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 留人醉》晓染

22、相去复几许

　　无人防备胭脂此刻松手，玉凤双臂扣着胭脂，两人顿时摔倒在地。周围人等嚇得七手八脚，赶忙将她俩捞起来。玉凤万般委屈，放声大哭，十姨娘等忙没口子地劝慰。也有人搀着胭脂左右问有无摔伤，另有人憋不得趁乱在人后捧着肚子笑，夹和嚣阗的喜乐敲打，纷扰成一大洼声音的漩涡。漩涡卷着胭脂，直往下掉，飞快掉进深不可测的涡心，这儿却是静极了，静到死寂。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茫然地看着母亲和姨娘们的嘴唇一张一合，象无声的鱼。真的是他！
　　一片阒然中，她看见他站在门口，朱红的新郎锦袍，衣衽上有精细的不绝的串珠纹，恩爱绵长的意思。明亮日光倾洒在他身上，从阴暗的屋里看出去，特别烁目，整个人仿佛发出光芒。他和她近在咫尺，不过隔着一道门槛，却似乎横亘千丈鸿沟，她此生永越不过，只能站在冰冷的黑影里，远远望着他，和那个光明温暖的另一半人世。
　　胭脂两腿发软。她觉得自己一寸寸脱了水，枯萎下去。
　　黄越山猛见胭脂摔倒，疾奔上来，被众人拦在门外：“看把新郎官给吓得——可不能跨过门槛去！伤不了你的新娘子。”把玉凤抬到门前。玉凤兀自抽噎着，盖头一震一震地。黄越山眼看胭脂清清楚楚站在门旁，面前却有另一个新娘。他糊涂起来，不觉嗫嚅道：“我要娶连家二姑娘……”人群爆发大笑：“可不就是！连家二姑娘就在你面前，快背走罢！”黄越山仍然一根筋，钝钝地道：“是哪一个？”大家都不耐烦起来：“真是欢喜傻了！这连家二姑娘还能有几个？快走罢，不然错了时辰。”不容他再说，旋过他身子，便将玉凤放在他背上，推着他向前。
　　黄越山木痴痴地一步步走着，身上好似压了千斤重担。他渐渐明白过来。原是他错了，错到如此荒唐！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他反倒满头冒出热汗，脚底却有一丝凉意升起，透骨入心，就像那日，他在雨中等她，站了太久，雨水浸冷了心事。而适才，不过一瞬，他的季节已由夏入冬，雨水变成冰水，冻得他牙关发颤，四肢百骸象灌进了冰碴儿，只是不听话，每挪一步皆需极大的力气。所有漏夜苦读的艰辛快乐，所有皇榜及第的喜心翻透，均生了翅膀，淅淅飞去。他失魂落魄。他错了，无可挽回。
　　迎亲的人流出了门，院子一下空空落落，象潮水退去后的河滩。众人皆有点不知名的乏，便各自进屋坐下，一时无人说话。胭脂独立门前，似乎犹自守望着什么。庭前数株大树，冬日枯叶凋尽，唯余冷厉的残枝瘦柯，一派严冬的肃杀萧条。这样荒凉，好像亘古如此，好像从没有过春天。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仿佛是久远久远以前，远至不可触及的前世，是不可触及的痛。从此萧郎是路人。从来萧郎是路人。姻缘天注定，人岂能斗得过天？只是何必相见，何必相见？她的腿簌簌发抖，只是站不稳。伸手扶住门框，那门框也是抖的。卞姨娘走过来搀住她，柔声道：“胭儿，来坐下歇歇。”
　　胭脂呆呆被母亲拉入房内，刚坐下，忽然听见脚步声啪嗒，一阵杂乱，婆子们喘吁吁奔到门口：“不得了啦，新郎官从马上摔下来了！”
　　仿佛炸了蜂窝，屋内的人向外涌去，你挨我挤，争先恐后。胭脂只楞得一下，便被抛在最后。她心如擂鼓，迷乱的跟着要冲出去，却被卞姨娘死死拉住。胭脂急不可待地回头：“娘，你放我出去！”
　　卞姨娘却拉得更紧。她一字一顿地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胭脂如轰雷掣电，怔怔立住，只见母亲清明的眼眸里，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腊八节晚上，沈府合家共饮腊八粥。粥果是剥皮去核的金丝小枣、糖渍樱桃、蜜汁葡萄干以及各色果仁，熬得极是细致，从早至晚，煨至一色全红，方才离火，入喉滑糯软润。因迁就沈老夫人，粥内尚搁放了数味平火去燥的药材，便有几分药气。麒麟尝了一口，不肯再喝，红袖亲手端了碗，耐性喂他。
　　沈老夫人见状，笑着对沈留道：“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小时候也不爱喝这粥。”沈留笑回：“儿子如何不记得？还记得不只我不爱喝，连易官也是。是不是，易官？”沈相笑着挠挠头。
　　沈老夫人叹道：“你父亲一向严警，绝不稍纵你们，只你们不爱喝这粥，他却从不勉强。”众人一时沉郁下来。沈老夫人擦擦泪花：“我可老糊涂了，今儿不该提这话。”一边忙命单嬷嬷替她给各人布菜。大家尽力地吃一些，再饮过一巡粥，总是意兴凄凉，不多时便散了。
　　待人走尽后，单嬷嬷亲自捧了茶递给沈老夫人。眼瞅丫鬟们都不在身边，单嬷嬷回道：“老夫人，那人回府了。”沈老夫人连眼皮也不抬起，只略一颌首，意示知道了。单嬷嬷气愤愤道：“京里人谁不知我们府里和连家的过节？这般明目张胆的去给连家人贺喜，倒好似沈家给连家赔礼，不是明摆着给沈府里难看？五爷也容的她这样做。不知那狐媚子会使什么法术，把个好好的五爷迷的失了心窍了。老太太别怪我冒撞，才刚席上老太太如何不把话挑明了，点醒五爷？”沈老夫人淡淡道：“我何尝不想点醒他？你也见了，能说的能做的咱们哪样没说到没做到？不过儿子大了，由不得我。他又是在外头有身份地位的，有些话便不能说尽，当娘的也得给他留着地步。逼得他急了，象上次那般大闹一场，若传出去更惹人耻笑。”
　　单嬷嬷笑道：“到底是老太太想得周到。我是瞧五爷如今只纵着那小妖女，行事没个分寸准头，好似和连家的大仇也忘了，心里替老太太着急，才斗胆跟老太太提说。老太太别怪罪，不然我这老脸可没地儿搁了。”沈老夫人拍拍她的手，道：“你且不用慌，我知你是一心为沈家。我便是喜你这直肠直肚的性子，才放你在身边。”又道：“现今你家五爷正在热乎头上，油盐不进的，我们且耐性等等。”单嬷嬷点头道：“人皆贪个新鲜，等时日一久，那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撂下了。今儿五爷不就去了二娘那儿？”沈老夫人却摇摇头：“小五要是那样的倒好了，我倒免得操心。就为他不是，我才急得很。红袖那孩子，好是好，就是出身低了点。若不是麒麟，小五怎会娶她？至可惜是善云，人品家世脾性样样都好，就亏在容貌上。小五自来眼角极高，才生生撞上这个妖孽。唉，许是业障罢。”单嬷嬷又生了担心，道：“如此说来，那是没法子了？”沈老夫人眼里寒光一闪：“我自然有法子。”

　　沈留抱着麒麟，一路到了红袖院子。问过一番书，见麒麟回答头头是道，自是欢喜。少时奶母带了麒麟去睡，沈留方欲起身，却见红袖端了清茶点心过来，摆放在几上：“相公，我瞧你才刚吃得少，且用些点心罢。”
　　沈留倒不好走了，于是拈起一块糕，微笑道：“又是豌豆黄。”红袖斜睨他一眼：“你不是爱吃么？——不过现下换了口味，也未可知。”语中深含幽怨。
　　沈留但笑不语。红袖慢慢倚过他肩头：“那会儿在江南，你我初识那日，我们行院几位姐妹比试手艺，请你品评，你详之再三，终是选了我的豌豆黄做状头。那一晚，我真是喜欢……”
　　江南，桃花似火柳如烟。沈留仿佛看到年少轻狂的自己，鲜衣怒马，傲然绝尘而去。他是大家公子，又人物风流，自是脂粉丛中的宠儿，风月场上的娇客。家难之后，更是荒唐无迹，日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红袖，他第一次注目于她，便是因了这两句词。固然她温柔妩媚，善解人意。可温柔妩媚善解人意的江南秋娘也不止她一个。若不是她有了身孕……
　　他终于厌了这滥觞的柔情声色。他以为天下女人不过如此，他以为他从此金刚不坏，笑看风云。直到遇见她。她有那样的眼睛，她有那样的唇……他心底有最柔软的触动。
　　红袖在耳边腻声求恳：“不要走了罢？”

　　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黑的夜。胭脂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毫无睡意。他今晚没有来——好在他今晚没有来。否则她的心慌意乱，如何逃得过他那般精细的眼睛？
　　母亲的警醒字字响起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她自是知道。她亦未有过他念。只不过再卑微的草芽，重重雪压霜凋之下，明知等不到春天，但至少，尚可做一个温暖和花的梦么。她想起那个在卧佛寺山门前被打的小花子。她其实与他并无二致，皆是在冰冷敌意的人世，靠着一点点施舍的温情，苟延残喘。
　　她将被子拉过头顶，抽泣起来。

　　次日沈留一下朝，便匆匆直回杏影馆。不过一日不见，忒般如隔三秋。一路不免暗笑自己，何时竟重温这少年心性。他居然有些羞涩的欢喜。他只顾笑自己，却没有察觉杏影馆中各人神色有异。直到看见胭脂脸上红肿双眼，才惊问：“出了甚事？”胭脂别过脸，声如微蝇：“没甚么。”
　　沈留却笑起来，揽过她低声道：“不成吃醋了？”胭脂轻轻从他怀里挣脱，不发一言，走到熏笼上坐下。不知为何，沈留微微失望。他见今日不同往时，便收起玩笑，挨着坐她旁边，温言劝道：“你姐姐不过出嫁而已，并非去了他乡远地，日后你一般可以见到她。”他见胭脂抬起眼来，面上竟闪过一丝惊惶。想必是为着自己说过，不欲她和娘家太过牵连。她泪痕犹自阑干，两眼似桃，着实楚楚可怜。他攥了她手在掌心：“我想你说得也对，你到底是连家的女儿，有些事总是躲不来。”他略微沉吟：“你姐姐和姐夫不在连府里住罢？”胭脂摇摇头，他因道：“好罢，日后你若是想出府见你姐姐，跟我说过便行。”又笑道：“我倒不知你姐妹俩感情这般好。”
　　他原想胭脂听后定然笑逐颜开，却不料她更颦眉尖，愈发盈盈欲泪。他心下终于起了疑窦，却不露声色，丛袖里取出一个锦盒，递到胭脂手里：“瞧瞧喜不喜欢。”
　　深绿锦盒上织着回文诗，从头到尾，回环往复，总是回到开头。胭脂无精打采地启开锦盒子。茜绸底上，是一副占风铎。长短不一的丝线，串着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的白玉片子，精巧可爱。她的手指抚过那些莹洁的碎玉，皓腕凝霜，与玉片一般皎白无暇。沈留探手覆在她指上，低声道：“开了春，咱们把这挂到树上。待有风来，玉片子玲叮相击，必是好听极了。”
　　胭脂神思不属，只随口道：“是么？”沈留凝视她：“是的，我听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