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无计相回避 ...

  •   胭脂睡意朦惚中,觉得极不舒服。她嘤咛翻个身,却总也摆脱不了被注视的感觉。似乎并无恶意,然则无论她去往何处,这目光总也闪躲不开,紧随而来,只是怔怔瞧她。心里说不出的惊惧上来,一发急,奋力睁开双眼。入目是浅虾青的天光,隐隐泛白,从帐顶的圆形穹窗漏进来,正是将明未明时候。点了整夜的烛火大半燃烬熄灭,帐内光线幽暗,胭脂有些忐忑地四顾。除却肩头处传来樱儿沉睡的轻长气息,帐里帐外寂寂悄静无声。这儿单有她俩,并无别人。胭脂略微放下心来,还好,只是梦魇而已。不对!她差点惊跳起来。右前方几只未灭蜡烛光烁熹微,照见身旁搁了一盏缠枝西番莲錾银烛台,触手可及。烛台上的红蜡龙缠凤绕,烛芯已灰,烛泪凝干坠结,重重堆积,好似新年门前满地碎红的炮仗屑,一地喜气洋洋,却挡不住繁华过尽的凄凉。胭脂双目瞪住这盏烛台。她记得昨夜这烛台是在前帐内的高桌上。有人将它拿了进来。有人来过!
      胭脂轻轻一抖,惊醒了樱儿。她揉揉惺忪的眼睛,方叫了一声“姑娘”,却被胭脂掩住嘴:“嘘!”原本岑寂如死的外帐,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胭脂与樱儿下意识紧靠在一起,心中惊疑不定。紫绫幔帘忽啦掀开,一群人汹汹走入。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嬷嬷,狭长脸儿,一身明缎花团蝠松枝袍,极是精明强干的样子。那嬷嬷居高临下地打量胭脂一番,又瞧瞧樱儿,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道:“我说外头的桌围子怎不见了,你们倒也不笨。没死成,也不知你们是命好或是命不好。你两个既入了沈府门,就是沈家的人,从今往后万事便要依沈家规矩。我是老太太房里的单大嬷嬷,今儿是特为来教你们规矩行事的。废话我也不多说了,你们跟我来。”说罢转身出去。她身后几个嬷嬷立时上前,眈眈虎视胭脂和樱儿。
      胭脂见此情状,心知不好,却不得不与樱儿站起来,跟那嬷嬷出去。另几个婆子随在他们后面,即成押送之势。一路走出青庐,冬日侵晨的北风刷地呼过来,刮面如刀。胭脂外面的大衣裳尽都脱给了樱儿,仅着绫绢单衣,立时冷得全身激灵,咳嗽起来。那嬷嬷却毫不理睬,一径前去。樱儿本欲将外裳还与胭脂,却被胭脂止住。她知胭脂意思是女孩儿光天化日解衣不雅,只得双手搂住胭脂肩头,冀望能为她稍挡这彻天彻地的寒冷。
      曲曲折折地行了许久,胭脂已经冻得浑身僵直,不再抖嗦,只是麻木地迈步。一行人跨过一重又一重门槛堂庑,来到后院内一所大房前。天寒地冻,屋外极少人行,他们沿路未曾遇到过什么人。此时一进这里,却见院内十数间房前廊下,丫头仆妇手执菜蔬瓢杓,穿梭来往,繁忙非凡。许多人见了单嬷嬷,殷勤问好,单嬷嬷一概不理,带了众人直入中间那大屋。
      屋内地上拢了大盆炭火,烘烘烧得满屋暖热如春。上首炕上坐着一个嬷嬷,面前小桌上摊开摞摞账簿单据,正拨算盘珠子算账。那嬷嬷见到这么一群人不伦不类地进来,似乎颇为诧异。
      单嬷嬷好似对这嬷嬷有点忌惮,口气不像先头那般凌厉,却仍旧单刀直入:“计嬷嬷,我今儿是奉老太太的话儿,带了两个人来受你调教。”那计嬷嬷一听是老太太的话,便站起身来。单嬷嬷指指胭脂和樱儿,道:“这两人日后就留这厨房里,跟嬷嬷们好歹学点行事本领,不能白吃饭。”说着向计嬷嬷凑近一点,低声道:“老太太的意思,厨房里一应活计,但凡无人干的,尽归她们干去。若有什么不对,只管好好管教,总要教到她们知道规矩方圆才好,不用顾忌什么脸面,也不可心软。”她话声虽低,却依旧人人听见。樱儿又惊又恼,涨红了脸;胭脂却是面色雪白。
      单嬷嬷见计嬷嬷一一应了,这才又对胭脂樱儿道:“这位计嬷嬷,是府里计大总管的内人,最是能干会教人的,你们好生跟她学这府里的规矩。过得几天,我便会来验考。不用心的话,我是铁面无私的。”说毕,趾高气扬地去了。
      计嬷嬷等单嬷嬷走后,却重又回去算账,并不发落胭脂她们。胭脂从极冻的地方到来,暖屋子内立了良久,才觉得血脉稍微活络,缓了过来。却听那计嬷嬷唤小丫头:“小贯儿,去取两套衣裳来。”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过一会儿回来,手里拿了两套蓝绿袄裙。计嬷嬷对胭脂樱儿道:“你们先去那屋里把衣裳换上——你们那衣裳穿着可做不得事。”胭脂樱儿只得先到那边屋里。樱儿见那衣衫五六成新,绫子面滚缎边,样子正是下人衣服,不由气道:“没见过这般苛毒的人家!”一转头,却见胭脂已然默默换上,急道:“姑娘,你就任由他们如此刻薄?我可不能让人欺辱你,我找他们说理去!”不及出屋,被胭脂极力拉住:“樱儿我知你为我好,可这家人哪里看起来是象能说理的?你难道不明白,在这府里头,我们尚且不如那最下等的仆役!你这会子去顶撞他们,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是惹恼他们,只怕他们……如今我只得你一个,你可不能有事——我不能让你有事!”胭脂一口气遽促说下来,原本毫无血色的面上急得泛起红潮。樱儿听得呆了,半晌,虽万般地不情愿,也只好换了衣裳。
      两人再去见计嬷嬷。计嬷嬷停了算盘,道:“你两人大约是从没进过厨房门的,不定油瓶子啥样也不知道。也罢,便从最易学的做起。”唤小贯儿:“带她们去后面找乔婶儿,说是我让她们跟她学拣菜。”小贯儿应了便走。胭脂樱儿跟出去,小贯儿却站住道:“嬷嬷指了差使,得谢过才能下去。这是规矩。”尾音重重落在“规矩”二字上。胭脂樱儿无奈,返身进去给计嬷嬷行礼。计嬷嬷倒没说什么,只嘱咐她们好生做活。
      绕过后面天井,小贯儿领她们往西北头的屋子进去,正有许多人在那里拣摘各色菜蔬。小贯儿对内中一个青缎褙子的肥胖女人笑道:“乔婶儿,计嬷嬷让我带两个人来给你使。”把计嬷嬷的话对乔婶儿说过,又附在乔婶儿耳边嘀咕几句,方才离开。
      那乔婶儿天生一副冷漠脾气,只懒懒扫了胭脂一眼,抬抬下巴:“到那张桌子去,把那边的菜摘出来。凡带黄斑黑点的都不得要。”胭脂樱儿洗净手,到隔壁桌子一看,竹丝箩里放了满满的长梗青菜。一颗颗顶上细叶簇生,似青伞蓬开,鲜翠可爱。她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既不识此为何菜,也不知如何挑择。眼看周围人个个神情漠寒,她们便不敢发问。樱儿轻声问:“姑娘,怎么办?”胭脂偷偷睨下旁边几个媳妇的手势,有点胆怯道:“要不,我们也同她们一样,把叶子留下来,茎梗扔掉?”樱儿迟疑,回想常日食用的青菜模样,似乎确然都是青叶,方点头道:“嗳,大致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那菜梗子极脆,掰开便有一股子辛涩的药气。择得多了,那药气便似深染于手。胭脂两人也顾不得,埋头把那满满一箩细细摘完。她俩从未做过这般粗活,手脚自慢,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做完,倒也无人催促。将那挑剩不要的菜茎扔掉,又检看半日,选出的菜叶无一处黄斑黑点,方去请乔婶儿。乔婶儿尚未近前,已有好事的婆子过去觑视,登时大叫起来:“天老爷,她们把那做菜的香芹茎全扔了,剩了没用的菜叶!”这一声叫,屋里众婆子媳妇全赶着围上来看,也有笑的,也有骂的。胭脂两人方知忙活半晌,竟是做错了。四周众人或讥或厌的目光,象把把钢针扎在脸上,只觉窘迫不堪,心里却委屈万分,樱儿已经红了眼眶。
      先头那个婆子又道:“可怎办才好?上好香芹就这么些,是老太太中饭立马要用的,再让人外头买去也不知赶不赶得及。要回给计嬷嬷才是。”乔婶儿一直没说话,面无表情立于桌前,这时才冷淡地道:“要不要回计嬷嬷我有主张。拣错菜的事儿也不是头次,你大惊小怪闹甚么?你菜还没洗完,哪来闲工夫多管闲事?”那婆子立时哑口,众人尽有点讪讪,收了声三三两两散去。乔婶儿同样冷淡地对胭脂道:“你两人等在这里。”自去回计嬷嬷。
      胭脂原料到在这沈府内她想安稳度日,无异于对镜求花,临水捞月,甚或哪天象所有深宅里不明不白死去之人,一领破苇席一卷扔到乱葬岗,亦是大有可能。她打定主意,无论计嬷嬷如何责罚,她必要尽力全部承担,至好不牵连樱儿。她心下虽镇定,却免不了生出凄楚之意。乔婶儿去得快,回来也快,胭脂心思刚定,她就进了门,还是那平板语调:“计嬷嬷吩咐,你两人今日刚来,这几日先看着罢——看的时候要仔细,什么菜怎么摘,放在什么里面,都是有规矩的,可得记住。”
      胭脂不意计嬷嬷居然并无刁难。来不及吃惊,乔婶儿便先把厨房里各样器具家伙一一指点她们,轻味菜放哪处,重味菜放哪处,药菜放哪处;再教她们择菜的定规,每择完一样菜便要净手净刀,方好拣下一种,以免串味,尤其葱蒜韭蒿类。细事种种,不下几十百条。讲完叫复述一遍。胭脂记心甚好,照说无误。此后两日,胭脂樱儿便在房内充下手,传菜递刀,一面用心观察各媳妇婆子的手法,好生记下。这活虽低贱,却是轻省。且乔婶儿虽冷口冷面,却从故意不为难她们。一众婆子媳妇即使有心启衅,当乔婶儿面,却是不敢。因之胭脂樱儿这两日竟过得风平浪静。胭脂暗暗感激,倒对乔婶儿生出几分亲近之心。
      胭脂心里再明白不过,此般生死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日子,平静不会持久。果不其然,第三日小贯儿又来传她。她进到前房就见单嬷嬷坐在计嬷嬷对面,心头咯噔一下,听那单嬷嬷道:“计嬷嬷,这可是老太太亲自发话,该怎么办,你掂量着罢。”说完下了炕,一阵风似地去了,由头至尾没看过胭脂一眼。计嬷嬷仰着头出了半日神,这才转身面对胭脂。见她一身沉蓝袄裙,与其他丫鬟无异,但那眉目如画,雪肤玉貌,生平仅见,那容色映得身上清素的半旧衣裳似乎也生出隐隐光华。她怯生生站在地下,娉婷动人,宛如初春新发的一枝嫩柳,无端让人想起年少时候,那些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日子。计嬷嬷心一软,盘算一番,方道:“过了今日,你同你丫头不用在素菜房里干了。”胭脂默然,一刻行了礼,道:“多谢嬷嬷这两日的照拂。”
      计嬷嬷微微苦笑:“我也没照拂什么。有人多嘴给了老太太,我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照拂。”光光地瞅了她几眼,道:“或许将来有人能真真儿照拂你,老婆子却是没这本事。你们明日起去浣洗房。”
      浣洗房在大厨房后院角上,专管每日厨房里的各类浣洗。沈府里上下百余口人,每日膳食用过的桌巾抹布案板,从早到晚也洗不尽,是以浣洗房乃整个厨房最脏最累的地方,从来无人愿去,只有几个最下等的老婆子当差。分派的管事婆子老跟计嬷嬷抱怨人手不够,这时见胭脂两人到来,喜得把她们引到一只大木桶前,道:“这桶里的抹布先洗出来。”胭脂待要细问,那婆子脚不点地溜走。往桶里一瞧,却见一桶水乌糊糊地,不知放了多少抹布,水面上漂浮着饭菜残渣,桶壁腻了一层冻结的油污,油腥气中人欲呕。
      胭脂樱儿相对苦笑。事已至此,多说亦是无用。樱儿去另找干净木桶,以备放置涤好的抹布。胭脂却忍住恶心,在那桶旁的木凳坐下,伸手去捞水中的抹布。手一入水,只觉冰寒透骨,冷不丁几下麻痛,像是被极细的虫咬噬感觉。胭脂忙举起手,见左右两手已然皲开数条细细的红痕。原来冬日水极寒,而这水桶搁在户外许久,胭脂少女肌肤柔嫩,浸入顷刻即被冻裂。皲裂处沾了咸水油污,更是生痛。她咬咬牙,不顾寒痛钻心,再度伸手入桶。
      在浣洗房没日没夜涤了几十桶抹布后,胭脂和樱儿梦里也尽是洗不完的抹布。胭脂在连府便不受宠,到底锦衣玉食,连樱儿也从不曾操此贱役,初时自然不大会洗,几个时辰方洗出一桶,于是被那几个老婆子借题发挥,伸手便打。樱儿气不过回手,却哪里是横泼老婆子们的对手,连带胭脂为护她也挨了好些拳脚。樱儿不顾胭脂劝阻,去回了计嬷嬷。计嬷嬷将所有人斥责一番,几个老婆子表面驯服,转身却变本加厉,不但将一切差事推给胭脂二人,且时时借口差事没做完,不许她们吃饭。几日下来,两人皆消瘦不少,成日里饥肠辘辘。
      如是数回,樱儿也渐渐沉默了,不再与婆子们顶嘴,不再天真地把众婆子的恶行回给计嬷嬷。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惟不过逆来顺受而已。只夜里她会在胭脂耳旁哭道:“姑娘,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我受不了了。”胭脂难过已极:“都是我连累了你。”樱儿含泪摇头,过一会儿道:“姑娘,我才后悔——那天晚上我不该救你。”胭脂不再言语。白日里苦累不堪,樱儿哭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胭脂却独自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久久不能入眠。她双手在冰水里泡了多日,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裂口血痕外,又长了冻疮,夜里睡觉总是发痒,痒得一夜醒几次。想要抓挠一下,胳膊却酸痛得抬不动。她睡在北窗下,寒风咝咝不断,从窗缝漏进来,吹得面上一片冰凉。方惊觉自己在黑夜里,悄悄流泪。风好冷,这个冬天真冷。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年的春天。

      天色未明,一屋子的下人也都起来了。照例洗完几桶脏抹布已是午后,胭脂方可和樱儿稍歇息片刻,便去沏点热茶驱驱寒气。茶水间无人,只小贯儿和另一个小丫头在门边咕咕哝哝说话。小贯儿见她们也不睬,另一个却极留意,下死劲盯了胭脂好几眼。等她们出去,那个小丫头便问小贯儿:“咦,这两个新来的丫鬟倒没见过,长得倒秀气。”小贯儿咯咯发笑:“哪里是新来的丫鬟!”那小丫头奇道:“你笑什么?不是新买的丫鬟,难不成是新来的主子?”小贯儿更笑:“可不就是新来的主子——只不受待见罢。”当下把胭脂樱儿的来历说给那小丫头听。那小丫头听了,方一笑:“这就是了。我说怪道没见新进门的三夫人,又不好问。”小贯儿道:“你担心甚么?以你们二娘的人才手段,加上麒麟小公子,这府里任谁也爬不过二娘头上去。”那小丫头先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那人长得倒真是好。”小贯儿冷冷哂笑:“长得好算什么?嫁到仇家,她这辈子算完了,现如今都不过小意思——瞧老太太的架势,不定什么时候,许就几个月,便再见不到她了。”说罢,笑嘻嘻瞅那小丫头:“你如何这么着紧?又羡慕人家长得好?不成你也想做五少爷的如夫人?”那小丫头飞红了脸,骂道:“我不把你个捉狭鬼的嘴撕烂,我再不活了!”小贯儿一溜烟跑走,那小丫头追过去。
      胭脂樱儿喝了茶,预备继续做事,却发现屋角贮水的大缸里没水了。去回管事婆子,那婆子正同其他几位闲坐磕牙,脚下火盆烧得正旺,冒出暖红的火苗。那婆子听了胭脂的话,头也不抬道:“去井里打些——院子里的井昨儿忘了井盖,冻上了。你出院往左走,没几步便有另外一口井,你去打些来。你一人去,樱儿留下洗午饭的桌套。”
      胭脂无奈,取了水桶,照那婆子说的出了院门,再往左走。可她一路走了许久,经过曲沼假山、亭台楼阁,却不见半分水井踪影。她自入沈府,只与一众仆妇在大厨房内来去做活,从未独个行过这许多路,心里不禁惶恐起来,直欲掉头回去,却生怕下一步便有水井出现。好在她沿途留心,倒没有迷路。眼见天上疏疏落落飘起雪片儿,心下更急。她越走越是僻静,已望见高高的围墙。灰蒙蒙天色下,那淡苍的围墙绵展延伸,森冷阴郁。一忽儿“嘎嘎”几声,数点寒鸦掠过墙头,远远隐入天际的黑云中。胭脂不由得站住脚,静静看了一会儿。回过视线,方见面前有一个小土坡,顶上倒伏少许零落的衰草,乡野风味十足。坡旁光秃秃的两排杨树下,赫然是玉条石砌成的六角井栏。她心中一松,快步奔过去。放下水桶,便去拉摇井上的辘轳。吊桶取井水,她这几日做得纯熟,粗砺的井绳磨得手心起了薄茧。可这井久无人用,那长长的辘轳手柄锈住,胭脂拼尽全力也摇不动半分。
      正急得莫奈何,突然身后有人搭手握住摇柄头。她瞥见一只修长的男人手掌,估摸多半是偶尔路过的仆役。手上一轻,一阵叽叽咔咔的刺耳响声,那辘轳摇动起来。胭脂欣喜不已,同那人一起摇动手柄。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装满水的吊桶晃晃荡荡出现井口。胭脂欠身去提,身后人亦伸手相助,两人同时抓住井绳。胭脂忙道:“多谢你,我自己来。”那人于是松开手,胭脂此刻方有余暇,转头瞧瞧相帮之人,却蓦地对上一双深沉俊秀的眼睛。视线相触的一霎那,那眼睛里仿佛微有震动迷茫的涟漪,却倏然凝成冰霜,似乎空中飘洒的雪片落入他的眼里。胭脂只觉一股凉意透骨入心。这可不是过路的仆役。但见他身披锦边玄狐大氅,隐约露出里面的公服。连氏久掌天下典仪,胭脂自小熟谙各式服色。这府里能穿这样公服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连氏世仇的沈家五少爷,亦是皇命她所嫁的丈夫,沈留!
      胭脂手里的吊桶滑坠井中,“咚”地一声巨响,仿佛一颗心从高处跌落最深最深的地方,激起的水花直溅上两人衣襟袖间,湿了一大片。他离她如此近,她能看见他眸色黝黑,深不见底。她脸色立白,拼命后退,却是背抵井栏,退无可退。她只得偏过头去,不敢看眼前的人,甚至连想也不敢想。
      半空中飞起更多的雪花,似风乍起柳絮缭乱,濛濛茫茫,飘坠井台边,渐渐积了薄薄一层,犹如莹洁的白色花瓣,缤纷铺满木栏石砌。雪落无声,满目飞白静静落下,天地间空灵邈阔的岑寂,沈留突然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也许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那样明若星辰的眼眸,只一闪,便照进人心底,仿佛前生某个失落的眼波,隔世重逢。他心头大震。他站在她身前,那样近,他清清楚楚感到她掩不住的惶惧无助,一如那日婚堂上受惊的楚楚小兽。她认出他来了。她侧开了脸,只见乌睫低垂,根根分明,细雪点点,沾上睫尖,轻轻颤抖。那一小朵一小朵的盈白冰晶,落在她同样雪白的脸庞上,歔忽不见,再分辨不出。看得久了,似乎她整个人也要慢慢化成一朵雪花,冉冉飞去,忍不住要伸出手,挽住她。
      他猝然转身离去。天地间绵绵密密的雪片翩翩纷下,落于衣上,刹那融成细小水珠。狐绒油滑,水收不住,骨碌碌一径滚落。那清渺的水气却缭绕袂间,氤氲不去。

      ********************
      注:如梦令 纳兰容若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无计相回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