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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心事竟谁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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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楼上的舞曲宛转歇下,眼瞅家里人碎碎闲话,沈相趁无人留意,悄步下楼。几个长班正同其他人在楼下桌旁磕瓜子斗牌,见他下来忙站起身。他挥手阻住他们跟上来,独自步出楼门。满街熙攘,缭绕灯月下,说不尽的繁盛灿烂风光,他却只是意兴萧索,不知不觉便往深坊幽巷走去。行了一段,人声渐遥,猛地发现竟是回家的路,疾忙转头。望见几步外一间小酒家,门首挑出成联小璎珞纱灯,如星串半坠,便走了进去。
堂内间坐雅洁,不过三五人客。店伙计送上酒菜,肴殊寻常,但一樽梨花白却清和甘醇。沈相一尝之下,大为倾倒,遂坐定细品。正饮自半酣,忽然靴声欻欻,一小队锦衣绣帽的兵卒冲进门来。沈相见是京畿掌九城徼巡夜警的金吾军士,也不以为意。
掌柜的自柜台后迎出,给各位军爷鞠躬道劳。因元夕依例是不宵禁的,他不知众金吾为何事而来,难免有些惶然。领头的校尉开口问询,颇为有礼:“跟你老人家打听下,有没有见过一个单身男装的姑娘?”那掌柜放下心来,头摇得似拨浪鼓:“没见过。”那校尉对后面的军士一抬脸,军士们立时散开,就着明烛光,将每个人客仔细看过。店堂不大,一时半会儿也就查看完毕,却并无什么单身男装的姑娘。他们无人识得沈相,沈相便也不动声色端坐原处。末了那校尉倒客气地对掌柜道:“叨扰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坊里下面还得一处处查过去。回头您老或在店里或在别处,不拘哪儿若瞧见这样的姑娘,还请速速到坊正处报备则个。”掌柜的连连允诺,那校尉率众军士离去。
沈相虽觉些微奇怪,但看情形无非是哪家走丢了女儿报官寻找。此事年节间甚是平常,而其时风俗,女子作男装打扮亦不为罕。他便管自慢慢饮完酒,方结帐出门。
步下台阶,冰冷夜风扑面,沈相一凛,顿觉神冽气清。巷子出去是一条临河的宽街,对堤河沿耸立着禁城巍峨的红墙,暗沉夜幕下更是端严威重。沈相缘河漫步。这河自大内御沟引出,夹岸遍植杨柳,因之京里皆称御柳河。到得春日绿杨堆烟,河里锦鳞浮光跃金,乃是都城盛景之一。
正月新柳未发,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掩映疏条间,澄辉铺地如霜。河边一对对男女,脚步成双,轻快似飞鸟,片霜不起,踏月无痕。蜜意良辰,翩翩少年路风光旖旎,愈发让形只的觉得影单,孤独的觉得寂寞。那些似乎被清酒冲淡的心事反是浓重起来,沈相在一株柳树旁悄然立住。
然而这世上不独他一个伤心人。前面桥头上的两个人,似乎也正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隔得远瞧不真切,但见那女子频频举袖拭泪。半晌,那柔细的女子身影楚楚地一转。这一转身,沈相如受雷击。虽然隔得远,并看不清那女子容貌,但这一转身,那玲珑轻盈的身形,是她,正是他沈家之媳,他季叔之妇,他的婶子,亦是他全部心事的主人!是她,只是她,决计错不了!
人潮中不见了胭脂,沈留当即心神大乱。但他毕竟多经大事,杀伐决断覆雨翻云也不过指掌间,是以失神亦只霎那光景,旋即镇定下来。失散了胭脂,他必要寻她去,但带着玉凤却极其不便。他低头瞧了玉凤一眼。玉凤双手死死地抓住他,不敢松开。她发髻松散,神情既惊又窘,害怕地看着身周的人群。沈留微起怜悯之意。人潮险恶,撇下玉凤一个女子在此,绝非君子所为,况他应承了她照顾她姐姐,由此当务之急便是先安顿好玉凤。他心下计较已定,对玉凤道:“请跟紧我。”
玉凤听言,抬起头来,见沈留正看着自己,目光相遇,她的脸腾地红了,恍然惊觉自己正在他的怀里。他俊朗的面容近在眼前,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玉凤脸上的红晕转深一层。人群拥塞,他们被挤得紧紧靠在一起。她忆起了那天,在酒楼上,她亦是这般靠在他的怀里。他仿佛与她灵犀一线,总是及时出现打救她。这次更是连胭脂也抛掉了,只为着来救她。原来他对她的心意,到底一如她对他。之前的那些疏远冷淡,不过是碍于两人身份刻意做作罢了。
想到此处,玉凤心里温暖洋洋,恍若时光倒流,重回那日的酒楼。四月春风骀荡,沈留站在楼中,竹青长衫临风翩翩,那一派姿态潇洒,令人倾倒。她飞快扫了他一眼。他的侧影清俊非常,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玉凤转开头,脸红耳热。她忽然觉得,四面八方的人潮再也不可怕,那些升斗小民的粗厌面孔,也一下子变得从未有过的亲善。但愿这看似无边无际的人山人海,真的永远都走不尽才好。最终他们脱离人潮进入一条支巷,玉凤心里却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失望。
沈留放开玉凤,退后一步道:“黄夫人,你先在此地歇息片刻。再有半盏茶工夫,皇上回进大内,这人群也就散了,到时夫人自可以回去连家幕次。我告辞了。”玉凤却急声唤住他:“嗳,你等等!”沈留此时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京兆府,发令三辅金吾倾城大寻胭脂,却被玉凤生生唤住。他耐着性子等了一刻,却见玉凤只是低了头,红着脸,将手中一条罗帕扭来绕去,可总不出声。他失了耐心,断然道:“我还有要事,这便告辞!”转身要走,玉凤却在身后细声道:“我适才被人踩到脚,疼得厉害,行走不得,可否请大人少待送我回家?”
沈留回头看去。玉凤半弯下身子,拧眉抚着脚踝,似乎疼痛不已。这是她的姐姐,他该当看顾几分。她既然开口相求,他倒也不能就此置之不理。沈留稍一沉吟,伸手拦住从旁结伴经过的两个中年妇人:“两位大婶请留步。”两个妇人讶然站住,沈留指指玉凤,对她们道:“这位夫人脚受了伤,有劳两位帮忙搀扶她送到前头连家幕楼处。”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倒出两粒黄澄澄的金豆,递给那两妇人:“这是酬劳。到了连家,这位夫人还会有打赏。”其时战乱平息未久,黄金价昂,一粒金豆虽小,却也值得好几千钱。两个妇人没料到仅仅陪送玉凤去对街,酬劳竟如此丰厚,均又惊又喜,笑眯了眼,没口子地答应,忙上去扶玉凤。
玉凤脚上的痛直钻到心里去,双手抖得扶不住那两妇人的手。他这般急于脱身,是为沈连两家的宿世怨仇,还是为着胭脂?失望冷冰冰地浸上来,这一次她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她尚存一丝期盼,顾不得旁人在场,直问沈留:“你口里的要事,无非是去找胭脂罢?你就一刻儿也等不得,如此急着去找她?”她说着这话,嘴唇止不住地哆嗦。
沈留微微诧异。然而时间紧迫,他亦不愿跟玉凤兜圈子,于是简短地答:“是!”玉凤追问:“那你刚才为何来救我?”沈留不耐到极点,强行压住:“是她叫我做的。”是她叫他做的!那末倘或胭脂不叫他呢?答案是那样的不言自明。原来他帮自己,亦不过是为了她!这个答案固然让人绝望,却更让人觉得难堪。玉凤的脸火烧火燎地发烫,心却一点点冷下去。
巷子里有穿堂风呼呼刮过。冬天的风冷硬削薄,如锋利的刀刃,直要把人割成一条条地。两妇人觉得手里玉凤的身子沉沉地往下坠,不由得手上加把劲扶住。她两人只道是小夫妻吵架,待要劝解,却不知头尾,无从下口,更怕一句话没说对,到手的肥差丢掉,遂闷声不响做壁上观。
不必再问了,何必再问?然而她终究是不甘心。玉凤咬牙道:“我倒真不知道,你这般看低我——到底我哪点比不上她?”沈留倒不意她如此直截了当,心里也有点佩服她的勇气,但他不能瞒她。“你们是姐妹,黄夫人你当比我更明白你与她何处不同。”他顿了一下,方接着道:“若你与她易地而处,若此时是她在这里,她必会催促我勿以她为念,快点前去找寻你。”这样说的时候,沈留心底便生出一点隐约的骄傲来。
玉凤慢慢垂下头,姿态幽怨。沈留略感歉疚,婉言道:“黄夫人,你我两家纠葛太深,并非佳缘。而黄探花人才文才,俱是上上之选,他日前途未可限量,正是夫人的良配。”少歇,又续道:“佛语常云‘各有各的缘法’,黄夫人是聪明人,何必执念?”她既直截了当,他亦坦诚以对。他心怀歉意,此番言语便极为诚恳,两妇人均听得容动。
玉凤忽地扬起头。他们站在近巷口的地方,通街上的灯光远远地照射过来。沈留背对巷口逆光而立,全身便似罩了一层光晕,愈发显得丰姿生辉,英俊得令人心折。身边人群如流水般来去,却再无一人有这样的风采。这个人却不是她的,玉凤想。那末他亦不能是任何人的!
玉凤笑起来,仿佛自言自语:“‘各有各的缘法’,说得真真好!”她看看沈留:“你想着胭脂同你,必是前世的缘法了?”不等沈留回答,又笑道:“你与她做夫妻这许久,当也知道几分她的脾气。你倒认真想想,她会不会认你是她的缘法呢?”
玉凤的话直直勾起沈留今晚的心事,他不由得微有沉默。玉凤见状,心里稍稍痛快。她说下去:“我这个妹子,打小性格就古怪执拗。我做姐姐的,便现今也有时琢磨不透她想啥。只一件:别看她面子上柔顺不言不语,心里主意儿可拿得定。倘有一件物事她起头不喜欢,往后要她改变心意可是千难万难——想来妹夫你也知道,初时她嫁给你,可不是她愿意的!”眼见沈留的神色渐渐阴郁,玉凤笑得畅意。她搭住两个妇人的手,一步一步向连家幕楼走去,再不回头看沈留一眼。
沈留独立寒风中。不过一会儿,毅然大步走出巷子。
走马灯彩光流丽,滴溜溜泻在青石板路上,墨绿红金,光影碟躞,仿如群蝶纷乱,在两人脚间翩跹。沈相的目光从灯影处再度移上胭脂的背影。男衫阔大,更衬得她纤纤似柳。乌发及腰,用素白丝绢轻轻挽住。每一举步,薄绢两角便上下飘动,恰似一只雪白的蛱蝶,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起起落落。他不远不近地跟随胭脂和黄越山行了一夜,大道小路,长街短巷,两人竟毫无察觉。
一路行来,沈相初时的震动愤怒渐渐消去,唯余哀凉,象满膛红炭炉火烈焰烬后,剩下的苍白的灰。街中不时有橘衣缇骑,银鞍煜爚,率引一队队金吾士飞驰而过,行人纷纷走避。沈相恍悟,那必是寻胭脂的,却再不曾想过告知他们,要找的单身男装女子便在眼前。原来她最隐密的心事,不仅不与他相干,甚至不与他一家子半点相干。无怪乎她素常那样的悒悒寡欢,他还道她只是在沈府不开心。这世间终究相逢便是恨,有情皆孽。多情却被无情恼已是苦楚,然则怎敌得分明仙鸾彩凤两重心字,却被无端剪破分作两边衣的煎熬?沈相打量黄越山,这眉清目秀的男子依稀识得,却记不清何处见过。其实见没见过,识与不识,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他,陪她从夜走到明。那两人俱是默然不语,偶尔目光相触,旋即转开,只是行行复行行。似乎这世间至要紧的,不过是与对方同行这段路。因为此生此世,不过这一段,不过这一夜。
沈相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自伤之意:他却连这样一段这样一夜也没有。
天际晨光渐露,万家灯火皆黯黯失了光彩,如遍地落花凋残。箫鼓乐沉,笙歌散尽,空街人去。月亮薄薄地贴在天边,是朦胧的淡白纸影儿。昨夜的繁华月色仿佛一场梦,转眼醒来,已成惆怅旧欢。绕过了大半个京城,徘徊踯躅,前头两人终于缓缓停步,立在一处巷口,沈相便也站住了。
时辰既早,街陌寂然,晨风吹起胭脂鬓边的散发,缕缕飞扬。沈相见她微一侧脸,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极快地转开。久久地,凝视那幽巷深深处。而黄越山,只是凝视她。一时,沈相以为她就要掉头跑开,却见她迟疑地,起步向巷子走去。初时极慢,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灰白的晨光中,她笔直走向长长的巷底。那里,峻立着沈府的朱漆兽头大门。余了黄越山在原地,失魂落魄。
胭脂到底回了沈家,似乎该当松口气,沈相却只觉满心沉甸甸的,极是难受,唯恨不能大哭一场。便在此时,忽见巷边黑影一晃,倏然不见。常人会道眼花,沈相却看清乃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这巷中单沈家一府,这男子显是从沈家出来。沈相疑心顿起,暂将儿女情长搁置一旁,提气飞纵,追赶过去。
追不几步,已见那男子身影在前。再行一段,沈相暗暗讶异。那人身形矫健脚步轻捷,分明是极好的高手,沈相自忖颇有不如,本是跟随不及的。幸亏那人似初至京城,路途不熟,每到岔路口总要停下,犹豫一番以辨方向,沈相方不至失却他的踪迹。兼且天色已明,他一身夜行黑衣,更是绝好目标。沈相随着那人一路向北,直入白塔寺内。
简氏以佛教为国教,京畿里外大小佛寺不少,这白塔寺却不同于众。先大行皇帝在位时节,西南密宗首教入京朝觐,为示皇恩殊遇,特诏修白塔寺以供首教及从人起居。密宗来归,朝廷固然称庆,然自皇族百官以下,天朝人众所向无非禅宗。因此密宗首教盘桓月余离京后,白塔寺便人稀马疏,日益荒芜。沈相这一入来,只见百余亩偌大庭院,老树枯藤,野草蔓生,萧条不已。
寺中原有白塔,建在三层石阶之上,后面便是围墙。沈相见那黑衣男子正要越过第一层台阶,跃向第二层,于是抽出长剑,奋力飞身扑上,直刺那人脚腕。那人不及回身,左足在阶上一点,向右闪开,同时拔剑抵挡。“铛”地两剑相击,溅出数星火花。
双剑相交,沈相长剑顺势下滑,削向那人持剑之手。那人本是一等一的高手,变招极快,不待沈相招式使尽,右手一撤,向前递出,刺往沈相左胸。他得上头命令,只是引沈相到此,便不真敢伤到沈相,是以这招只是虚招,不过欲逼沈相撤剑而已。孰料沈相不闪不避,手腕一翻,剑尖径取他小腹,使的竟是两败俱伤的招数。那人大惊,长剑后撤,同时向后急纵。到底慢了半步,沈相剑尖轻划,那人腰带立断。只听“叮”一声响,一块黑黝黝的铁片从衣内掉落地上。那人俯身欲拾,却被沈相抢先用剑挑起。沈相长剑横转,将铁片取过手中,只见上面刻满奇怪的花纹。
忽听头顶有人鼓掌笑道:“好俊身手!”沈相仰头,第三层石阶的白塔后面,走出一群人。打头的一身沙狐折袖胡袍子,艳烈如火,衬得一张脸庞牛乳般白皙,正是洪晋宗家的舞姬丹朱。她对那黑衣男一挥手,那人躬身退过一边。沈相见此情形,不遑多想,已明白黑衣人是个圈套。他微微冷笑,对丹朱道:“姑娘煞费周章,特意请沈某到此,不知有何贵干?”他本来心情不渝,兼觉上当,口气便一如寒冰。丹朱丝毫不以为意,仍笑吟吟地道:“自前次在济川园见识过沈大人的剑法,小女子实在难忘,一心盼望能够得窥全豹。于是央求我家主人数度下帖子,诚心邀请大人再临济川园,可大人一再婉拒,令人十分灰心。我家主人也常常为此郁怀,叹息不能结交于大人这般的英雄。小女子迫于无法才出此下策,逼大人相见,所为不过盼再睹大人的绝妙剑招。其中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恕罪。”说毕,仿着习武的规矩,双拳合抱,于高台上对沈相深深长躬。
她的话半真半假,沈相心下自是不信居多,见她态度谦卑,也回礼道:“沈某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如何入得姑娘法眼?”指指黑衣人道:“姑娘的手下比沈某之技高出何止一筹,姑娘何能对沈某的剑法念念不忘?”
丹朱笑道:“沈大人真是太过谦虚。若是我这家仆剑法高于大人,怎会三招两式便败在大人剑下?”沈相不善言辞,一时语塞。
丹朱微微一笑,却叹口气道:“不过小女子有一点不明白。适才大人使出的是一招‘天地同寿’,此招以己命换敌命,目的在于同归于尽,壮烈已极。若是使成,我这下人的命原不足惜,可大人倘有个闪失,就着实令天下人扼腕了。其实大人年少得意,正该是惜生爱命的时候,何以竟会舍命相搏?”她居高声远,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沈相耳里。“莫非大人遭遇了什么极大伤心事,以至生无可恋?”
沈相刚才出招时不假思索,事后也未多想。这时听丹朱一一析来,心头一股自怜自伤,再也按捺不住,只觉世事万般,皆是无奈。伤从中来,唯恨一醉,唯恨长醉不醒,也许方可消解千愁。
丹朱高高在上,虽难以窥测沈相的脸色,但见他将剑缓缓插回剑鞘,形意落寞,已知所言有中。便继续道:“见识了大人的精妙剑法,小女子由衷佩服,意欲敬大人一杯。”双掌一击,身后从人立刻捧上一只赤黄金盘,内中放置一瓮小小酒坛和两只带耳商青铜酒爵。另一仆拍开坛上封泥,斟出酒来。晨风徐徐,酒气萦风四散,沈相鼻息间尽是厚正浓爽的奇郁芳香,仿佛空气浸透了琼浆玉液,耳目俱醺。他立时辨出此是采用上古酿酒法回发蒸制的高粱美酒。据传此酒始于夏禹时期的仪狄,由于酿制繁琐,渐已失传。百年前尚有人能造,传至今日仅余数坛存世,珍稀不下白犀牛角。大内宫窖深藏两坛,当日沈相破胡凯旋,天懋帝亲赐一坛以为嘉赏,沈相饮为观止。他生平品过的佳酿何止千百?却无可及其百一者。妙绝滋味深留于心,几年不曾忘怀。孰料丹朱竟以此酒相飧,不由得又喜又疑。
丹朱取过一爵酒,仰头饮尽,向沈相照照,道:“我先干为敬!”沈相知她这样做无非为了祛他疑忌,再加拒却,不免显得小气。乃拾级而上,走至丹朱面前,从怀中摸出先前拾取的铁片,递给丹朱道:“这是你家的东西。”已站回从人中的黑衣男排众而出,伸双手接过,恭恭敬敬地道:“谢过沈大人。”诚惶诚恐地退下去。
沈相这才执起酒爵,却不即饮,握杯步向平台边沿。丹朱跟过去,立在他身侧。百多级的三层高阶之上,视野极是开阔。风清露晞,脚下是气势恢弘的京都九城,数不尽的重重屋舍红尘人家,远处有苍灰的一条城垣绵亘。城墙外平林漠漠,极目处山脉莽苍起伏。冬日山色寒峻,浅淡晨曦中尤其青郁冷净。
丹朱心驰神往,喃喃道:“江山如画!”沈相一言不发,抬手倾尽杯酒。
丹朱看他一眼。沈相的裘衣斗篷被风吹的微微鼓起,浅淡晨曦中,青郁眉峰峻如寒山。下一句自然而然浮现心头:“一时多少豪杰……”猛然掉转头去。才喝下的酒冷不防冲上了头,脸颊烘烘地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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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天地同寿”一招的具体威力请参照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