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 留人醉》晓染

24、有万种千般

　　从慈晖堂出来，已近定昏时分。善云尚留在沈老太太房里闲话，红袖早带了麒麟回房安置。沈相陪着沈留一直走到湖边，便要分路。他犹豫一下，仍问道：“小叔，老太太的意思，明是除夕夜不许那……那人出来全家人的合欢宴，以免惹她生气。你就打算依着老太太？”夜色沉沉，沈留的神色无从察看，只听他冷然斥道：“那人？一点规矩也没有，她是你婶婶！”沈相极少听到沈留严词教训，脸上一红。好一阵，沈留才缓了口气道：“老太太这一生，忧多欢少。我们做小辈的，不能为她老人家祛忧解愁，已是大不孝。她上了年纪的人，我们自然要顺着她多些。莫非要等老人家百年之后，方悔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麽？”沈相无话可对，半晌，颓然道：“小叔说的很是。我不过想，大年夜家家尽团圆欢聚，若是一个人单过，实在太凄凉可怜。”说完，掉头往自己院子去了。
　　沈留一路行到杏影馆，沿途思想沈相的话。母亲不允胭脂参予年夜合欢宴，当是坚拒胭脂为沈家人。母亲对连氏一族的刻骨仇恨，从来不曾稍减。沈留素常处理国事，得心应手，明快决断。便是前几年与奚胡大战，己方以二十万兵力对三十万敌军，形势峻严，他仍举重若轻，巧出奇谋，大败胡军。但怎生化解母亲对胭脂的恨意，沈留却束手无策。上次行事过于急切，不仅令全家人为自己担忧，白添烦难，结果亦只怕适得其反。母亲必认定祸繇胭脂而起，愈加会视胭脂为眼中钉。眼下母亲似乎对自己放任自流，却难说哪天一时怒起，便会发难，稍有失察，胭脂少不得要吃大苦。思及此，沈留只觉从未有过的力绌。况且母亲一生经历惨痛，风烛残年，亦不忍再令她老人家伤心失望。至于他和胭脂，前面还有长长的一世。
　　他虽如此思想，心里仍是郁郁。时辰既晚，樱儿和关婶子已退出外间，见沈留进来，正要打起帘子，沈留摆摆手，自掀开软红缎绣帘进去了。
　　胭脂已卸脱钗环，穿着挖云月白小袄，只手支颐，静静坐对烛火。听到沈留脚步声，却没有转头。烛光倾泻在她纷披的长发上，潋滟如水。沈留见她目光疏淡迷离，突然之间，觉得十分对她不起。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句诗，牵牵绕上心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心下伤痛，面上笑容却是温煦一如平时。他抚上她的头，柔声问道：“在想什么呢？”
　　胭脂垂下头：“没什么。”密密的长睫低下来，象闭上一扇门，锁住她全部的心事。他原知道问也是白问。他知道她不快活。她在他家不快活，如何能够说给他听。她又是那样柔静不张扬的性子。他心下正自歉疚，只想怎生个方儿，能够让她高兴一点。当下便笑道：“明儿我和易官要过程大人府里，你也出去逛逛罢。”
　　胭脂不明白他的意思，乌黑的大眼探寻地看著他。平素明净的剪水双瞳，烛光下晕上薄薄的霓彩，流眄生姿，竟是媚丽异常。沈留心头一痛，情不自禁俯身便往她的眼睛吻下去。胭脂微微向后一缩，却被他扣住头，动弹不得。她心底只是黯然，拼命抑压着泪意。而他今夜亦是特别温柔，细密的轻吻恍若初春吹开第一片草色的酥酥小雨，小心而珍重地拂过她的眉梢眼角。
　　搂着她静默良久，沈留方接着刚才的话头道：“我看你姐姐下帖子请过你几次，你总没去——原也是我不好，尽想留你在家里。明儿就去走一趟罢。过年了也该是走走亲戚的时候。”他只道这样便是投其所好，她听了准会喜欢。
　　胭脂却万不料他会如此提议，心头猛地一绞。她转开眼，烛芯上正结了沉甸甸的灯花，“轰”然一炸，光焰在她眸中异常晶亮地闪烁一下，转瞬即逝，映得她脸色苍白。“我不想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留微微诧异，转念一想，将她搂紧一点，道：“我知你心里顾虑。不过你姐姐现下已经不算连家人了，你但去无妨。”胭脂有些钝钝的，只不作声。
　　沈留继续笑道：“上次你姐姐出阁，你哭成那样。你同你姐姐感情这般好，既如此，日后咱们两家做亲家罢——等咱俩有了小子，便聘她家女儿做媳妇，你说好不好？”胭脂脸上淡淡一红，随即更加苍白。她本想推开他。然而他虽在调笑，声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令她惊奇。她抬头瞧他，他嘴角含笑，眼底却是沉沉的痛惜。胭脂心头掠过一阵哀凉，夹杂淡淡的迷惘。她伸出去的手慢慢缩回来，却被沈留中途截住，顺势一带，胭脂整个人扑入他怀中。他滚烫的气息在她冰凉腻滑的脖颈处点起串串火苗，那炙热里有着奇异的哀伤。

　　第二日天气极好，是冬季少有的响晴天，风和日暄。轿夫们走得热了，纷纷脱下外面的大袄，单着褐色短衣。饶是如此，还是满头汗气蒸蒸。胭脂坐在朱顶锦幄大暖轿里，却是一阵发热，一阵发冷。她只想车马掉头回去，却是开不了口。轿子后面跟着樱儿同随侍的丫鬟老妈子并年礼的车，轿子前头尚有顶马执事人等。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迤逦往城南石瓦胡同而来。沿途路上人听闻相国府女眷出门，都在道旁成堆围住热闹观看。
　　轿子停在胡同内黄府前，轿夫们退下，另外换了扈从的沈家小厮上前，把轿子抬进院门，放在影壁前。小厮们退出去，樱儿从后面车上下来，上前打起轿帘，扶着胭脂出来。胭脂缓步下轿，手搭在樱儿臂上，止不住发颤。进了垂花门，一眼便见玉凤和黄越山正站在房前台矶下相候。玉凤和黄越山年貌相当，俱是人材出众，乍眼一见，只觉是璧人成双天作之合。虽然早知如此，然而他两人此刻珠联璧合似的站在面前，胭脂仍是眼前一糊，险险跌倒。她拼尽全身力气，方才稳住脚，头顶日光亮烈冷酷，刺得双眼欲盲般地痛。
　　玉凤婚后，十姨娘谆谆劝导，要她与胭通好关系。玉凤勉强压下百般不情愿，备贴邀约胭脂姐妹相聚。数次殷勤后方得了回信，她深心愈加不忿。此刻胭脂一行人纷簇着涌入门来，团团挤了满院子，越发显得院子逼仄不堪。玉凤只道胭脂是故意做作，十二分有气，只在原地站着，迎候的语气也不免显得冷淡：“三妹妹来了，不曾远迎，莫见怪罢。”停一下，才让：“到屋子里坐。”领头往屋里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胭脂和黄越山都没有跟上来。
　　玉凤不耐地道：“怎地？我成亲那日都见过了罢！”指着黄越山道：“这是你二姐夫！”又指指胭脂道：“这是三妹妹！”她见胭脂神情僵冷，生硬地裣衽为礼，以为她是宰执之妇，当是不乐意向微末小吏见礼，又见黄越山紫涨了脸，手足无措，竟然忘了回礼，顿时气恼不已，心想：“区区一个二等公的如夫人，就唬成这样。真真没见过世面，扶不起的阿斗！”若在平时，她必会出言教叱黄越山一番，此时却不好发作，狠狠剜了他一眼，重重地走进屋去。
　　一时三个人都进了屋，分头坐下，玉凤便命小丫头沏茶。正待说话，一个老婆子进来回：“夫人，东西都卸下来了，等着夫人指派摆放的地方呢。”玉凤因对胭脂道：“三妹妹稍坐，我去去就来。”起身带着霓儿出去了。樱儿明白这说的是胭脂送的年礼，便低声向胭脂道：“我去帮帮二姑娘。”也跟出去了。
　　她们一走，屋子里随之安静下来，静得出奇。松风竹炉上的水滚开，蟹眼已过鱼眼生，咕嘟咕嘟直响。黄越山心里也开了锅似的，无数错综的思绪在心底浮沉煎熬。他愣愣盯着两个小丫头走上前，从都篮里取出茗器，是越窑的雨过天青茶盅，浅淡的青绿色，玉般柔润，亦是玉般易碎。小丫头先小心翼翼地涤盏两遍，方将茶点进去，随即郑重地注汤调水，最后托着茶盘捧上来。她们一板一眼地做着，依足规矩，次第井然，有一种正大光明的端严感觉。黄越山知道依着规矩，他应跟胭脂寒暄两句，然后循照礼教大防，避出门去，方是圣贤书中教导的端严君子之行。可他尽管纹丝不动地坐着。隔了这许久，他总算能够和她坐在一起，这样近，仿佛触手可及——却再不能够。他已有妻，而她，早已是别家的妇。黄越山喉头发苦，端起桌上的茶盏，一口喝尽。深冬天寒，刚沏的茶，稍放半刻也就凉透了。凉茶极涩，那涩苦之味径直冲到心底，差点让人迸出泪来。
　　黄越山定一定神，放下茶盏，却看见两个小丫头不解地对视一眼。他猛然省起，仓促地转向胭脂，嗫嗫半天，方含含糊糊地道：“连姑……三……妹妹请喝茶！”他面对着胭脂，却不敢看她，连眼角余光也不敢扫过去，只盯着脚前的地，那目光也是发抖的。
　　胭脂亦是微垂着头。她没有答话，只默默拿过茶盅。黄越山心跳得极快，他想跟她说话，很多很多的话，告诉她每一次想起她的欢欣，每一次想起她的痛苦。那些话象风中的烈烈山火，在他的舌尖燃烧。他开口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今儿……今儿天气真是……真是不错。”
　　胭脂的头垂得更低一点。“……是。”她小声地模糊地回答。
　　黄越山心跳更快了，怦怦直响，他简直疑心屋里其他人也要听见了。他竭力镇定。好一会儿后，他才又勉强说道：“……日头很暖和。”胭脂低低应道：“是。”这一次却是清晰多了。
　　黄越山再歇一刻，清清嗓子：“……没有风。”这样没有意思的话，胭脂却不舍得不答。她再答：“是。”
　　他们两人谈着话，却并没有看着对方。然而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红了脸。

　　玉凤守着下人们把胭脂送的年礼一件件地收放妥当，樱儿在旁边告诉，这一包是什么，那一包里面装了啥。等样样归置搁好，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玉凤心里的火气已然消散，锁了门后，命霓儿去厨房传点心，对樱儿笑道：“你也去，把三妹妹爱吃的东西说给厨娘听，让她们照样做来。”樱儿答应了，跟着霓儿过去。玉凤带着小丫头自回房里。
　　走到房门口，玉凤不由得停住脚。跟她离开时候一模一样，胭脂坐在暖炕沿边，黄越山隔得远远地，坐在底下的椅子上，但是她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也或者从来都这样，只不过刚才她在屋里，而现下她在屋外。屋子一派静谧，没有人说话。胭脂安安稳稳地坐着，只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若有所思；黄越山闲闲茗茶，手中茶盖轻拂过水，嘴角有恍惚而满足的笑意。小丫头在窗下扇火煎水，茶香幽清，溢出屋来。窗纸上一方明亮熙暖的阳光，印在地上，是另一方明亮温暖。玉凤突然觉得，那屋里的倒仿佛一家子，已经在茶香和阳光中，这样生活了很久很久。
　　玉凤心头电光火石一闪：“成亲那天他说的话，原来是对胭脂说的！原来他们认识的！”那日黄越山迎亲见到胭脂，不由自主说了一句“真的是你！”玉凤当时听在耳里，并不知何意。成亲后，发现黄越山便是一品素那个出头帮忙的书呆子，又听母亲说黄越山及第次日就迫不及待向父亲提亲，求娶连家二姑娘。玉凤私下暗想，必是在一品素，黄越山对己一见钟情，念念难忘。她自负美貌，天下男子凡见者，定然无不倾心。是以她从未觉得有何不妥。至要紧的，她亦从未想到过，黄越山识得胭脂。此时见到黄越山和胭脂的情形，回想当日一品素的遭遇，才蓦地里惊悟，他们竟是早就认识！只把她蒙在鼓里，他们骗了她！这些毒辣的人！“无怪她见他被人打，居然要去帮他！好个不出门槛子的闺秀琼英，好个冰清玉洁的守德贤妇！”玉凤怒气勃发，便欲冲进去大闹一场。她右脚刚迈出一步，却硬生生停了下来。
　　“假使他知道，他的女人背着他，跟旁的男人勾三搭四，他会怎样呢？”玉凤脸上，隐约现出一个莫测的笑容。不过脚步略停的片刻，玉凤笑吟吟地重新跨进门去：“哎呀三妹妹，这可让你久等了！”
　　玉凤款待极殷，胭脂初时颇为诧异。若是从前，即便不至暗自惕然，她亦会多加小心，留意几分。然而她既在沈家领略过世间最冷的寒漠，一点点温暖，已自让她身不由己，倾心相近，仿如冰雪中的独行客遥见了前方有几芒火星，便拼命奔过去，什么也顾不得。玉凤自幼得十姨娘教习，待人接物手势纯熟。一日下来，宾主尽欢。她姐妹俩从未谈过这许多话，倒也甚是相得，而血脉之亲，更与别人不同。胭脂告辞的时候，已有几分暮色。院里点了灯，玉凤亲自扶她上轿。黄越山避在稍远的阶下，檐下纱灯橙红的光映在他身上，给他沉默的身影添上温暖的轮廓。隔空从墙头那边传来一缕笛声，竹音细细，几不可闻，却仍能分辨出音韵悠扬，浸透翠竹青葱的颜色，沁人心脾。
　　胭脂向来住在帘幕无重数的深宅里，这般鸡犬相闻的邻里亲近，对她是无比新奇，而身边是亲切的家人。一切都那么安逸和善。没有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仇恨，没有似乎永不到头的悲愁。这个玲珑的小院子，这个平和家常的黄昏，令胭脂的脚步恋恋不舍起来。玉凤会意，亲昵地捏捏她的手，道：“等过几日，我再下帖子请你。”胭脂不由道：“姐姐可别忘了！”玉凤轻轻一笑：“放心，不会忘的。”送她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