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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如何泪欲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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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天子封印,至新年初一开印,即岁假十日,百官俱是严循。是以各衙署这日便收执大印,将各类文堞书牍归置藏档。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潘奂沂因主事文档入库,细务最为耽搁,日夕方从后面库房出来,廨舍内早已寂然无声,人踪尽灭。他亦赶忙回家,脚步匆匆行过几个跨院,经过司书厅,忽见窗内犹自亮着灯火,不由诧异地问提灯的门子:“谁人尚未离署?”门子回道:“是校书郎黄舍人。”
潘奂沂久在官场,为人通透,兼且与连在思甚为交好,曾为玉凤喜宴的座上客。他一听此言,拐脚进入司书厅,果见数支烛下,黄越山仍在发奋勘订牍表。潘奂沂于是含笑道:“黄校书真乃大用功之人,已过闭衙时辰,还在着忙公务。”黄越山忙起立相迎:“不敢,潘大人谬赞了。”潘奂沂便道:“世侄婿何必过谦。连大人一向勤谨奉公,乃婿亦大有其风,可喜可贺。”
黄越山只回“潘大人过奖”,要待潘奂沂走后,再继续校文。潘奂沂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现下天色已晚,世侄婿还是早回家为好,以免世侄女挂虑,等过完年再回来用功罢。我正有车马在廨外相候,携你一程如何?”黄越山辞道:“下官家住城南,怕是不顺路。”潘奂沂却道:“这可巧极,我正要往城南一趟。”黄越山推辞不过,只好收起文书,与潘奂沂同出署门。
城南石瓦胡同一带有许多独门小院,京都不入品流的部衙小吏,俸粮有限,难供巨宅,尽在此赁买居所,用以安置家人。黄越山与玉凤成亲后,便在此地买下一处房舍,前厅后院共七八间屋子,住着他夫妻俩并家下佣仆十余人。玉凤从小长于朱门华厦,如何住得惯这等狭小逼仄房屋?给拘得火星乱迸,每日便斥奴喝婢,打骂不宁。黄越山不胜其烦,避出门去。他心里痛悔当初,不曾打听清楚便冒然求亲,得了这个娇养雷性的河东狮老婆,一生必要为其所苦。想起娶亲那日门旁胭脂楚楚的面容,从此永如参商,心头如针扎似的。他已走过院子,正要进屋,一时在门边呆呆站住。
玉凤本在生气,将几个小丫头捶骂过后,喝令跪在地上,气犹未平。霓儿在旁相劝:“大过节的,罚了她们也就完了,姑娘何必再自己生气。”玉凤正听不得一个“过节”,立时高声怒道:“过节?还过什么节?今日不过买了四五匹宫缎,钱便使得一毫也不剩。这下半个月还不知在哪里呢,还提过节?”霓儿向玉凤使眼色,玉凤一回头见黄越山傻在门口,满脸愁闷不展,全无半点潇洒爽落的男儿风度,气恨更增几分,也不小声,嚷道:“这算什么!回来了也不进门,立着听壁脚。你却不用这般,我当面也不怕告诉你!这个月所有银钱已使没了,你若是个有出息的男人,不拘到哪里去支弄几千两银子来,才好过节。”
黄越山一听之下,不由惊怒:“几千两银子?如何要这许多?”他记得往时与母亲过年,只要有几百钱,年夜饭已是肥鸡鲜鱼,十分丰盛。若是有个一二两银子,母亲早已欢喜至极,到正月十五也会好饭好菜,自己尚有新衣上身。
玉凤冷笑道:“如何不要这许多?你如今也算是为官的人,时日年节,场面人情上的礼总逃不脱,上司同侪皆要面面俱到。人家且送你呢。没有收了人家的礼,自己不回的道理。还有家下这些人过节的打赏,至不济衣裳也要赏个一套两套的。总不能过节还让各人穿的猢狲似的,黑不秋眼,我可看不得。另外我娘家那边的节礼还没算呢——大姐夫每年可是恨不能天底下的奇珍异宝都搬到我们连家。你虽不能比,却也不能很失了格,让人笑话!”
玉凤此番话一气说出,刮辣爽脆。幼时常听母亲叙说父亲生前的家势情景,倒也不差。黄越山消了气,渐渐垂下头。玉凤以为自己的话说得黄越山服服帖帖,心满意足,自觉贤惠,又是新婚里,不肯很逼了他,便道:“这话头我说在这里,你明日再设法去罢。门口风大,还不进来?”抿嘴一笑,风情万种。
黄越山初入仕途,官卑俸微,人脉有限,哪里去找几千两银子。幸亏成亲未久,手中尚有一笔贺仪,七拼八凑弄了千来两交给玉凤。玉凤虽不满,也无可奈何,到底应付过去。
这边胭脂却在为另外的事情发愁。前次与沈家人相见,闹出好大一场风波,至今心有余悸。可眼下除夕迫在眉睫,去岁她卧病在床,今年只怕逃不过这大年夜的阖家团聚,不知届时会激起何等样的惊涛骇浪。一念及此,她悚然生畏,手微微一抖,绣花针刺入指尖,一颗细小的血珠立刻冒出来。胭脂未及稍动,旁边的沈留早抛下手中书,拉过胭脂的手看视,眉头皱起来。胭脂见他如此着紧,不安地开口道:“不要紧的。”欲抽回手,沈留却握着不放,小有责备:“你可真不让人省心,怎地老是不当心自己?”将她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吮去血。
虽说已入岁假,年下应酬极多,王公宗卿邀约的帖子纷至沓来,并非每处能推却的。沈留依然忙碌,不是在外书房见客,便是往别府赴宴。这两日略有闲空,除却在慈晖堂承欢母亲膝下,其余时间多在杏影馆消磨。他难得放松,翻出闲书来尽看,时不时随口和胭脂谈论品评一番。
这日读至《列仙传》,范蠡篇里详记范少伯百年后为陶朱公,家财亿万,沈留好笑:“天下人尽想做神仙,梦想点石成金长生不老,可谁也没真见过神仙。那一等愚夫愚妇,信以为真,抛家弃业去修道修仙,却也从不见有神仙来化了他去。可见这仙道之说渺茫,不过是哄人的谎话。”胭脂原在拣绣针,听到此言,停下手来。她小时曾得外祖父抱在膝上,一篇篇讲过这本书。她不由道:“世人心不足,便是这里了。贪财又贪恋这红尘繁华,一世尚嫌不够,盼着成了仙人,好能够永远享受。”想起外祖父,心生感触,轻声道:“其实便得了道成了仙,活过千秋万世,身边亲人皆没有了,独自一个儿,又有甚么意味呢。”
沈留不曾想胭脂说出这番话来。她向来不多言,连神情都少有变化,一径是淡淡然,水波不兴般,性子是极安静的。沈留长日事务纷纭,难有清静,而身边人来人往,皆有所求而来,有所得便去。俗尘势利的嘴脸他早已看得通透。冷眼观去,这世上千万人中,约约唯有胭脂于他,恬然无求,令人倍觉放心安宁。
国事家事缠身,沈留与胭脂独处算不得多。这般对坐闲谈,极其罕有。谈论的不过是些书与画,诗或花,尽是无关紧要的闲题,沈留却觉从未有过的兴味无穷。她虽如常日一样淡静,说话不多,但心思精灵,每有见解独出机抒,妙语如珠。这会子听得胭脂如此说,却像自己心版上的话,被她字字句句读出来,内心大是激荡。胭脂坐在炕桌对面,沈留见着她侧影,娇脆细致,宛如上等羊脂玉雕成。说话处长睫微闪,如粉蝶扑翼。心头涌起无数话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果真有高山流水知音之遇,原来果真有只羡鸳鸯不慕仙。他伸手出去握住她手,掌心一点柔腻融到心坎里去。他叹了口气,亦低声道:“我们没有千秋万世,我们只得这一世,所以我们一生都要在一起,不要分开,是不是?”
胭脂的心猛地一跳。她冰雪聪明,与沈留相处日久,他的心意,便是初时难解,现下如何不知?此刻听他直言吐露心事,心底却是一片茫然。他维护她,她感激他。他是她皇命的丈夫,她更加抗拒不了。然而隔了他温存的面容,她却看见他一家人的目光,冷厉如刀,似要在她身上扎出窟窿,令她不寒而慄。沈留觉得她的小手在掌中微微颤抖,心下怜惜,攥的更紧一点。
青篁枝削磨成的花绷子,极是柔韧,绷得紧了,丝线一抽,便发出轻微啪啪声。细滑的白绫底上,深青淡绯丝线交错缠绕,一点点绣出花并发根同生的并蒂莲。熏笼里煨的素合香气暖暖地发散出来,满室宁馨。沈留但觉岁月静好,这一刻便是地久天长。胭脂手执花绷子,却是神思不属,心中忧惧愈深。此刻她见沈留拿了自己的手仔细查看,俯嘴再吮,指尖一点温热,渐渐传到眼底,面前一片模糊。
下半晌有人求见沈留,沈留有些懒散的不悦:“不是只让你们说我不在家?”樱儿笑道:“前头顺亲王安国公府里来请都是这般回的。但这个客特别,门上的人不敢擅自主张,必得请爷示下。”沈留正欲挥手让樱儿退下,却瞥见胭脂眼里一丝好奇,因微笑对樱儿道:“你且说说哪里特别。”
樱儿回道:“听说这人在门上跪了许久,口口声声要见爷,问甚么事也不说,只道爷若是不见他,便跪死也不走。穿着稀破的衣裳,听口音也不是京里人。门上小厮记着爷平日的教训,也不敢赶他,只好来回。”一旁关婶子道:“莫不是年下衙门不开,受欺压的乡民来京里告状?”沈留沉吟道:“应该不是。也罢,我瞧瞧去。”关婶子当先引路出去。
过许久也不见关婶子回来,胭脂不知何事,未免有点悬心。正待打发小丫头去探问,却见关婶子忙着进门,当下把事情解说清楚。
原来几月前临州城出了一件蹊跷命案。一对老夫妻深夜被杀,家里门窗皆关得上好。临州太守明审暗访,查得夫妻俩的独养女儿寿姐私下潜通邻居之子吴安。命衙役将吴安拘来一问,吴安却矢口否认。太守访查明白,哪里听他,当场用了大刑。吴安血肉模糊,疼痛难当,一一招认,供说求亲不成,杀人泄愤。当堂上便画了押收监。太守具文上报,刑部收结,下令等待来年秋后斩决。可巧这吴安有个亲戚在京里做生意,闻说此事,一纸诉冤状递到刑部,被例察刑部的沈留看见,便调出此案卷宗细查,果然疑点颇多。沈留即命发还覆审。
临州太守虽老大不愿,却不敢不从。沈留在案卷上加批,命务必让吴安寿姐对质。太守依计而行,把寿姐吴安从牢里吊出详问,竟发现寿姐所言情夫形貌与吴安大异——情夫胸前有大痦子,吴安却没有。太守登时惊得如三九天淋雪水,从头凉到脚。急忙重派捕头满城搜捕寿姐所言之人,末了抓得街上杀猪钱屠户入堂。钱屠户初时尚狡辩,被太守步步紧逼鞫审,到底露出破绽,果真他方是杀人凶手。
此事起头是吴安寿姐两下里有情,当日背着父母,觑空儿约定夜来相会。不料被钱屠户偷听到两人情弊。这钱屠户垂涎寿姐美貌已久,此刻有隙可乘,肚里生出一条毒计。晚来他先请吴安吃酒,强灌个烂醉如泥,昏睡不起,自己倒扮成吴安模样去赴寿姐之约。是时夜半,又是密约暗会,寿姐生怕隔壁父母知觉,不能掌灯,正趁了钱屠户下怀。寿姐与他说话,他亦不答,只强着寿姐共赴巫山。寿姐羞怯,不敢叫嚷,且道是吴安,也未十分推拒,黑地里稀里糊涂地被钱屠户生生腌臜。
寿姐家开早点铺子,父母每日天不亮便起床。这天起身出屋门,恍眼似乎看见一条人影从家里闪出去,本疑是贼,可家里东西不曾丢失半件,当即疑心转到女儿身上,盘问半日。寿姐如何敢认,羞愧交加,哭将起来。她父母心疼女儿,不再追问,却把寿姐送到隔巷姑家,寿姐心里暗暗叫苦,却无法可施。当夜夫妻俩住到女儿房间。若女儿有私情,这下便是瓮中捉鳖,管教那淫贼逃脱不了。
寿姐父母计策虽好,却不合由他俩人来行。他们老夫妻白日里劳累一天,夜里困倦难抑,不觉呼呼睡去。子时钱屠户再来,摸到床上两人,以为寿姐另有奸情,立时大怒,抽出身边的杀猪尖刀,一刀一个,将寿姐父母了帐,依旧回去。次日寿姐返家,堂屋不见父母,只道出街买东西,也不在意。她惦记情郎前夜来否,径直回房。推开房门,一眼见窗户洞开,知道必然来过。寿姐脸红心跳,急忙紧紧扣上窗子。她靠在窗旁想着父母不知有无察觉,一刻才发现床帐犹垂。她微感奇怪,上前揭开帐子,惊见血泊没床,父母身首异处。寿姐骇倒在地,半晌醒来,方哭叫着报官,瞬即满城皆知。
钱屠户这才知道杀错了人。官府全城追索凶手,风声紧急,他抽身到乡下躲了几天。后来听说拿了吴安下狱,定了死罪,方回城来。他只道再无危险,居然重新开了肉铺,并不逃走,以至被差役轻轻抓住。案子查证清楚,钱屠户供认不讳,判定罪名,下入死牢。寿姐一时少女怀春,被市井粗人污了清白身不算,饶陪上了父母两条性命,羞耻已极,自觉无颜再活,在大堂上撞柱而亡。吴安则当场开释。
吴安本来已绝了生望,没想到山重水复,绝处逢生。他释放还家后,听亲戚把来龙去脉讲得清楚,对沈留自然感激无尽。在家养好棒疮后,吴安赶路赴京,他立意定要当面对救命恩人叩头道谢。
“听说这人是走一里地磕一个头,一路磕到京城的。”关婶子道。樱儿惊叹:“临州至京几千里地,那他不是磕了几千个头?难为他这般心诚。”转头对胭脂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五爷这可真是做了大善事,功德无量。”
既是功德,亦是份当所为,倒是这份胸怀难得。那些光照汗青的士臣列传故事,莫不如此。胭脂缓缓道:“人命关天,自然不可草率。他既是一国之相,在其位,便当谋其政,便当为国为民。”
“人命关天,不可草率。一国之相,在其位,便当谋其政,便当为国为民!”胭脂不晓得,沈老夫人得知吴安一事后,所说的话与她的一模一样。其实人人均知沈留每天处理的公务,尽关系天下苍生,一令之善,皆可救人无数。洗脱吴安冤情,相比之下,实在微不足道。然而吴安这般简单却直接的感激,仍是让人极其欣喜的。沈老夫人满意地看着儿子。他眉目清朗而坚毅,与他父亲极似。沈老夫人对晚饭桌旁众人道:“除夕拜祭的时候,我要把这事情告诉你们老爷,让他也欢喜欢喜。”
善云等都道正该如此,沈相仿着乐板,敲一下筷子,道:“年夜戏就唱‘龙图阁断冤狱’!”红袖凑趣:“那吴安倒忘了抬块青天大老爷的匾来。”
沈留笑着放下饭碗,道:“易官你就别再起哄架秧子了。”
沈老夫人笑道:“哪里是起哄——便是起哄,也好得很。咱们一家人,可要过一个兴兴轰轰的热闹年。只许开开心心的,不许做那些怄人的事情。”
沈相不由看了沈留一眼,见他虽然笑容未变,眼里光芒却渐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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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代话本小说里很多青年男女相交不慎引发的悲剧事件,大体情节都相似,属于当时轰动的社会版新闻改编故事。
本章里吴安寿姐故事大致是将《聊斋》中的“胭脂”和《醒世恒言》中的“合色鞋”(原名记不清了)两文杂糅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