留心不在焉,似有重忧,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便在此时,只见一名沈府家丁如飞般奔进来,不及见礼便上气不接下气的叫:“五爷,回家了!”

      天色快亮得透了。廊下值夜的沈家婆子正用带黄铜钩子的长竿,将灭了烛火的灯笼一只只挂回去,忽见沈留步履匆促踏进门来,慌得忙扔下灯笼行礼。尚未直起腰,衣影风过,沈留已跨入房内。
      屋内长桌上凌乱地散放了一堆打开的药匣子,小丫头从那螺钿漆盒里取出燕窝。一夜未眠,各各困乏,丫头们不停打呵欠,关婶子看在眼里,也不忍苛责。蓦见沈留进来,还未上前,沈留已自掀开里屋帘子,却又在门口定定立住了。她不曾逃走,她在那里。
      窗下方漆小炕桌上触目地搁着一盏极大的走马灯,光焰已微,明亮的晨光中显得奄奄无力,连同那笼纱上彩绘的鲜艳故事,似乎也掉了色,成为斑驳的灰色影子。胭脂坐在炕沿,呆呆盯住那灯笼。灯笼仍在极缓极慢地旋动,若断若续,象濒死的人的呼吸。樱儿替她解开束发绢帕,拿过玉犀梳通头,一面絮絮说:“……这一晚上没闹得人仰马翻。五爷守在衙门里认人,又一刻不停地遣人回来问讯,一屋子人都不敢睡,尽都候着,三门上几个小幺儿没得跑断腿。还不敢给老太太知道,怕爷又落不是——最怕你给那起打家劫舍的强盗逮了去。”樱儿伶伶地打个冷战。“真真急死了我!阿弥陀佛,还好没事。”忍不住埋怨:“大小姐你就算瞧花灯瞧得乐不思蜀,好歹想着点儿我们给个信儿,免得人白担心。”她一气说完后,稍停一停。惯例胭脂必会驳她,却不料无声无息。于是偏头瞅一眼,见胭脂泥塑木雕般坐着,目光痴滞。樱儿一惊。这样的神气她在胭脂出嫁前一晚见过。她扶住胭脂肩头,惶然地唤:“姑娘!”
      胭脂浑身一悚,仿佛从梦中醒来。樱儿心知昨晚定然有事发生,却不知该不该问。却见胭脂双眼怔怔向屋门处看去。她跟着瞧过去,只见沈留直直站在那儿,也不知道他何时进来,站了多久。樱儿不为人察觉地叹口气,退出房去。
      沈留一步一步走上来,透窗而过的一大片明光正投射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异常苍白,眼眶下的青晕格外分明。他停在胭脂面前,不及脱下的氅衣大袖一扬,捉住她的双手。袖角扫过桌沿,一方红罗帕轻飘飘飞起跌落。他珍重的揽她入怀,下颌抵在她头上。她的秀发,从来象最滑软的丝绢。整整一夜的焦虑、担忧、恐慌、盛怒,五内如煎,在这轻软中消溶。他再一次知道,他的福与祸,喜与悲,全在怀里这个纤弱女子的掌控中。他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沈留的举止令胭脂不安,她不得不解释:“我……”却被沈留打断:“不用说了。”他的手抚过她的发,轻声道:“你回来了,我很欢喜。”
      胭脂只觉得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倒下,眼泪决堤而出。

      上元夜后,年节过尽,欢闹松散的气氛渐渐淡去,各部署衙如常理事。这日黄越山稍迟,刚跨进司书厅,便有人从厅那头高声叫过来,道赵大人请他去前头正堂。一时厅内人人侧目。黄越山好不尴尬,低头匆匆出去。一路上琢磨不透赵宣淳何事找他一个小校书郎,不免有点惴惴。
      走到正厅阶下,顶头一大群人行来,中间簇拥着的身披玄黑貂裘,通身贵气,矫然不群,正是沈留。黄越山只觉一道凛如冰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转,心头突地一跳,忙避过一旁。众人毫不停顿,从他身边呼啦啦经过,远远去了。台阶上的赵宣淳这才直起身,并不看黄越山一眼,回进厅内。黄越山只得跟进去。
      赵宣淳接过府吏手中的热茶,徐徐用碗盖撇去水面上漂浮的叶片儿,呷了一口,方对黄越山笑道:“今日请黄校书来,不为别的。原是考功司那边近日奉钦命整理旧档,人手匮乏,想请黄校书过去帮几日忙。”他话说得极是客气,黄越山自然明白此乃连在思的面子,当下不敢托大,谨兢回道:“大人所命,但从无违。”赵宣淳呵呵一笑:“考功司档文馆在南城,恰好离黄校书府上不远,也省得黄校书每日早起赶路。”黄越山涨红了脸,讷讷难对。
      午后黄越山收拾了笔墨书砚,放在竹箧里。他入部未久,也无甚公事交代,只坐上府吏套的骡车,向南城而去。到了档文馆,黄越山先与上司同仁见过,主事司官便命库吏带他去四处看一巡。
      档文馆三进青砖大房,连几重跨院,约共三十来间两层的库房。除了天懋帝即位尚短,三年一次的百官考功只举行过一次,记录的薄册暂放吏部后院库内,其余国朝百余年来的考功簿皆存贮于此,浩浩卷册,难以计数。最近的一所库前,老库吏推开沉重的大门,领着黄越山进去,边走边说:“这里统共是弘通朝的文册。”弘通是先皇的年号。黄越山一怔。一排排高齐屋顶的木架间,老库吏伛偻的背影没入没出。他追上去:“那弘通十年的档在哪里?”声音有压不住的激切。老库吏悠悠咳一声:“弘通十年?那可早了,在楼上呢。”
      楼梯上积满了灰尘,也不知多少年没人踩过。每一脚踏上去,都是一个深深的新印。木头年久朽腐,吱嘎作响,让人的心一下子吊起来。黄越山一架架找过去,终于见到一排木架上贴着“弘通十年”的纸签。他顺着架子往里,目光焦急却仔细地搜寻,不放过任何一本卷册。一会儿,他站住脚步,弯下腰,从第三格取出一本来。年深月久无人碰触的文卷,给他这么用力一抽,顿时灰尘四散。黄越山恍若不觉,只用袖轻轻,几近虔诚地抹净手中文册。面页上赤红绢条的封签早已转成深黯的赭色,墨迹也陈旧不堪,难以想象从前笔酣墨饱光鲜黑亮的模样。
      黄越山的手指从上至下,一个个抚过签上褪色的字:“秀郡知州黄寿松”。天窗里日光泻下来,照见满屋尘灰飞扬,使人呛咳下泪。

      档文馆前房东厢,黄越山手捧父亲的考功簿,不忍释卷。本朝叙官,规则繁苛,官定百善,以德义清慎为首,极难得之。而从未曾见过的父亲,册内定评赫然便是“德义素闻,清慎明名。”他心里既酸楚又自傲。他自小日日听母亲讲述父亲事业,虽亲切已极,却似乎离得极远,模糊不清,如今最终由外人来添上了一笔清晰的轮廓。他不再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翻来复去,读得入神,不觉日影西沉。老库吏提着风灯进来催促,言道宵禁时辰将近,黄越山方恋恋不舍地离开。
      二月初入夜,依旧寒气逼人。元宵节后玉凤一直留在连府,说是今日返来。一大早管家便急巴巴督着下人们洒扫收拾,倒忘了依时给黄越山予备早饭,致使黄越山迟到。黄越山行至黄宅门前,想着玉凤定然又在家呵奴斥婢,不觉一阵厌烦,伸出去拍门的手缩回来。胡同口外天际一钩眉月,淡金的光透着料峭的冰凉,仿佛在冰水里汪着,比不得上元夜的月亮,大,圆,白,繁华温暖,那样低,那样近,似乎一不小心便会走进去……若是真能走进去,和胭脂一起……“胭脂。”仅仅默念这个名字,心里便暖起来。那一整夜的路途,而今想起来,仍然如历梦境,只记得脚起脚落,每一步的蝶飞蝶舞,绚烂迷丽。到底她心里也有他。这是这个黑冷世间,留给他的唯一一点光。凭此,他可以去抵受人情冷淡万般磨难,而坦然无惧。若是那夜索性带了她一起逃走,若是家门内剔灯等候的人儿便是她……
      遥遥地听见敲梆子,空旷的街中传得极远,巡夜士卒的口令声越来越近。黄越山跺跺快冻僵的脚,怏怏地举手拍门。
      进了门便有小丫头迎上来,笑道:“爷可回来了。都等着呢。”话音未落就听见屋里“豁啦”一声脆响,跟着便是“啪”地耳光声。一刻,一个小丫头捂脸哭着跑出来。黄越山心下又是一阵压不住的憎恶。身边的小丫头却已进房道:“爷回来了。”他不得不走进去。
      房里婆子在收拾地上淋漓的水渍和碎瓷,霓儿另捧了茶,放在玉凤手边:“这茶不烫。”玉凤神色倒是平常,见到黄越山,也只淡淡道:“回来了?”吩咐:“把饭摆上来。”一时饭来,玉凤早已用过晚饭,只坐在一旁吃茶,一面道:“我走了没几日,这屋里的人都懒出虫来了。我房里那镜子有日子没磨了吧?人照不出影儿不说,边儿都绿了。好嘛,再搁两日,好混充古董卖去。钮子眼儿一摸,掸我满手灰。暖阁外的帘幔子倒是新净——一准儿是今日临了儿换上的。”越说越气,横了黄越山一眼,见他只顾埋头吃饭,也不知听没听自己说话,那气恼顿时便如浇了火油,噌地蹿升到脑门。不过多日不见,倒不好即时发作,便冷冷道:“你便不在那屋住罢了,这房子总是你的。你要乐意给人白糟践,你倒是发句话,我也由得他们去,也懒得操心,也白讨人嫌。”
      黄越山只是一声不吭。玉凤倒也惯了,自顾往下说:“话我就说到这里,你爱听不听。我呢另外有件正事同你说。下月便是我爹生日,差不多时候该备寿礼了。”黄越山不觉道:“这么早?”玉凤又横他一眼:“早?大姐夫的头一份礼昨日已到了。其余亲友的礼,更早的一个月前就到了,晚的也不过这十来日便有。”黄越山不响了。
      玉凤道:“爹爹这次寿辰,不知道哥哥们能不能尽都赶回来。除了大哥哥袭荫补了亲卫,留在京里,爹把其余的哥哥们都打发了去各地藩王方镇做散官。上次我成亲也只有三哥哥四哥哥六哥哥回来。”说到此,她似笑非笑地道:“上年爹庆生,胭脂说是病着,就没见她。这次也不知胭脂会不会回家给爹上寿。”
      黄越山放下碗筷:“寿礼的事你看着办罢。我去书房看看书。”玉凤也不拦他,只望着他背影,真的笑起来。

      月亮更高了一点,沈府的晚饭才刚摆上来。每逢节余,沈留总要比较常日更忙些,皆因要处理节庆中堆积公务。今年更为派发都督副军一事,各处磋商文书往返,比往年多了一倍不止。是以每日望参旗而起,沐月衣始归。回到家来,见慈晖堂上一家人坐在饭桌旁等候,沈留歉意,笑道:“不是让你们先吃,毋须等我的。”沈老夫人却板着脸道:“一家人成天见三不见俩的,不过就这点子时候和乐和乐。你倒不乐意了?”
      自得知沈留曾为连在思求情后,沈老夫人对他一直难得有好脸色好言语。沈留深知母亲,自不会介意。这时也只笑笑说:“儿子绝无此意。不过近日确然太忙,母亲不必为我推迟晚饭,让大家饿肚子。”沈老夫人把那乌木银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你还知道大家饿着肚子在等你?那你还且去别处耽搁耽搁才好过来?”沈相见祖母严斥小叔,出言解围:“小叔也是为着……长久生病,好容易好些,所以进门顺路去瞧了瞧。”沈老夫人神情凝结成冰:“生了病?这病如何生的?”沈老夫人一个个看过去,满桌子人都垂下头不言语。沈留默默站起来,立在桌旁。“那一晚上满府里鸡飞狗跳,你们还想瞒着我?”沈老夫人语气犹似严冬:“流连府外一夜不归,难脱淫奔之嫌。妄作乱为不守妇道,置我沈氏颜面于何地?凭她败坏门风,我便要逐她出沈家门!”
      沈留跪下:“母亲!”沈老夫人不应。堂上悄无声息,仿佛针落可闻。沈留只觉自己心跳一时急一时慢。良久,沈老夫人方缓缓道:“这回为皇上面子,暂且放过她。若有下次,莫说皇上表妹,就是皇上亲妹子大公主,也要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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