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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泪满青衫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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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左侧逶迤出几条里许长的纵横衢巷,店肆林立,便是京里出名繁华的西市。正月里除售卖琳琅灯品外,尚有商铺摆出腊梅水仙金橘四季青等花草出售,价格十分合宜,普通人家均会来此买个一盆两盆应节。因之这时节西市又叫花儿市。上元佳夕,都城士女皆新衣靓妆,到此观灯赏花。明月在天,花灯似昼,街巷里人流如涌,摩肩接踵,浩闹通宵达旦。
胭脂头一次见识这般幕天席地的热闹景象,新奇不已。她换了男装,走在人潮中,初时尚有些畏怯,寸步不离地跟着沈留,渐渐胆大起来。她双眸流辉,不住左顾右盼,好几次差点走散,亏得沈留眼尖及时扯回来,不禁吓唬她:“若是走迷了不见,可没人管你!”胭脂听他如此说,却只抱歉一笑,俏皮地吐吐舌尖,径直去翻路旁摊档上的剪窗花儿,显是全不将沈留的话放在心上。
沈留却有点发怔。胭脂这般娇憨的小女儿态,极是动人。一直以来,胭脂在沈府在他跟前皆是一派举止娴静,寡言柔怯,进退若合闺秀风格。他想她生性如此安静恬淡的,心下自也是欢喜。然而有时候,他会记起那个春日里杏花树下,曾听过的轻俏如铃的笑声,心底便有些许莫名的怅然。这时他见胭脂选中一张纸花儿,喜孜孜举起来对着灯光打量。玲珑七彩的纸片飘飘拂过她的雪腕,灿烂花灯下,纤指剔透若琢玉。她不自觉地微微偏着头,嘴边漾开一个清甜的笑容。胭脂长日总有点郁郁,神情凝淡,这一笑恍若雪融冰消,东风忽来盛放繁花千树,明艳无俦。沈留从没见过她这般欢喜。他不自禁地跟着微笑起来。一只茂盛的草把从身边经过,上面横七竖八插满了水晶葫卢。沈留顺手抽下一串递给胭脂,胭脂轻轻道:“多谢!”那卖葫卢的人走了老远才发觉,倒回来跟沈留讨账。
沈留和胭脂离开剪纸摊,信步往前走去。每个摊档前都挂了灯,一路看去,整条街花灯簇簇,便如一条光的河,粼粼流泻在两人脚下。周围人稠店密,叫卖声、杂耍声、歌吹声、丝竹声、高谈声、童子打闹声、乃至呼儿唤女声,市声人声喧腾至极,直是无一处不繁盛,无一处不热闹。
水晶葫卢外面凝的冰糖,轻轻咬下去也是嘎崩嘎崩地脆响。胭脂面皮薄,不免有点发窘,偷偷睨了沈留一眼,恰遇上他的目光,带了三分嘲谑。明知沈留是故意的,胭脂却也红了脸,拿着葫卢的手悄悄背到身后,转开头佯作看灯。路旁一个摊挡上高低错落悬了满满的灯,无非也是一些龙凤灯、荷花灯、鱼灯、走马灯等等。内中却有一款小巧球灯,疏疏几根青竹丝为骨,蒙了水色细绢,此外更无其他彩饰,简朗可爱。上有题句,正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字迹朴拙,却是难得的古意蕴藉。灯内烛火透出,霏烟朦胧,望之便如春风枝头上的一朵杏花。
胭脂停下脚步细细端详,赞道:“这字写得好极!只不知是谁写的?”摊档老板忙不迭地凑过来:“小姑娘……”看见沈留的眼神,改口道:“小兄弟有眼光!这灯可是我在苏州寻了一个绝好工匠扎的——字倒不知是谁写的。”胭脂点头道:“市井间果真藏龙卧虎。”摊档老板趁热打铁:“这灯不是我小老儿夸口,除了我这里,这偌大个京城只怕没这灯卖。小兄弟来一盏?”胭脂不及回答,已听沈留道:“取下来。”
沈留将灯递给胭脂,胭脂仍是道了谢方接过。沈留倒笑了:“怎地如此客气?”胭脂听此一问,倒是难以回答,只把头低下去看灯。两人正要离开,却听见近旁一对男女在低声争执,听起来是一对夫妻。那妻子有些埋怨道:“就剩这几个钱了,你还想买灯?买了灯过几日吃什么?”那丈夫却不恼不怒,语气温存:“过几日就过几日再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俩怎认识的?成亲前我应承过你,每年今日都会给你买盏灯。”那妻子不响,一刻方道:“可买了灯,明日拿什么买米?”那丈夫无言沉默。
胭脂回过头,见身边立着一对中年男女,衣着寒素,想是家计困窘。摊挡老板又热络地对那夫妻道:“我这儿的灯可是价平物美,童叟无欺。您若是想要,还可以再便宜一两文。”那夫妻俩有点尴尬,面露难色。胭脂正要上前,却被沈留拉走。她使力挣扎:“你放开!”有路人侧目,沈留却犹如不见,直到远远离开那灯档,方松开她。
胭脂甚恼,也不跟沈留说话,返身便往回走。沈留在她身后笑道:“你还真是好心——不用去了,田七在那儿。”胭脂一愕,停住脚步,心里隐隐有点明白。她回身见沈留站在当地,含笑看着她,神情轻松。她恍然大悟:“你叫田七买灯送给他们!”
沈留见她明白过来,也甚是愉悦。他缓步走过来:“田七做事很妥当的。”停一下,接着道:“我瞧那夫妻俩虽衣饰寒朴,却相当整洁,应也是自敬自重的人,当不愿意受人施舍。所以我们避开许是好些。”胭脂心生佩服之意:“你瞧得好仔细。”再想问怎没有看见杜仲和田七跟着他们,却见沈留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虑极重要的事情。她不禁有点关切,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哪里不妥么?”
沈留未立时回答,过一刻方沉吟道:“兵乱后虽说休养生息了这几年,民间疾苦仍重。也许今年的赋税尚要再蠲减。”见胭脂看着他,眉头舒展开来,微笑道:“总有一日,我会让这天底下的有情人都能在上元节给心爱的人买盏好灯!”
胭脂听这话抱负远大,志向高广,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想:“若我有个这样的兄长,定然以他为豪。”随即心中黯然:“他原是有妹子的。”突然之间,她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忽听得半空中啪啪连响,胭脂沈留和四围的人一齐仰头望去,只见夜色中绽开朵朵烟花,火树银枝,绚烂靡霓,点点星芒纷落如雨。许多人拍手喝采,欢声雷动。沈留笑向胭脂看去,焰火映得她小小脸庞明明暗暗,仿佛悲伤清冷的舞步。他不觉怔住。
烟花尚未落尽,却听见有人在背后唤:“三妹妹!”胭脂回头,却是玉凤和黄越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前面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灯,后面跟着霓儿和三两个丫头。
玉凤今日披着一件织锦斗文狐狸领氅衣,头上参差有致地插着应节的闹蛾玉梅,粉白黛绿,艳光四射,不少行人纷纷注目。她款款迈步上前,亲热地挽住胭脂的手,并不看沈留:“今个儿真是巧,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们。这灯别致得很。”打量胭脂:“你怎地又穿成个小子样儿?——倒也俏皮。我老远瞧着背影象你,你姐夫却道不是。到底我大着胆子唤一声,可不真是!”笑着瞟了黄越山一眼,又回头对胭脂道:“你们也是来看灯的罢?相请不如偶遇,一起逛罢。”黄越山本站在原地,踌躇良久,还是走上前来,对沈留长揖:“沈大人!”
胭脂不意此时顶头撞上他们,神情微异。烟花熄灭后的夜空,比之前还要黑还要冷。玉凤说的话字字落在耳里,却似乎全然不懂什么意思。胭脂神色的细微变化哪里躲得过沈留的眼睛。他轻轻扯过她,淡淡笑着,对黄越山和玉凤拱拱手:“抱歉得很,我们正要回去,不耽搁两位的兴致了。”他携了胭脂,扬长而去。胭脂只来得及仓惶垂下眼睛,与黄越山擦身而过。
沈留如此轻慢无礼,极为出乎玉凤意料。她勃然大怒,却无法发作。正巧身旁小丫头被人流一挤,立足不稳撞到她身上。玉凤举手便是一个耳光:“妆什么娇滴滴的小姐样!晦气撞丧的!”小丫头委屈万分,却不敢哭,连摸一下脸也不敢。这一切黄越山却恍若不见。他的眼底,恋恋不去的只是那个纤柔的碧色背影,一如初遇的那日。人生若只如初见。他唇角浮起隐约凄薄的笑意。
胭脂迷迷茫茫地跟着沈留走了一阵,恍惚中并未发觉沈留也一言不发。然而灯越来越亮,人越来越多,壅塞于道,渐渐举步维艰。“小心!”她差点被脚下钻来钻去的小童绊一跤,沈留眼疾手快抓住她,顺手扣住她腰。“这是哪儿?”她茫然问道。“这是御长街上。”沈留答话有点生硬。
胭脂凝神望去,果见数十丈阔的大道旁幕楼遥对,长街尽头灯火辉煌的“皇帝万岁”四个大字迢迢地烁然耀目。“不是回去吗?”她回过一点儿神来。“看完这儿的灯,咱们再回去。”沈留放柔声音。他才见胭脂脸上又现抑郁之色,便带她到这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来散心。今宵是他俩的夜晚,他固然不容余人相扰,更要紧的,他欲令她抛却素日那些解不开的忧思愁虑,尽量开怀一回——便是一晚也好。他抬手指点各家楼外悬挂的灯,随口品评,时而说笑两句,要将胭脂的心思岔开。
沈留的用意胭脂猜到几分,心下更是黯然,却不忍拂了他一番好意,只得强作欢颜。
两人越来越走到御街中间,便在此时,前面萧鼓齐鸣,笙钟共响,满街顿时兴奋大叫:“皇上出来了!”人群澎湃起来,向永德楼汹汹涌去。更多的人从御街旁的每一条小巷中冲出来,参入其中,顷刻汇成浩荡洪流,势不可挡,滚滚往前。
人山人海中,沈留竭尽全力护住胭脂。胭脂已给挤迫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欢腾的人群此刻不复可喜可亲,而是狂暴的可怕可怖,犹如翻江倒海,似乎天地都要倾覆。胭脂觉得自己仿佛狂风巨浪裹挟的一叶小舟,随时被吞噬。慌悚中她本能地抓紧沈留的手臂。
冷不防陷入困境,沈留却不见丝毫慌乱,沉着以对。他先自揽实胭脂,防着她被人潮卷走,一面极力稳下脚步,同时冷眼瞻顾周遭情势,找寻人流的缺口。他并不硬闯,顺着人潮方向而行,乘隙穿插,渐渐地竟给他带着胭脂接近人龙边缘。不过万民层层拥堵,如陷入稠结的黏胶中,委实寸步难行,这不长一段路几乎费了多半炷香时间。这般行走极耗力气,胭脂喘息加剧,沈留出言鼓励:“还差少许,很快就出去了!”胭脂听他声音镇静如常,不知为何,竟觉得极大安慰。她抬眼看他,他白皙的脸因用力而涨红,额上渗出汗来。她举起手臂,用袖子帮他抹去。千人万人里,沈留凝视她片刻。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从来没有和他这样接近过。
这时远远几声高喊:“皇上到城楼上了!”喊声象飓风袭过瀚海,在人丛中惊起冲天巨澜,群情激沸,更暴烈地蜂拥向前,仿佛宏涛不可遏止。推挤间不少人被踩伤,四周一片大呼小叫。沈留胭脂正要突出重重人围,猝不及防被人潮重新攘搡回去。沈留紧紧拉着胭脂,调匀气息。胭脂却仓促地握住他的手臂:“二姐姐在后面!”
沈留游目望去,果然见斜后方不远乌压压的万头攒动中,玉凤正载浮载沉,头发散了大半,钗环摇摇欲坠地挂在耳边,狼狈不堪。目光所及之处不见杜仲和田七的身影,想是被人潮冲散。他正自计量距离,耳畔已响起胭脂急切的求恳:“请你……请你帮帮她!”沈留低下头,见到胭脂满眼的紧迫祈肯。他沉吟不答,胭脂以为他不情愿,也不多意外,放开一直抓着沈留的手,向传来玉凤声音的地方挤过去。却听沈留猛然冷喝:“你想做什么?”牢牢捉住胭脂不放。“你以为我不会帮你姐姐?” 话音里有真正的怒气。刚有的一点亲近惶然退却,熟悉的畏怯攫住胭脂,她说不出话,只下意识地一挣。沈留眼神须臾冷凝成冰,瞬息变得黑不见底,显是在抑压着脾气。一波人潮劈头打过来,沈留疾伸双臂抱紧胭脂。混乱中,胭脂听见沈留俯在耳边低声道:“我只是想,若是我也遇到危险,你会不会也这般担心焦急?”他声音已然和缓下来,却有另外一种更加沉重的含意。胭脂不及回味,已被沈留拉着向玉凤处挤过去。
玉凤与他们相隔不过十余步。然而平时轻而易举的十余步,这当口儿不啻万水千山。沈留和胭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近到玉凤面前。玉凤亦瞧见了他们,拼命自人丛中伸出手来相够,却总是差着少许。沈留于是松开胭脂的腰,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掌,切切嘱咐:“抓紧我!”见胭脂点头应诺,方一手攥紧她,一手奋力推开面前的人。又一排人潮扑来,将沈留往玉凤方向一别,沈留趁机长臂抓住玉凤的手腕。与此同时但觉右边身子被人猛力一撞,掌中立空。他飞速转头,就象一滴水落入大海,胭脂无影无踪。刹那间他脑子一片空白,尘世间一片空白。
胭脂满手皆汗,渍湿濡腻,人潮一冲,手掌便与沈留的滑脱,歘忽被卷裹而去。她既无力相抗,只得随波逐流,向东,转西,朝前,退后,三跪九叩。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周围是黑乎乎的人潮。最初的惊惶过去后,只觉得疲累至极。她从无数人的脚上踩过去,又被无数人踩过她的,脚痛得麻木乏力,再也站不起来。人群密不透风,拥挤得令人窒息。她吃力地大口吸气,周围哜嘈的人语忽远忽近……
等胭脂再度睁开眼睛,发觉自己靠坐在一条小巷的墙壁上,眼前一个青白布包头的大婶正弯腰用手巾为她扇风。原来她在众人参跪皇帝时候昏去,人散后被身边的大婶夫妇抬来这里。胭脂仍然有点神智不清,只感到背心冰冷,挣紮着要挺起身子,却一阵头目森森,胸口烦闷欲呕。那大婶扶住她,道:“姑娘你先别动。你是跟家里人出来看灯的罢?跟他们挤散了?”叹口气:“当真作孽呢!这一场大挤,满街都是踩掉的鞋,多少姑娘小媳妇给挤发昏了,孩子给挤散了。”说到这里,脸现忧色:“福儿他爹也不知找到福儿没有。”胭脂道:“大婶你的孩子给挤散了?”那大婶含愁点点头。胭脂刚要出言安慰,巷口却传来童子声大叫:“娘!”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奔进来,扑入大婶怀里,身后跟着一个墩实的农夫样的壮年人。大婶顿时转忧为喜,抱住男童:“福儿福儿,你可吓死娘了!菩萨保佑你爹找到了你!”那农夫在一旁瞅着母子俩憨实地笑。胭脂自也是代他们欢喜。
冬日夜气清寒,胭脂深吸几口,觉得好过许多。她头上帽子早不知去向,散发披下来,这时抽出袖中丝帕草草扎住,只觉双臂酸软无力。她手撑巷壁硬站起来,跟那农夫农妇道谢。她自小常得母亲教诲,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便欲问他们的姓字,日后好登门相谢,那夫妇俩却是不肯说,只道:“姑娘你快回家罢。你家里人找不见你,定然急得了不得。”胭脂略一思索,招手带那个小童走到巷子外,在灯档上买了一盏极大的走马灯予他。那小童欣喜无已,擎着灯瞪眼数上面的故事。那夫妇反过意不去,讷讷推辞再三,见胭脂意诚,方才收下,一家三口喜气洋洋地返家去了。
是时夜已深,却到处仍是三三两两的人来人往,间中夹杂不少妇人女子。胭脂目送那一家人走远,便回身欲再买一盏花灯,她原来手中的已失落不知何处。一回头,却怔在当地——灯档的另一头,黄越山正幽幽地凝视着她。
遇过沈留和胭脂后,玉凤意兴阑珊,便自回去连家幕楼,只留下黄越山与她买灯,且定要同胭脂手拎的一模一样。黄越山走遍众多店档,毫无所获。他倒也不急,沿路看过来,却只是心不在焉。
今日一入花市,他便望见胭脂。单单是远处鳞集的游人中,一角青衫翩然闪过,他便乱了呼吸。那原是他心底最深刻的身影。然则随即瞥见了她身旁相伴的男子。胭脂身形窈窕,沈留长身玉立,单看背影,也知是一对璧人。尚来不及甜蜜的心思陡然翻转,一点点沁出苦来。那个男子,她的夫君,权倾四海的年青宰辅,以智谋睿略安邦定国,名扬遐迩,为天子所重,为百官万民所敬。正是意气风发,韶秀夺目,人中龙凤,岂是他区区一个校书郎能比!他和她,卧佛寺外初遇的时候已然迟了。他总是来得太迟,这是他的命。就像身为遗腹子,只能在母亲日复一日的追忆中想象从前的家势风光。
从前的家势风光……他心头猛地抽搐。街旁的走马灯晃晃悠悠地转着,他停下脚步。上面的故事,孟母教子,孔融让梨,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故事,一圈又一圈,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小时候,他可以站在这样的灯前,痴迷地看上一两个时辰。小小心眼里,想不明白为甚么这个灯会转呢。他想问母亲,却看见母亲脸上的泪水。母亲本有秀丽出众的眉目,可早已被积年的辛劳磨去光华。他懂事地牵起母亲的手:“阿娘,我看够了,我们家去吧。”如今,他终于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灯,多到连屋子也装不下,可是娘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娘再不会知道他如何争气,但是她呢,她知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又遇到她。总是这样巧,抑或总是这样不巧。然而他到底是欢喜。走马灯的光流转在她脸上,闪烁不定,那清丽如水的容颜,更添一层迷离倘恍,宛如梦中相逢。他二人之前虽已见过数回,但这般私下相遇,竟是第一次。黄越山的目光看得胭脂低下头去,过了很久,方才抬起头来,静静回视他。他们就这样默默相对,许久许久。他两人之间并不曾交言半字,可仿佛已经说尽千言万语。两人心里都是又甜又苦,似悲似喜。
灯市里每个摊档老板都很会做生意,笑嘻嘻地招徕人客:“两位要什么灯?我这儿啥样都有,可是全京城独一份儿。”黄越山于是拣了那只顶好的走马灯,递给胭脂。胭脂默然接过,执了灯缓缓走去,黄越山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人群渐稀,月亮斜斜挂在树梢,那样近那样低,似乎不小心便会走进去。“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一盏这样的灯。”黄越山慢慢开口。这一开始,便止不住地讲下去。他讲他幼时住过的村庄,初夏茂树明翠,数畦绿稻的田埂间,有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断续吹着短笛,夕阳下悠悠归去;讲他自小失怙,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母亲挨更抵夜,为别人做针线洗衣服,勉强维持生计。那样困苦的日子,母亲却坚持让他念书,宁肯不吃饭,也要凑齐他的束脩学费;讲他蒙学便遇恩师,承他的赏识,免了他的塾中花销,才能有机会卒业。更得其倾囊资助,方得进京赴试,身登龙门;讲那个最冷的寒冬,母亲病重濒危,却因无钱请医,少年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辗转呼号,生命寸寸消逝。痛入骨髓的深切绝望,让他差点扭断手指而不自知。他讲了那么多的话,欢喜的,悲伤的,埋在心底最深处,从来无人知晓的话,统统一股脑讲给她听。御柳河里,卧虹桥下,清波荡散月影。伫立白石桥栏旁,他才发觉,她在流泪,月光下如清露零落。她哽咽难言:“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他没有想到过,除母亲外,竟也会有别的女子为他落泪。过往所有的酸辛涩苦,似乎皆在她的泪水里得到了补偿。他不能自已,冲口而出:“若老天要我受这么多苦,才能遇见你,那我仍是情愿。”
话一出口,他便见胭脂举袖遮住眼睛,背转身去。他俩的情形,这样的话说出来除了徒惹伤心以外,原是毫无用处。她浅青衣袍拂在白色桥栏上,单薄的细肩微微抽动,想必哭得利害,却不闻半点声息,当是被她竭力抑住。可越是这等无声之泣,越发令人断肠。黄越山亦是满心怆痛,只想和她抱头同哭,抬起双手欲抚往胭脂肩头。手到她肩旁,终究废然垂落。
他两人顾自沉浸悲伤之中,却不知道远远地,有人在注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