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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香冷入瑶席 ...

  •   元辰皇帝开印,大朝会后京都诸部府署开衙。新岁第一道圣谕便发到吏部,命吏部出具告身,遣发各都督副军上任。侍郎赵宣淳善体上意,知道皇帝特别着重此事,于是亲力亲为,坐镇吏部正堂暖阁里亲手审检副军们的板檄文凭,忙碌了好几天。几个主事连同众校书郎楷书正字自也是鞍前马后,不敢稍懈。年后天气一直不好,朔风凛冽,铅云黑霾,眼看风雪将临。厅中光线甚是阴暗,书案上点了数支巨蜡取光。忽闻得司役来报西台大人过衙,赵宣淳急忙丢下手头的告身迎出去。
      刚下台阶已见沈留带着从人进了院子,赵宣淳行礼后将沈留让进大厅,边走边说:“如此天气,大人有事遣个人过来即可。便有什么要问的,吩咐一声,下官自当前去紫微阁回禀,何必百忙中亲自走一趟?”
      沈留笑道:“若论忙,这几日满朝上下大约无人能够比得过赵大人的。皇上今日不也在早朝夸奖大人勤勉忠直?”赵宣淳心中得意,口上却谦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所为,不过本分而已。得皇上的夸奖那是圣君贤明体恤百官,下官实则愧不敢当。”沈留微微一笑。说话间进了大厅。
      厅上几个主事、一众校书郎、楷书同正字肃立当地,赵宣淳一一引见。他对沈连两家的纠葛知之甚详,所以轮到黄越山时也是一言带过,并无更多说话,只是暗地多觑了一眼沈留的脸色,果见沈留神情淡漠。赵宣淳私自庆幸没有行险画蛇添足,拿定主意日后与黄越山行君子之交。如此一来,下属定也觉得侍郎大人不向权亲攀附讨好,为人清高公正,当不辱皇上的“忠直”之誉。他计较已定,搓着手对沈留道:“这厅上冷,大人且随下官到东边暖阁去。”
      东暖阁里,赵宣淳奉上做好的副军文凭——他自然知道沈留所为何来。沈留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检视完毕,其间不时向赵宣淳查问几句。赵宣淳胸有成竹,一一备述。等沈留翻过最后一叶,赵宣淳一颗心才略略放下。沈留察觉他神色放松,向他笑道:“尚书李大人服丧守制,蒋侍郎告了病假,如此仓促间,单凭赵大人一个能将此事办得这等周全,可见费心不少。”上司夸奖,规矩是要逊谢几句的。赵宣淳正自思忖,怎样回话方能谦虚而不谦卑,却见沈留手指轻敲文书,沉吟道:“李尚书父丧需守制三年,而吏部天官职为常位,必得员常守。蒋侍郎资历虽老于赵大人你,但年长体弱,恐疲于应付繁重吏务。”
      赵宣淳此刻连头发丝也不敢稍动,只是心实在禁不住乱跳。沈留见他神色又紧,嘴角露出一丝笑,却不急不徐地说下去:“前次我奉旨调看考功簿,赵大人历次考绩皆为中上乃至上中,实属不易,勤勉更上达天听。”他停下来,赵宣淳一口气憋在胸膛不敢透出来,差不多要背过气去。沈留慢悠悠喝口茶,方道:“所谓能者多劳,这吏部大小事务如今要大人多多费心了。”赵宣淳终于换了口气,随即退后两步,跪倒在地:“下官当竭尽所能,为皇上尽忠,供大人驱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宣淳处世虽滑头,但办事精明干练,沈留早已有心擢拔,之前不过小小作弄一番。此时见他激动之下,居然一扫平日老奸巨猾的言辞得当进退合宜,不觉大笑。赵宣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只得嘿嘿陪笑。
      沈留停住笑,问赵宣淳道:“这考功司的簿册归员外郎潘奂沂管的罢?不知他今日在否?”赵宣淳从地上爬起来,道:“潘大人本在后边跨院,听得大人到来,这当口应也在厅上,下官叫他进来。”
      一时潘奂沂进门,向两位上司行礼后,赵宣淳识趣地退下。厅上众人自有一番祝贺。
      潘奂沂却不知沈留召他何事,心中忐忑,连沈留让他坐也不敢,只在地下站着。沈留含笑跟潘奂沂寒暄:“潘大人过年好吧?”潘奂沂战战兢兢地道:“托大人福,还过得去。”
      沈留一笑:“仅是过得去?听说潘大人年前在老家买了大顷良田,这个年应该过得格外丰足才是。”潘奂沂心头突跳。他偷瞄沈留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明烛下瞧不出半分端倪,心里存了万一的指望,勉强道:“那是下官积攒多年的俸禄,托人带回家……”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一本帐簿掷在他面前。潘奂沂一低头,瞧见那熟悉的褐色簿面,顿时面如死灰,扑通跪在地上:“卑职有罪,大人高抬贵手!”连连叩头。
      沈留峻厉的声音响起:“潘奂沂,你身为考功司员外郎,竟利用掌管考功档案的职务之便,未得皇上旨意私下翻看,从中收集百官过错作为把柄,用以勒索钱财。这几年你四处买田,已过万顷,你一个小小员外郎何来如此巨额钱款?你只道不在京里买就能无人知晓?这尚不够,你还籍此要挟百官,结党营私,腐败朝政,你知不知道该当何罪?”
      潘奂沂惊恐万分,只想如何推托罪名。他慌慌张张地道:“卑职不敢!卑职也是被连大人所逼……”
      沈留一听,倒笑了。他截断潘奂沂的话:“你且不用拉人下水。你死罪已定,休想推脱!”用力一拍书案,声色俱厉。
      潘奂沂害怕到极点,竟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沈留微一示意,杜仲和田七便将他拖了出去。
      沈留纹丝不动坐着,耳边听得屋外大风锐声呼啸,卷裹雪片扑扑打在窗屉上。烛火轻晃,映在他脸上,神情坚毅深邃。

      下半晌雪越下越急,几乎看不见道路。车把式急着回家,黄越山便在胡同口下车。大风刮落他的帽兜,雪片冷冰冰地扫在脸颊上,他却似乎毫无知觉,边走边默默想着心事。今日沈留升赵宣淳、贬潘奂沂,手段雷厉风行,斩截俐落,着实震慑人心。黄越山叹服之余,禁不住心底有寒意泛开。这样一个人,是他无可选择的敌人。他思绪芜杂,觉得自己便是这风中的一片雪,无力自主,任人东西。
      他刚走到家门口,就瞧见一辆华贵的朱轮马车停在外面,心头情不自禁一跳。顾不得脚下打滑,他三步并两步地奔进屋。小丫头迎上来摘下斗篷,霓儿端来热茶,玉凤在跟他说话。这一切于他都是恍恍惚惚,他只看见她。她坐在灯旁。银灯佳人,直似一幅画。见他进来,便起身见礼,明澈的双目只看他一眼,便深深地低下去。然而这也够了。他所有的烦忧皆远远摒去,人世间一下清明静朗,春暖花开。他亦敬谨行礼:“三妹妹!”
      玉凤倚坐在炕桌旁笑道:“我瞧着今儿要下雪,便请了三妹妹来赏雪。早起还只是有点阴,谁知道不过午便黑得沉了。这雪也没有赏成,倒白耽搁了三妹妹一天,阻在这里也回不去。”黄越山看看她,迟疑道:“你和三妹妹说话罢,我……出去了。”玉凤轻笑道:“罢了,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讲那些虚礼儿。况这屋浅室窄的,能避到哪儿去?”黄越山只得留下,远远地拣了一张椅子坐下。
      玉凤且不理他,只对胭脂道:“雪下得这般大,殊无半分飘扬的闲逸风雅。便有咏絮之才,也无玩赏之趣了。”胭脂神思凌乱,好不容易聚拢一点,轻声道:“大也有大的气势。李太白不是有诗咏‘燕山雪花大如席’么?何等天然豪迈!”黄越山差点脱口叫出一声“好”,忙不迭端过茶盏喝一大口,把冲到嗓子眼的话和水吞下去,喝得太急,呛咳起来。他窘迫不已,手曲成拳堵在嘴边,袖子却不小心拂翻茶盏,咣啷啷掉落地上,茶水溅了满身,狼狈不堪。他觉得自己似乎尽拣着胭脂在眼前的时候出丑,懊恼至极,仓皇起身,急步出屋。
      小丫头上来收拾了茶盏碎片,玉凤似乎毫不在意,只接着先头的话说下去:“你说得本也不错。不过咱们闺阁女子,赏风吟月当以雅致为要。李太白豪爽男儿固可以写‘燕山雪花大如席’,女流翰苑谢道蕴却只能咏‘未若柳絮因风起’,作那咏絮才女,而不是咏席才女。”
      胭脂正有点怔仲的样子,玉凤的话,听在耳里,却让她微笑起来。这教她想起小时姐妹们一处念书,先生每有题试,玉凤也是这般口角伶俐,必要驳倒其他人才罢。她不欲再辩,只道:“姐姐说得是。”
      玉凤却打量她一下,见她笑容柔和,并无讥嘲之意,方才叹一声:“不过这天下女子的命道,任你有才无才,从古至今也都一般可怜可叹。想那谢道蕴,出身显达,自身又聪明无双才华绝世,正是得天独厚的天之娇女,本应一生富贵安乐,却因着所适非人,郁郁终老。”她本意是要激得胭脂伤情,说到此处,却中了自己的心事,不觉复又幽幽长叹,方是真正的喟然:“你我姐妹不也如此?”
      胭脂决然没有想到玉凤于归黄越山,竟有所适非人的感叹。她讶异非常,心绪更是纷乱。愣怔半晌,又想到自己,亦所适非人么?她自问,却是没有答案的惶然。他从来不是她心头宜言饮酒的良人,可一旦听得外人批评他,她却不由得心里有点向着他。

      临近傍晚,大风雪方才止住了,胭脂登车回家。回到杏影馆,不及进屋,关婶子便迎出来道:“五爷说在萼寒堂等夫人赏梅雪。”“萼寒堂?”胭脂反问。她素常深居简出,沈家园子倒有大半不识。旁边一个小丫头便笑道:“五爷让我带三娘过去。”当先领路出门。
      那萼寒堂在沈府后园湖边,靠山而建。山头湖畔,遍植岭梅。时当隆冬,正应节盛开,蕊艳香浓。其时天暗,不见花朵,那寒香却给雪气一洗,愈发清冽,直是透骨浸肤。堂内设了桌椅,笼了地炕,暖融舒适,更兼梅馨盈室,便如处身香篝之中。沈留人坐在桌旁,满心只听着门外的动静。忽见丫鬟掀开帘子入报三娘来了,他情不自禁起身迎了出去。
      萼寒堂前悬了数盏大明瓦灯,照得遍地白雪如碎琼乱瑶。清光银辉中,沈留见胭脂衣袂飘风,步态轻盈,泠泠踏雪而来,几疑瑶台月下逢仙子。从天明到天黑等候多时的牵挂他一字不提,只静静握住她手,微笑道:“你来了。”
      樱儿和丫鬟们都留在外间,胭脂随沈留进入内堂。只见桌上放着酒壶和两杯青玉酒盅,显是早已备着她来。没来由的,她心头兀地隐隐一酸。沈留牵着她坐下,低声道:“过年我没能好好陪你,今日咱们补过,好好对酌一番,好不好?”胭脂眼底禁不住有细微热潮涌动,她缓缓低下头去。半晌,方点点头,几不可闻地答:“好。”
      她如此乖巧懂事,毫无怨言,沈留倒难过起来。他停一歇,才又道:“我特意吩咐不叫备菜,咱们就着这梅香下酒如何?”又体贴地说:“你若要的话,我这便让他们送来。”胭脂微摇摇头:“这样就好。”她抬起眼来:“苏子美尝以汉书下酒,以梅香下酒有何不可?”浅浅一笑,眼波流转,□□生辉。
      此情此景,沈留尚未饮酒,已然犹如微醺薄醉。他端起酒杯,对着胭脂一举:“宜言饮酒,与子偕老。”仰头饮尽。
      胭脂一怔。他的眼神清亮温柔,定定看住她,像是要将她刻到瞳仁里去。一时间,她突然想对他说一些话,一些她从未与他说过的很亲密的话。她张开口,默默地饮下手中的酒。
      沈留兴致极好,笑道:“过年饮酒总要有点彩头才有趣味,不如我们来行酒令。”胭脂微笑道:“行酒令总要人多才好,人少了没趣。两个人倒不如猜枚。”她既有提议,沈留无有不从的。于是命丫鬟拿进骰盅来。
      沈留又道:“输了却是要受罚的,不能只饮酒便算。”胭脂便有些胆怯:“罚什么?”沈留眼里闪着光:“不拘什么,讲笑话也可,乃至唱歌跳舞均可,唯一不许吟诗作画。”胭脂隐隐觉得自己上了沈留的当。
      第一把却是沈留输了。他饮过酒后,清清嗓子,正色道:“我说个笑话。话说这天上的玉帝某日要与人间的皇帝结亲,便和这人皇商议请谁做媒。两人都道,这媒人也须得请个皇帝方好,于是商定请灶君皇帝。灶君皇帝得了玉帝旨意,就下凡来找那人皇。人皇见到灶君皇帝,吓得一大跳,道:‘这媒人怎地黑到如此?’岂料那灶君皇帝理直气壮地答:‘自来媒人没有白做的!’”
      胭脂笑得全身发软,伏在桌沿喘不上气。沈留笑着揽她入怀,下巴顶在她头上,满腔的欢喜爱怜,让他的心微微发痛。好一阵子胭脂才平缓了气息。
      第二把果然是胭脂输了。看着沈留不怀好意的目光,胭脂大窘。她左思右想,回忆以前听过的笑话,急切间却一个也想不起来。沈留用筷子敲一下酒盅,催促道:“快!愿赌服输。你是说笑话呢,还是唱歌跳舞?若是再过一刻不受罚,便要由我来罚你了。”他嘿嘿一笑,来抓胭脂的手。
      胭脂无奈,吃吃艾艾地道:“那……那么我……唱支曲儿好罢?”沈留拍手称好。
      胭脂幼时,曾听过母亲闲时唱些曲儿,这时便背转身子,腼腆一刻,终是低低唱出来:“荼蘼架下春光散,燕语双双软……”沈留听她声音娇柔宛转,曲子情致缠绵,不由喝声采。胭脂本就慌张,一下便停住了。沈留忙抚慰她:“你唱下去,我不打岔了。”
      胭脂吸了好几口气,才唱下去:
      “荼蘼架下春光散,燕语双双软。有个人儿总不见,丢只花儿占。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沈留脸上笑容不知何时消遁不见。夜已深,凉意渐渐上来了,满屋浮动的暗香也丝丝寒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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