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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今日良宴会 ...

  •   除夕这日,沈老夫人因有诰封,于是按品大妆,带着善云,坐着八人大轿,同沈留沈相一起,进宫朝贺辞岁,领了赐宴方才回府。红袖则留在府里,接各府群僚送来的年礼及管事们敬奉的小攒盒,并派遣人回礼,又督促下人们撒碎,并摆放祭桌宴堂,忙得不亦乐乎。
      俟沈老夫人等回府,华灯已上,凝辉烁彩。一路正门大敞,两旁阶下一溜儿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般,婉蜒直入后面佛堂。堂上焚香燃烛,设下天地大供桌,奉着诸天神佛齐全的百分图。桌上陈放了全供,即金丝红桔、糖霜青梅、甘草白杏、香药葡萄等蜜供一层,荔枝、桂圆、蒸枣、栗子、松仁等干果一层,橙桔石榴等种种时新鲜果一层,精致素菜一层,年糕汤团等年下应节食品一层,此外尚有各色佛花,正是朱门府第极尽铺张的排场。沈家男女昭穆排班站定,由沈老夫人率领,叩跪行过大礼。乐班声起,拨丝奏管,佛堂外小厮们点起长串爆竹,大鸣大放,响动彻天彻地,是为安神。元旦子初时分再燃爆竹,焚去百分图,便是接神。
      安神完毕后,稍息片刻,便是家庙祭祖。沈家人依原位排定。奉祀之饭菜汤点酒茶一一传至祭桌前,由沈留捧给沈老夫人,再由沈老妇人供放到案上。传设完后,沈老夫人方拈香下拜,众人一齐跪倒。祠内祠外一起起丫鬟媳妇老婆子数百人等,鸦雀无闻,连咳嗽一声皆无,唯闻起跪时衣履环佩微微摇风曳飒之声。
      神祖祭毕,全家人退至慈晖堂。堂中点满各色佳灯,明辉灿然,地下全铺崭新红毡,搁着夔纹三阳开泰錾金掐丝珐琅大火盆,内焚波斯国进贡的西域奇香,触鼻馥生。顶头放下一张透雕五福捧寿紫檀大椅,搭着大火狐皮的椅袱椅垫。旁边立着双面十锦绣屏风,繁华富丽。靠着一条梨花长几,上面放满瓜盘,香橼佛手甜瓜应有尽有。长几上方悬着一盏珠串红璎珞水晶灯,剔透的晶光下,那瓜果色愈发青的似翠玉,黄的泛蜜光。单嬷嬷搀着沈老夫人坐上椅去,丫头们在脚下放了大红拜垫。这时大家方活泛一些,挨次给沈老夫人行礼。
      头一个便是沈留。他叩头之后,献上和阗玉如意,笑道:“母亲整年为家里儿孙们劳心劳神,儿子无以为报,唯祝母亲大人来年身康体健,百事称心如意。”
      沈老夫人命单嬷嬷接过如意,一面意味深长地道:“你们如今都长大成人了,也皆为官做宰的,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便想要操心,也操心不来了。朝堂上的事情,我妇道人家也不懂。别人都说你好,我也当实话听了,也告诉了你父亲——只不知你父亲会如何说。家里的事嘛……”说到这里,便顿住了。过一刻,才接道:“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张,认准的事儿撞到南墙也不回头。现如今更是人大心大,我是管不了你了。不过今儿由不得讨你嫌说一句:你做事但凡觉得无愧皇恩社稷,对得起天地祖宗,也就是你的孝心报答了。”
      沈留稳稳地磕了一个头:“母亲教训得极是。无愧皇恩社稷,对得起天地祖宗,正正是儿子的圭臬!”
      沈老夫人面色一沉。单嬷嬷见势头不好,忙打圆场:“说这半天话儿,五爷还没进屠苏酒呢,温好的酒都快凉了。”底下人忙递上屠苏酒,沈留进给沈老夫人,起身退开。
      沈相于是走上前跪下:“孙儿想说的话,头先都给小叔说了,次次如此。下回过年我定要抢在头一个给祖母行礼!”说得沈老夫人连满屋上下人等皆笑了。沈老夫人笑道:“你便不需说了,我倒有几句话。你过年就是本命年了,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大伯二伯和大姑了。今年无论如何,我可要帮你把亲事定下来,不能再由着你胡乱逛荡,也算冲一冲这本命年。等过完年我就让人打听去,这京里哪家有模样儿好人品好的姑娘。”
      沈相闻言一惊,情急之下道:“老太太,古人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孙儿虽然不敢与骠姚将军相提并论,但是骠姚将军的高远志向,儿子也要学一学。奚胡至今仍是天朝大患,儿子当以平胡为先,一切私事皆容天下大定后再说。”
      沈老夫人却摇头道:“你这可是孩子话!这奚胡长久为患,要平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功。总不成待你胡子花白时候平了奚胡,再做个胡子花白的老新郎倌?”众人大笑。沈老夫人长叹口气,道:“你有心精忠报国,祖母是欢喜得很。只是祖母垂垂老矣,在这世上已然时日无多。我只怕将来到了那边,你祖父会怪责我没有守着你成家立业。”说到最后,抬手拭泪。
      堂上各人都有点无措。善云忙上前笑道:“娘这是说哪里话来!这几年娘的身子是越来越健朗了。我还盘算着吧,娘的百岁寿诞定要轰轰烈烈大办一下呢。”红袖接道:“正是呢。那时候麒麟定也娶亲生孩子了。易官这会子让老太太伤了心,到时候咱们让老太太的重孙子去揪他六伯伯的花白胡子!”一席话说得沈老夫人撑不住笑了。
      沈留对沈相微微示意,沈相无奈住口,奉过玉如意和屠苏酒,默不作声退到沈留身边。接下来是善云。她行完礼后,照例送上白玉如意和酒,沈老夫人忙叫单嬷嬷扶起她:“你这孩子很好。这一家里几百口人,大大小小事情一日少说也得几十上百件,难为你都管得妥妥当当,一年到头辛苦你了。等明儿叫班好戏,过节了咱娘儿们也松快松快。”善云笑着答是。
      再跟着是红袖。沈老夫人道:“你也是好孩子,难为价的。这地上冷,快起来罢。”
      最后奶娘带着麒麟上前。麒麟端端正正地磕完头,沈老夫人忙让人把他送到身边,命单嬷嬷把装着金银锞子的荷包和压岁钱给他。沈老夫人疼爱地抚着麒麟的头,触景伤情,又忍不住落泪:“你爷爷要能看见你长这么大了,定然喜欢得很。”她向众人道:“他们那边人多,今儿夜里定是比咱们这边热闹。”
      此言一出,连那地下站着的丫头婆子尽都有点伤感,满堂人声悄悄岑下来。沈留满腔思虑,波涛般翻滚涌动,不能平息。一片寂然中忽听单嬷嬷喜道:“老太太快瞧这里!”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那长几上的一只香橼头停着一双彩蝶,粉翅轻颤,灿烂明光下极是纤媚靡丽。单嬷嬷屈下膝去,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瓜瓞连绵子孙兴旺啊!来年咱府里可要添丁进口了。”地下众丫头婆子皆会意,顿时欢叫声迭起:“恭喜老太太!”满堂上下喧闹,立时又是一派喜气洋洋。
      沈老夫人见此情形,也只得收起悲泪。她向着单嬷嬷道:“你这老货,敢捉弄起我来了!把你那袖子里的机关亮出来罢。”单嬷嬷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填漆描花盒子:“我哪里敢捉弄老夫人!不过赶大年下欢喜给老太太凑个趣儿——还让老太太给看穿了。不过这话说起来,老太太要喜欢人多热闹呢,赶明儿孙少爷娶了亲,有了小公子小小姐,大娘二娘再给麒麟少爷添几个弟弟妹妹,咱府里人多热闹的日子长着呢,老太太就等着享那多孙多寿的福气罢。”
      沈老夫人微微一笑:“你这老货几时这般会说话了?”单嬷嬷答:“不过是讨老太太的喜罢。”见她脸色已和,便道:“忙活这半日,老太太爷们夫人们也都饿了罢?时辰也不早了,明儿大早还得入宫贺岁,要不这会子就把年饭摆上来?”沈老夫人点点头。单嬷嬷对屋门口的管事媳妇示意,那媳妇高唱一声:“传饭!”守在院门口的老婆子听见,也应声叫道:“传饭!”一层层叫出去,一时川流不息的媳妇丫鬟捧进饭菜,处处灯影下锦衣绣裙翻飞,人笑语喧。爆竹声噼啪大响,红屑纷纷扬扬地四处溅落,仿佛曈曈喜兴到了最高处,乍然崩裂后洒出的碎片,渐渐飘零冷却。

      摆满桌的盛筵早已冷却,几乎原封未动。胭脂独个儿坐在桌前,定定看着对面的插瓶牡丹。千门万户除旧迎新的时分,普天同庆,她也不是不欢喜的。但那欢喜,却被挡不住的万千思绪割裂得零碎散乱,不能成形,一如夜风里四散的爆竹屑,无尽黑沉中,那细碎的红愈发显得单薄而凄惶。
      她不用去沈家家宴,本松口大气。可大年夜独自一个儿,到底有些凄凉,心里边模模糊糊回想往年家里岁除时节的喧腾。正房里席开满厅,阖族济济一堂,共迎新岁。那么多人,连转个身也难,整夜地语笑不绝,觥筹交错。平日的规矩都懈了,姐妹们和诸位哥哥同桌猜枚斗拳,终夕不寐。素日斗得乌眼鸡似的姨娘们也会暂且捐弃前嫌,互相和和气气地谈上几句话。那时候她总嫌人太多,火盆太热,厅里太吵,巴不得赶快终席,回屋去跟母亲静静相依守岁。可这会子想起来,竟也是她今生不会再有的欢愉时光。她恋慕地接着想下去:初一方可定戏班子来家,破五后女眷起始走亲访友,整府里珠围翠绕,目不暇接,脂粉如云朵飘香,姑姨们姐妹们……她像是突然疲倦了,停住思想,只徐徐将头枕到搁在桌沿的手上。
      杏影馆离得慈晖堂远,那边的嘈杂热闹一点儿也传不过来,是以满屋虽灯华灿烂,却静悄悄地。回廊下亦挂了色色堆纱彩绢琉璃灯,樱儿和关婶子自领着数个嬷嬷丫头在院子里放花炮。因着皆是女人,俱都不敢斗胆去点大炮仗,只敢放些零碎小鞭炮,小踢脚、满天星、仙女散花。毕驳一下,再毕驳一下。短而促的声响,无法连成片,完整成圆润的欢喜。然而到底也是难得的欢喜啊。门外女孩们的嘻笑声活泼清脆,胭脂唇边浮起一朵渺淡的微笑。
      樱儿打起帘子跑进来。她今日特别穿了一件新的绣金水红绫袄儿,配着浅葱黄绵裙,双颊冻得红喷喷的,更是俏秀。她兴高采烈的,假装没瞧见胭脂的神情,只顾拍着胸口嚷嚷:“啊哟吓死人!才刚一颗炮差点炸在我手里!关大年这傻小子定是被人骗,买的花炮捻芯儿这么短!”
      胭脂脸上的笑容有了点真正的生气。樱儿坐下来:“这菁菜银鱼羹你怎地也没喝多少?都凉透了。”胭脂摇摇头:“这许多菜,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等会子放完花炮,给她们吃罢。”
      樱儿却也摇头:“不成!其他菜也罢了,这羹可是为着你爱吃,姑爷特为让人寻来做的。且不说上好菁菜难得,单是这盛夏天才有的平湖银鱼,这时节能吃到,不知费了姑爷多少心思。姑爷不说,我们可不能昧心当全不知道。”她对着胭脂,诚诚恳恳地正色道:“这菜不要说家里是独一份,只怕宫里也未必有,全天下也独一无二——姑爷对你的心也是独一无二!他今儿不能来,可样样事情都给咱们打点好了。饶是这样还不放心,三趟四趟地打发人来问。你倒看的轻巧,如何对得住人?且自个儿细想去!”不待胭脂说话,又麻利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樱儿这番话,让胭脂缓缓低下头去。一刻,又抬起来,她目光迷茫,环顾四周。房内各个角落都摆满了盛放的鲜花,有钵有缸,或盆或瓶,姹紫嫣红。应季的梅萼外,其他妃杏碧桃水莲绿菊秋芙蓉,尽是暖窖里培出的奇花异卉,极之名贵,内中一本,已是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花锦如绣,芳菲洇氲,诱人沉醉——仿佛她有时不经意回头,遇见他的眼神。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一片情深似海。有时午夜梦徊,头顶是他沉而匀的悠长呼吸。那样岑的夜里,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心事。她一遍又一遍问过自己,而心乱如麻,无数心情剪不断理还乱,眼睁睁到残灯将灭,到曙色一星星地染白窗纱。他当她如珠如宝,给她世间最好的东西,金珠琳琅繁花锦绣,他如此待她。但他并不懂得,她所想要的,不过是年夜家人团聚的一餐饭,和一支青翠素朴的竹笛。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他给的,都是极珍贵极好的,可是她偏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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