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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花市灯如昼 ...

  •   潘奂沂一案在朝堂激起轩然大波。天懋帝最是痛恨官员以职便贪浊犯赃,次日即下圣谕将潘奂沂革职投狱,没其家配仆役入官,严令御史同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潘奂沂,彻查其有无同党。满朝百官人人自危。然则潘奂沂一口咬定所有一切皆是他独个所为,与他人无涉。更于入狱第三日深夜,趁狱吏熟睡之机,投缳自尽。因之此案无从再做追究,亦无从得知是否有其他官员卷涉其中。天懋帝得禀后圣颜震怒,然已无可奈何,只得将当值狱吏以渎职问罪,杖责后流放三千里。又秘旨沈留带同赵宣淳,把平素与潘奂沂交好的众官或撤或迁。
      连在思与潘奂沂是同科进士,交情非比寻常,京里大小官吏均知,天懋帝于此便有些为难,沉吟未决。倒是沈留奏道连大人与潘奂沂份属同年,交往比他人略繁亦是寻常,但目下并无连潘钩结为党的证据,连国舅公顶多只是未能察人于微,交友不慎,实在不为罪愆。
      天懋帝深以为然,道:“连国舅公经过此事,于识人处定会加倍小心。”看着沈留笑道:“你能帮连在思说话,看来你的心结开解了嘛。这样才好。常言家和万事兴,这天下何尝不是如此?你们能够不计前仇和睦相处,为天下万民做旌表,朕心甚慰。”说到最后,笑着补上一句:“胭脂表妹功不可没。”沈留只是微笑。
      沈老夫人得知此事后,则是怒极。在慈晖堂上,她质问沈留:“你还记不记得你爹的遗言?”沈留一字一字地清楚回答:“儿子从来没有忘记过!”
      沈老夫人毫不放松:“那你怎么还在皇上跟前为连在思求情?”见沈留沉默不语,她痛心疾首:“你也说不出来自己为甚么要给连在思求情?你给那连家的狐媚子迷得失了魂儿了!你在这里跪两个时辰,好生回省,或者能够明白过来!”
      天色一分分暗淡下来,透过西边长窗射进来的光也从一大片一大片寸寸瘦去,凝成细细一线,正照在沈留头顶。几个丫鬟进来上灯,偷眼瞧他,却见他眉宇间神情自若。

      晚间沈相从城郊大营回来,方去慈晖堂扶起沈留。跪得久了,地寒透骨,沈留腿脚不免有些蹒跚。回到杏影馆,自然又是一番忙乱。前次的冻伤药膏尚余下不少,这时便再拿出来用,关婶子又命小丫头们灌了好些火烫的汤婆子掖在被子里。沈相见一切妥当,方准备回自己屋子安歇。出到外间,却见胭脂呆呆立在桌边,神色凄惶。他忍不住便想过去安慰她,迈得一步,终是狠狠心掉头而去。
      胭脂见众人七手八脚,自己并插不进手,而心神杂乱到极点,须得静一静,是以独自立在外间。她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有发现沈相。樱儿却出来道:“五爷叫你!”轻轻把她推进屋子。
      胭脂慢慢在床边坐下,满心的彷徨不定。她侧过头,不敢看沈留。她总是连累他,为着她,他吃了这许多苦。他这份情深意重,她今生却无法报答。连家和沈家,注定的生生世世的仇恨,是他和她,所担负不起,亦消解不了的。与其将来心碎神伤,生不如死,倒不如现下撂开手。不曾开始,也就没有结束。倘若,她不是连家的女儿,倘若,他不是沈家的儿子……想到此处,当真柔肠百转,眼里闪出盈盈泪光。
      她女儿家的宛转心事,沈留难以尽知。他只是搂住她,轻声安慰:“这次不要紧的。我做出这个样子,不过为了吓唬老太太。你别认真。”又笑道:“上次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打人竟然那样疼的。”语气转为歉仄温柔:“起头可真是苦了你了——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出出气罢。”抓起胭脂的手,玩笑地轻轻拍在自己的手臂上。胭脂哪里还禁得起他这般?眼泪顿时汹涌而出。她脸靠在他胸前,顷刻湿了一大片衣襟。被褥间药膏的辛辣气息直冲入鼻,她挣扎出零碎的半句话:“……不值当的……”
      沈留听得这话,倒是微微一怔。他不知不觉搂紧胭脂,脱口道:“为了你,万事皆是值当的……”他猛然停住。心口处她眼泪浸湿的地方,传来一点凉意。床头一只烛点到尽头,扑地灭了,他的脸没入深黑中。他更紧地抱住怀中的胭脂,半晌,方沉重低缓地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要你知道……你要知道,我对你,对你的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胭脂依在他的手臂中,无法止住泪水。

      潘奂沂案余波深长,但这些朝堂风雨,对老百姓来说,便如那图画上的烟雨风波,是半点儿也不沾身的,他们只乐呵呵地忙着迎接即来的正月上元灯节。街巷通衢摆出了大小摊档,似棋路般排列数行,珠宝玉器乃至日用微物,无不备俱。更加少不了的自是各品花灯,五色珠、料丝、纱绢、罗帛、琉璃、通草、细竹,万般皆有,上面点染山水人物、翎毛花竹,以至诗词歌赋演义故事,无所不包。其时苏福两州之灯名满天下,精妙绝伦,于是凡灯档皆挑出布幌,上书“正宗苏品”或“绝真福灯”,迎风猎猎招展。
      御长街两旁则是高楼叠起,鳞次相对。这些楼原是京里王公豪富为着家眷元夕赏灯而搭,因而各各张挂翠帘销幕,朱红氍毹铺楼。楼外挑灯结彩,一条街便如团花堆锦,直延至宫城正门永德楼下。永德楼正前方是京兆府敬献的巨大鳌山,上缚万盏彩灯,簇成“皇帝万岁”几个大字。楼内用明黄罗缎设了彩棚,当中摆下御座,十五之夕天懋帝将在此与万千子民观灯同乐。
      上元节午后,沈留沈相去最后巡查沈家楼幕,以备晚间沈老夫人及善云等入楼赏灯。街上各楼以百官品级为序,沈家幕次上接顺亲王,对面则是京兆尹程怀文家,再向上数过去几个便是连家。兄弟俩检视完毕,吩咐计明才好生着人看守,便打马回家。路上沈相对沈留道:“小叔,老太太这几日生你气,连晨昏定省的例也免了。借着今儿晚上,你和老太太见了面,好生说说话,也就过去了。”沈留淡淡一笑:“只怕老太太不愿和我说话。”沈相憋了几日,终于道:“小叔你怎地不跟娘解说一下?”沈留依然平淡地道:“解说什么?”沈相道:“就是上次你为何替连在思求情的事。”
      沈留饶有兴趣的看看他:“你且说说我为甚么替连在思求情。”沈相涨红了脸:“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我只是猜测小叔你是如此想的:此次潘奂沂一事本是击倒连在思的绝佳机会,可惜潘奂沂死无对证。这种情况下硬要出手,只怕引起皇上对你我不悦,此后会加倍袒护连在思。倒不如以退为进。帮连在思说话,一来可以不至惹怒皇上,确保皇上不偏不倚;二来不至在无必胜把握时候与连在思对峙,虽非以卵击石,也会两败俱伤。”
      沈留欣慰已极:“好!”他扬起马鞭轻轻拍一下沈相的背:“你这兵部侍郎还真不是白当的,有见地!”沈相脸红得象块大红布:“我也是上次对奚胡一战中,跟你学明白这条计策的。”沈留笑道:“你没有忘记那也很好。”敛了笑,道:“就是死无对证这话厉害。连在思是只老狐狸,老谋深算,事事留有后手,要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可着实不易。咱们这次没有防到他竟会让人弄死潘奂沂,再装作自尽。他比咱们想的还要狠辣得多。这案子既断了线索,自然追究不到他。且我想他手里定然还握有不少权官的把柄,这些人岂敢违逆他?咱们真要办他,这些人必会明里暗里阻挠,何况当中还夹着皇上,因之这次已然决难成事,只好先放过,再觅机会。”
      沈相道:“或者我们去找那个狱卒问问?”沈留摇头:“绝对不可!此人当晚被灌醉,百事不晓得,问也白问。我们去找他,只怕还害了他性命。”
      沈相点点头:“连在思一旦知道,为绝万一的后患,定然会杀了他。”他转头向沈留继续问:“小叔你为甚么不把这些告诉祖母?祖母听了定会谅解你的。”
      沈留却严厉地看着他:“此事目前只能你知我知,绝对不可透露一点风声,尤其不能让老太太知道。”微微一笑:“待得大仇得报那日,老太太定然什么都明白了。”
      沈相默默点头。又骑了一阵,他突兀叫道:“小叔!”沈留答一声:“什么事?”
      沈相迟疑:“没,没甚么!”终究忍不住:“小叔你这样做,你将来……你不怕……你……她……”他不知如何措辞,是以说得乱七八糟。沈留却是立刻明白了。他有些诧异地瞧了沈相一眼,再回过头,脸色渐渐凝重:“她不会知道!”声音虽低,却坚定无比。一扬鞭,纵马飞驰而去。

      夜幕降临,片片灯火渐次亮起,连成一大海光晶璀璨的汪洋,仿佛九天银河落入尘间。御长街旁华灯齐明,映得栋栋高楼张挂的彩幕珠帷上人影纷然。楼中各家延请的舞班乐伎竞奏新声,凤萧声动,玉琴弦飞,行板响遏云霄。
      沈家楼上也是雀屏席开,珠歌翠舞。一曲将罢未罢之时,舞女长袖急挥,漫卷如霞光飞溅,众人拍手叫起好来,沈留向沈相笑道:“果然舞低杨柳楼心月。”弦乐稍歇,沈老夫人便命打赏,舞女走下氍毹,上来谢赏。沈老夫人见那舞女身着妃色绫纱舞裙,面容俏丽,身姿纤秀,便道:“可怜见的,生得这般单薄。”便问叫甚么名字。那舞女回道:“彤喜。”红袖一听,轻轻“嗳”了一声,见众人都看她,有几分尴尬地道:“久闻长乐坊彤喜姑娘的大名了。听说姑娘十二岁时候就一舞名动京都,这么多年才有缘看到,当真名不虚传。”
      彤喜听讲,抬头看了红袖一眼,灯光下双目如水。沈留不由得微一怔。这样的眉目,倒略有几分象她呢。她这会子在做甚么呢?他嘴角噙笑,心思远远地飞了出去。
      彤喜磕过头,便静静退了下去。沈老夫人道:“这女孩子举动倒不轻不狂,倒象个好人家的。”红袖道:“听说本来是出身大家的,可是战乱中家破人亡,不得已才入的乐籍。”善云笑道:“妹妹对这些真是了解得细致。”红袖俏脸飞晕:“我不过也是从前听人说的。娘既然问,自然要知无不言。”善云仍旧笑盈盈地:“真是呢。”向沈老夫人道:“彤喜,这名儿倒好,恰配着今儿这节,可不是普天同喜么?”
      沈老夫人却看了沈留一眼,道:“只怕咱们这儿有人不同喜呢。”沈留微笑:“娘是说我么?”沈老夫人给他如此坦白一问,反而拘住了,下面的话便说不出来,只好冷着脸道:“我才懒得说你。不过你是有后辈的人,做事不要太没分寸,也要想着给你侄子做榜样!咦相儿呢?”大家这才看见最边上沈相的座位已然人去椅空。才刚都顾着说话,却无人发觉他是何时离开的。

      因着除夕樱儿关婶子皆陪着胭脂守岁,元霄节胭脂便赶了她俩家去团圆。杏影馆里其他的丫鬟婆子见胭脂只歪着看书,也不怎么使唤她们,便一个个偷溜出去喝酒斗牌,只剩下两三个小丫头在抱厦里管着茶水,整个院子悄静无声。胭脂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书,似看非看,想着今夜元宵,千古风流夜,花好月圆夕,不知月色如何,起身欲去廊下看月,不想在门口迎头撞在一个进来的人身上。
      她定睛一瞧,却是沈留,不禁错愕非常:“怎么会……?你……怎么回来了?”她从小是在御街旁的连家幕楼中过上元节的,自是知道沈留此刻应当身在何处。
      沈留却笑道:“我陪她们说过话,自然回来啦。大年夜我没法子跟你一起——今儿可是咱俩的日子。”胭脂听得这话,心头怦然一跳。沈留推她进里屋:“快换衣裳,我带你去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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