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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夜重门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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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在思下朝回家,一张老脸乌云密布。老爷神情不对,家人佣仆老早躲得不见人影,只有大夫人硬着头皮守在旁边。等了一刻,方回道:“老爷,这婚事还得讨老爷示下。”连在思闭目养神,只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大夫人会意,继续说:“老爷,这么些女儿中,及笄未嫁的只有十姨娘的玉凤和十二姨娘的胭脂。老爷您瞧哪个好?”连在思猛地睁开眼,似乎极诧异:“玉凤和……胭脂?”
大夫人连忙说:“是。本来按规矩来,玉凤比胭脂大,该当她嫁。可司天台拟定的婚期吉日太近,只得小半个月时间,玉凤前些日子生病,给送庄子上去了,这两下恐怕来不及赶回来。算来算去就剩下胭脂。”大夫人眼望连在思站起来,踱到窗前。西斜的晚霞光透过精细的雕花窗棂,落到他燕居未服冠带的头上,浅绛的夕照里,显出他两鬓的华发,一丝一丝闪烁银光。大夫人心想,老爷果真老了。她等着连在思说话,却久久没有声息。
有丫鬟在帘外回报吏部员外郎潘奂沂大人来访,连在思便命请到西苑花厅上相待。他亦向外走去,到门口却停下来,也不回头,道:“嫁妆备好些。她娘俩要啥,就给她们。”大夫人恭顺道:“是,老爷。”
当夜大夫人把十二姨娘和胭脂唤到上房,和颜悦色地告诉她们,老爷决定把胭脂嫁给沈宰辅做第三房侍妾。十二姨娘登时哭出声来。
连在思共有十四房妻妾,育有七男八女。胭脂在女儿中排行第三,是连在思三十五岁上得的。胭脂母亲姓卞,本是连家田庄村子里私塾先生的女儿,十五岁那年被偶到田庄的连在思看见,强娶为十二姨娘,当年便生下胭脂。胭脂尚未落地,连在思又纳了戏班里的花旦入门,从此将胭脂母女抛诸脑后。自记事起,胭脂从未曾见父亲踏进过她母女俩住的院子,甚至不曾跟她私下里说过一句话。被连在思如此冷落,府里多的是那一起见高拜见低踩的势利小人,母女俩明里暗里吃亏不少。卞姨娘生性温婉,并不强争,行若无事,将全副心思放于女儿身上,教女儿读书写字,寄情书画。胭脂在这样的母亲教养下长大,亦是恬然自安的性子。卞姨娘一心盼望女儿好生长大,再嫁得好人家,夫妻相敬如宾,她便此生无怨。没想到晴天起霹雳,女儿竟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媵妾予人。何况那沈家,和连家尚有宿世血仇,女儿嫁过去无异羊入虎口。卞姨娘将胭脂搂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潘奂沂在连府盘桓良久,直至亥初一刻方离开。夜色如浓笔泼墨,四下里黑沉沉一片。几个丫头手里皆拎了灯,连成一串光照映脚下。时深人静,晚来风急,呼啸来去。那羊角琉璃灯的光摇摇地一晃一晃,仿佛也难抵狂风肆虐。一个小丫头叫出来:“老爷!老爷,这边才是去书斋的路。”连在思一怔。几个小丫头互相看看,心里纳闷,老爷怎地好似有点心不在焉。
松风坡内书斋里伺候的人早得了知会,知道老爷今日在书斋安歇,望见提灯光近,就都迎了出来。领头的大丫鬟禀道:“老爷,有人在里面等老爷。”连在思脸色一沉:“不是说了今晚我要清静一下,不得让人打扰?”大丫鬟急道:“是!可那人非要见老爷,我们都拦不住。”连在思便问:“是谁?”大丫鬟嗫嚅道:“是……十二姨娘。”松风坡旁围植的尽是高大松树,此时疾风摇动针叶,松声哗哗不断,一波接一波,直卷入廊下来似的,仿如惊涛骇浪,滚滚拍岸。连在思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卞姨娘见连在思进来,便跪了下去。她嗓子哭得沙哑,只低声道:“见过老爷。”连在思凝视她。依然是青衣素裙,依然是秀发如云,依然鬓边插一支小小的白玉簪。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十六年了……似乎又回到那绕满豆藤的竹篱前,浅浅的紫色小花星星缀于其间。他一路循琴声走来,此时隔了满架子的青翠欲滴,凝视那个专心抚琴的姑娘。青衣素裙,秀发如云,鬓边一支小小的白玉簪。琴声淙淙,水波潋滟晴方好,天光云影共徘徊。她突然抬起头来,冷不防见到篱外的陌生男子,两颊霎时晕开淡淡的红云,如霞光艳。她仓卒弃琴逃入屋去……
十六年了。轩窗外松涛滚滚,连在思只觉是那滔滔流年,在他和她之间哗哗淌着。他已经老了,而她朱颜依旧,连那簪子看来都一模一样……当然不一样了。决不会一样。这玉簪也绝不是从前那一只。那只早已被他亲手摔碎了,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亦低低地道,仍然有一丝恍惚:“有多久了,你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卞姨娘默然良久,方哑声道:“十五年。”连在思摇摇头:“不,是十五年零四个月。”
卞姨娘心一沉。他是什么意思?他明知她为何而来,可他做什么和她谈那些陈年旧事?十五年也好,十六年也好,那些事都……过去了。她死命握住双手。她知道他恨她,他也知道她恨他。但是无论如何,她要救她的女儿。
卞姨娘鼓起勇气,深深地叩下头去:“求求老爷,求您不要把胭脂嫁给沈家!”眼泪又涌出来,卞姨娘泣不成声:“我……我只有这么个女儿,相依为命,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掉入火坑,所以才……才厚颜来求老爷。若是老爷……瞧我们娘儿俩不入眼,我情愿……带了胭脂出府去。”不过一刻功夫,连在思的声音已回复如常,甚至有一丝冰冷:“你们出去?出到哪里去?你父母已亡,又无兄弟姐妹,出去了如何过活?”
卞姨娘愣住了。这话跟十五年前的几无二致。那时候她手抱襁褓中的胭脂,也是跪在他面前求去,他也是这样回的话:“你父亲病重,出去了如何过活?”十五年前……心腑锥心泣血的疼痛,她顾不得了,跪着匍匐到连在思脚下,抓住他的衣襟,哀哀哭道:“求求您,求求您不要让胭脂嫁呀……”
连在思声音透出些许倦意,短短道:“皇命难违。”卞姨娘知道没了指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在害怕未来的时候,日子反似过得特别快。再过两天,就是胭脂出阁的日子。卞姨娘强撑病体,紥挣着到厨下亲手烧了一大桌菜,皆是胭脂素日爱吃的,抬到母女俩住的小院内。又给女儿盛了饭,守着她吃。胭脂如何吃得下,却不忍母亲一片爱女之情,于是佯作高兴,大口吃着。那饭菜却如骨在哽,不得下咽。卞姨娘面前虽也一般放了碗筷,却半点未动。她只是望着女儿,一瞬不瞬,目光慈爱无比,却透出掩不住的哀辛。旁边丫鬟们瞧得心酸,尽都背过身去抹泪。见胭脂噎住,卞姨娘拣了一碗莼鱼羹汤递给她,让她喝一口顺顺。那鱼羹熬得极细致,整只汤已成浓稠的软白色,汤面上飘点几叶绿莼,青白相衬,悦目赏心。胭脂默默接过,捧起碗便要喝,却抬头对卞姨娘笑笑:“娘!”
胭脂容颜本酷肖卞姨娘。自从得知要嫁入沈家,加上母亲病倒,胭脂久未有笑容。此刻展颜一笑,一双乌眸瞬即亮晶晶地,眉弯唇俏,稚气未脱,犹似芳蕊初绽,娇美难言。卞姨娘心中大悲,满眼滴下泪来。她按住胭脂,取下她手里的碗,哽咽道:“胭儿,让娘再好好看看你。”胭脂泪不可抑,扑入卞姨娘怀里唤一声:“娘!”
卞姨娘的眼泪一滴滴落到胭脂头上。她的女儿,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若非有她,她恐怕早已不在这世上了。那一次,羼了鹤顶红的茶水已举到嘴边,终还是回头一眼,却见小小玫红亮漆摇篮里,本该熟睡的女儿大睁双眼,乌溜溜的眼珠望住她。见母亲瞧来,便咯咯笑起来,胖胖小腿在空中乱蹬。她放下茶盏,抱住女儿号啕而哭。她的一生早已完了,可女儿才只有十五岁……
卞姨娘给胭脂擦干眼泪,勉强笑道:“乖,再吃点饭。”胭脂极力忍住抽泣,慢慢端起碗,泪水却滴入碗中。卞姨娘却拿起鱼羹,往嘴边送去。
胭脂蓦然伸手,一把打落汤碗,叫道:“娘,不要!”那银勒玉托的莹白宋瓷碗啪地掉落地上,瓷片玉屑四溅,鱼羹飞洒出来,沥沥漓漓泼了满桌满地,那桌沿边的羹汤犹自一滴一滴往下坠落,缓而漫长,象蜡炬尽灰时候,烛心里溢出的惨白的烛泪。丫鬟们忙上来收拾,卞姨娘却视而不见,只死死抓住胭脂:“你知道羹里有毒?”胭脂含泪点点头。“那你为何……”卞姨娘说不下去。胭脂大哭:“我知娘是为我好。与其将来零零碎碎受折磨,生不如死,还不如这样痛快,一了百了,我和娘黄泉路上也好相伴。”卞姨娘心肝俱催:“胭儿,我苦命的胭儿!”母女俩相拥痛哭。
更声紞紞已打过了三鼓。夜静极了,偶有秋叶飘坠阶砌,“嚓”的落地,深宵听来,铿然如金石相击,心为之颤。卞姨娘病弱神乏,已昏昏睡去,胭脂犹自伴灯独坐。贴身丫鬟樱儿悄悄走过来,对胭脂道:“明儿还有好多事呢,姑娘还是早些安歇吧。”胭脂好似不闻,一动不动。樱儿见她白玉般的脸上泪痕犹在,心下可怜,轻推胭脂肩头,唤道:“姑娘!”胭脂这才转向樱儿,脸上仍是怔忡的神气。樱儿柔声道:“姑娘,该睡了。”胭脂痴痴重复:“嗯,该睡了。”任由樱儿和小丫头们给她洗沐,把她送上床。
樱儿安顿好胭脂,自回厢房。想着胭脂刚才的神气,总觉不安。微一犹豫,顾不得已拆了发簪,披上外衣便跑回去。房内魆黑一片,樱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一摸,是只翻倒的绣凳。不禁嘴里埋怨:“这些嬷嬷们愈发懒了。夜灯熄了不管,东西也不好好拾掇。”扶起凳子,摸索着到屏风后点上灯。一转头,“啊——”地凄声尖叫起来。
整个连府都惊动了:“三姑娘悬梁自尽了!”
司天台择定仲冬月的黄道吉日,大宜婚娶、出行、乔迁。冬日冻得淡白的天,有难得的微薄阳光。连府里里外外披红挂彩。吉时已到,花轿停在绣楼下,喜娘催轿。织金缎桃红裙褂精致富丽,刺着凤穿牡丹的花样,是京里最有名的吉祥绣坊的五十名绣娘排班,日夜赶工,花了十天工夫才完成。那凤尾是片金丝捻了翠鸟毛,如毫细针散错盘绣而成,徐徐拖到裙袂上,华贵异常,微一举步,便焕彩流光,栩栩如生,直欲要扶摇飞去,似乎比穿着它的胭脂还多几分活动生气。
胭脂苍白如纸,脸上的脂粉早被泪水冲得干干净净。她那晚寻死,幸亏发现得早,方被救回来,只在脖颈子上留下一道红痕,再消不去。此后两日她无论走到何处,都不少于四五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每顿饭也都有人先试过,再无机会。此时她被姨娘们生生从母亲怀里拖走,塞进轿子里。喜乐吹打震耳欲聋,胭脂却仍听见母亲声声哀哭。
沈留本已娶亲,妻子是昔年沈元儒部下吏部主事周从林之女善云。当日乱军之中,周从林舍命救下沈留母亲。数月后,沈老夫人辗转与沈留沈相重逢,恍如隔世,抱头痛哭。沈留深感周从林大德,一俟周善云及笄,三媒六聘娶了为正妻。此外尚有一房侍妾,乃他于风尘中结识的江南名妓红袖,貌美如花,多才多艺,与沈留育有一子麒麟。胭脂嫁给他,原只能是第三房侍妾。虽如此,但因皇帝御赐,非同寻常,仍是排场极大。上百台嫁妆,全副执事,浩浩荡荡从连府一路铺排到沈府。满城男女,扶老携幼,里三层外三层争睹盛况。
沈府内搭起了偌大的青庐。内府特织的厚缯质地细密轻软,色若郁竹,巨大的穹庐顶上铺展开去,逶迤如青云冉冉。沈连缔姻,僚属亲朋来贺喜的自是比肩接踵,府前一条街上官服簇簇,人头济济。青庐内上方敬列皇帝手书“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八个大字,下面陈锦席重茵,馔设于西牅下,笾豆各十二,簠簋各二。后厢施屏,另用华贵的紫绫幔围了帐幄,为新妇之所。沈留告弥庙后,公服毳冕,东向跽坐于西边席上,胭脂则西向跽坐于东边席上。新人盥手,奉馔,共牢。司馔取脯、韭葅、擩醢,然后递与新人。胭脂木木地想,她便是这祀牢。
三饭三爵后,赞者唱毕,顿时鞭炮齐鸣,礼乐共响,原本肃穆无声的青庐内恭喜声四起,笑语喧哗。保姆搀扶胭脂起身,胭脂跪了许久,手僵脚硬,站起时不小心踩到裙角,险险滑倒。幸得身边保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那金丝串珠璎珞的障头却轻飘飘的,旋落地上。胭脂又羞又窘,脸如火炙,只得将头一低。鼎沸如油锅的青庐蓦地安静下来,人人目不转睛盯着胭脂,心里都是一个念头:“好美貌的新娘子!”
沈留亦是微微一怔。他倒没想到,她这般美。但令他兀然轻悸的,却是她一低头的刹那,满脸楚楚的惊怯,仿佛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耳后雪颈上赫然一道鲜明红痕,触目惊心。他勿用多想,也明白那是如何得来的。她想来亦是万般的不情愿,是以拼死相抗。他几乎要怜悯她了。然则不过霎眼的工夫,恨意汹涌而来,吞没了那点淡薄的怜意。
保姆捡起障头,重覆于胭脂头上,扶她转入后厢。众人不自禁地跟过去,却被拦住。两个保姆笑嘻嘻地说:“各位大人请留步。这后厢嘛,只让得新郎倌进去了。大人们喝酒去罢。吃完酒,回自家后厢去!”众人哄堂大笑,推推挤挤,到前面院子入席。尚有不少人,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便有人道:“这沈西台真好福气。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皇上倚重。生得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连娶个小夫人都是倾城颜色。哎,这世道,真真同人不同命!没法说。”另有人道:“前头那些倒都寻常,只这最后一样——我要能有个这样美貌的娘子,死也甘愿。”其他人纷纷嘲笑:“你别做梦了。这样的美人,能让你看看就是福气了。你倒甘愿死,还得瞧人家愿不愿要你的命呢——倒是别死,死了连看都没得看。”说说笑笑地,自去入席吃酒。
沈留站在原地,众人的话,字字入耳,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复杂莫名的冷笑。
紫绫帐内,保姆们扶胭脂坐到绣茵上,替她将一层层衣角褶好,笑道:“新娘子先歇歇,一会子送走客人,新郎倌便来陪你。”说罢尽都出去了,剩下樱儿陪伴在侧。循例新妇必得在帐内坐至黄昏,方可由新郎牵引出外。帐角放置了一台玉制的更漏,白玉雕成千叶荷花,一瓣瓣灵逸精致,巧夺天工。银管中的水一刻一滴,落入下置的银壶内。银箭一分分浮起来,胭脂的心一分分揪紧。可黄昏到了,新郎并没有来;此刻已然人定夜深,而仍旧踪影全无。不单新郎,沈府其余家下人等尽都杳如黄鹤。胭脂暗暗长出口气,心里略微放松。她侧耳细聆,四下里万籁俱寂,连风声皆无,只是静,无边无际的静,似乎天地间只剩下她同樱儿。冬夜严寒,青庐丝顶布幔,委实难挡刺骨冷冽。樱儿冻得齿关打战,问胭脂:“姑娘,你冷不冷?”胭脂身着十二裳衣,倒不觉很冷,唯穿戴数十斤重的冠饰衣裙,整日下来只觉疲惫不堪。樱儿便道:“横竖看样子不会有人来,索性取了障头花钗下来。”帮胭脂卸脱累累赘饰。
庐内为取光,各处原燃着烛火,明亮如昼。障头除下,胭脂伸手去抚痠软的脖颈,一眼瞧见樱儿唇色青紫,不由道:“老天,怎冻到如此?”握住樱儿的手,只觉其寒如冰,惊道:“可怎么办?”樱儿抖抖索索,说不出话。帐里除了铺地的厚褥并几只烛台外,别无他物。胭脂于是解下外裳,为樱儿穿上。脱了几层,便被樱儿止住:“姑娘,别再脱了,不然你也会被冻着了。”
夜更深了,寒气愈重,胭脂觉得四方八面,飕飕寒意砭骨而来。她和樱儿两人紧紧依在一起,仍是冷得发颤。樱儿带点儿哭,问:“我们会不会不到天亮便被冻死了?”说话间打了个喷嚏。胭脂想一想,道:“外面这会子应是无人。我们去瞧瞧,可否能找些御寒之物。”两人出到外间,仔细一找,大失所望。外面铺设仍如白日,可除了袭地的厚席锦褥,并无半点丝缕织物。她两人只得将席褥先搬进去,高高地叠了几层,再放上坐垫子,预备如此熬一夜,生死则听天由命了。胭脂却突然灵机一动:“看来东西尽没有收拾。咱们去把那酒筵上的桌围子取来如何?”樱儿一听,拍手叫好。再往前走一段,果见一排排硬木云头牙子酒桌。杯碟尽去,但桌子仍在,想必因天晚不便,等明日方好收拾入库。那桌围均是遍地金的厚红毡子,两人一见大喜,忙取了二三十条搬回去。
那红毡子上颇有菜汁酒迹,油腻斑斑,气味难闻,两人也顾不得了,紧裹于身。桌围阔大,长长拖于褥上。两人都觉滑稽,相视而笑。樱儿打趣道:“咱们这样,倒象是那披袈裟坐着参禅的老和尚了。”胭脂顽皮起来,学那化缘的和尚双手合十打个问讯,垂目道:“女施主,有道是今世修德,乃为来世积福。这香油钱嘛,千两不算少,万两不算多。”樱儿“咭”地笑出来,啐一口道:“万两香油钱?老和尚你好去落草打劫了!”
两人正说笑间,樱儿忽然担虑:“这沈家人真真刻毒。熬过今晚,不知明日他们会如何打发我们。”胭脂一听此言,立时欢容尽去,复又笼上一层悒郁之色。樱儿心里暗骂自己不该提起这话,忙安慰胭脂道:“姑娘你不要怕。他们若是为难你,我跟他们拼命!”
胭脂听得又是感动又是凄凉。沈家人若要为难她,怎是樱儿拼命就可以救得的?不过这话自也不必说给樱儿。耳听樱儿担心地劝诫:“姑娘你可不能再寻死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十二娘也没活头了。”胭脂低头不语,半日却道:“你还冷不冷?”把红毡子向樱儿处挪一挪。两人就这样相依相靠,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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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新唐书 志八》“其冊妃。……師姆在右,保姆在左。”此为文中保姆一词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