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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到得再相逢 ...

  •   錾金狻猊形玉炉的口里吐出薄薄的香烟,燃了一夜,炉肚内的香粉所剩无几,满室余馨氤氲,象一个将醒未醒的梦。日白满窗,樱儿关婶子方带了人进来伏侍梳洗。关婶子轻轻吹灭床头犹亮的□□凤对烛。她担忧多时,此刻放下心头大石,笑容满面地对樱儿打个眼色。樱儿正给胭脂梳头,心下也自代姑娘欢喜。她一面用白象牙梳给胭脂通头,心下寻思:“咱家和沈家这般泼天仇恨,是不得解的。姑娘命苦,到得这火坑里,便被磨折到死,也不稀奇。万幸遇到姑爷,亏他一力承担,姑娘才有点可生之望。老太太虽仍是不容,到底顾着儿子,不敢像从前似的狠辣,直是要人命。只如此一来,怕是这府里恨咱们的人更多,不定啥时候悄没声儿地便下个死套儿。”想到此处,樱儿只觉前途千难万险,止不住心惊肉跳。虑来思去,依然卞姨娘说得有理,只盼姑娘赶快为沈家添个一男半女,方是保平安的最稳妥一道。
      她将手里的翡翠簪子插到挽好的发鬟边,往镜子里照照偏正,猛不防瞧见胭脂悄悄拭泪。思及姑娘之前所受的磨折欺辱,樱儿亦觉得可怜。当下她只作不见,过后才婉转拿话相劝。年末已近,樱儿寻思做点针黹活儿,以备过年送人。当下便拿出针线匣和花本子放到炕桌上,拉了胭脂一起挑样子。胭脂无情无绪,只在一旁默默坐着。
      樱儿翻了一阵画本,突然“哧”一声笑,指着一幅五谷丰登道:“哎,你说这头牛象不象关大年?”胭脂心知樱儿在宽解她,强打精神,顺樱儿手指望一眼,见那牛画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神态颇有几分似大年,不由露出一点笑容,轻声道:“你想绣这幅帕子给大年?你这样子作弄大年。”樱儿咯咯笑道:“我作弄他,可是他的福分。”胭脂见樱儿满脸盈盈笑意,也替她高兴,低低喟一声:“这月老还算是做得一椿好事。”樱儿俏脸微微一红,道:“听老人讲,月老将红线牵在两个人脚上,牵了线的两人,可不论是远是近,是亲是仇,总归会碰头做夫妻。”她苦口婆心:“缘分天注定,人岂能斗过天?姑娘你又何必自苦?”胭脂似听非听,心里一个念头盘桓来去:“这一生只合如此了?” 前去固然无路,后退也已不能,心里一阵阵发紧。
      两人正说话,关婶子捧茶进来,道:“说了这会子话,且喝口茶再说。”见了针线匣子,想起件事,对樱儿道:“昨日我收拾五爷换的衣裳,少了一个香荷包,不知五爷哪里丢了。我正想着,几时叫人再做一个补了来。”樱儿眼睛一亮,笑道:“这点子东西何必叫别人做?”向胭脂努努嘴。关婶子笑道:“我可老糊涂了,正该早告诉三娘才对。若是过年得了三娘绣的荷包,五爷不定多欢喜。”樱儿不等胭脂说话,把画本推到胭脂面前:“就这个花样罢。”胭脂见翻开的一页上是一张并蒂莲,并不作声。
      小丫头推起帘子进来:“五爷回来了。”胭脂少不得起身相迎,樱儿关婶子都含笑退了出去。胭脂触到沈留的目光,不由红晕上面,扭过头去。沈留款款揽过她,捉狭附耳笑道:“还害羞么?”胭脂登时觉得脸上扑地烧腾起火苗来,抽身要跑。沈留却是不放。一偏头,见到炕桌上的花样,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底有最温柔的潮水漫过,只把胭脂抱得更紧。好一刻,才哑声道:“我可只得半个时辰,快过来陪我吃饭。”牵着胭脂出到外间。
      饭后沈留一刻不停回转中书省。胭脂只觉乏力,悒悒靠在熏笼上,瞧樱儿挑拣丝线。关婶子看着收了饭桌方进来,因向胭脂笑道:“三娘,才刚我听大年说了一个大喜信儿,是关于贵府上的。”樱儿等不及地问:“甚么喜信儿?”关婶子道:“听得连府要办喜事——二小姐要出阁了!”
      胭脂樱儿一听,俱皆惊到。胭脂且把自己的心事抛开,忙问:“可知是哪户人家?”同樱儿笑道:“大姐姐嫁给了锦阳大都督,十娘发恨二姐姐不能比大姐姐差的。难不成也是甚么大都督?甚或竟是王爷——倒是没听说有年貌相当又没娶亲的。”关婶子道:“倒都不是。我听讲便是这次常科的探花郎。”
      胭脂不觉坐起身来,耳边关婶子嗡嗡地道:“前月今科进士游街——”提起来关婶子又笑:“我就瞅着那探花郎一表人才,是个有福气的样子。不想居然恁样大福份,得入三娘家老太爷的青眼,择了作东床快婿。他日花儿般前程和家事必是跑也跑不掉的。”樱儿便问:“可知这探花郎姓甚名谁,何等家世?”关婶子答道:“这些倒不清楚——好似姓黄。三娘要想知道,可以使人问问计大总管——这探花郎是他相熟的乡里。”
      她二人一问一答,胭脂在旁默不则声。那炕本烧得极暖,屋中还拢了火盆,窗户也封得严严实实,胭脂只觉既燥且闷,便欲下炕。她蜷腿坐了多时,膝脚麻痹,自己却不知觉,挣着往地上一踩,差点跌倒。手在炕桌上一撑,纸笔花样乱糟糟撒了满地,仿佛打翻了她的心事。关婶子樱儿忙把地上各物拾起来,胭脂却一径跑出门去。
      夜里沈留回家听说胭脂下半晌受了轻寒,方吃了药在床上渥着。皱了眉头进来,探手到额上一试,摸到满头汗,知是不妨事了,才轻轻责备:“怎地如此不当心?”
      胭脂不响。过一刻,却道:“过些时候我想回趟家。”沈留正站在床边换衣,这时便沉声问:“为何?”
      胭脂从未听过他如此声气,不免有些慌怯,小声道:“我二姐姐……出嫁。”沈留缓了语气:“嗯,是因着这件事。”胭脂听他意思,便问:“你早已知道了?”沈留淡淡答道:“前两天听皇上提起过。”
      胭脂一时愕然,撑起身子:“你怎么不告诉我?”丫鬟们拿了换下的衣衫出去,沈留俯身按住她:“别动!”坦白看着她:“你现下是我沈家的媳妇,跟连家的牵扯越少越好。”
      床前垂挂了厚厚的宋锦帐,外面的灯光透进来只是黯淡的一团,沈留又背光而坐,胭脂尽力睁大眼,也只见到他模模糊糊的轮廓,似乎隔了极远极远。不须明日隔山岳,他与她从来已是天涯海角。她转开目光,轻声说出口:“可我到底是连家的女儿!”

      腊月初八玉凤出阁,胭脂回到家里。连沈两府素来绝交,沈府的执事今日到了连府门口,乃是破天荒头一遭,由不得人不稀奇。前次胭脂回门,人人见她被沈家人打得吐血,奄奄一息,这次却大队人马排场铺张的返家,其间差别,亦挠的人心痒痒。于是通连府上至管家下至厨娘都借着由头,不时走过来,偷觑两眼。
      胭脂先入正房,见过连在思和大夫人。连在思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方道:“起来罢。”胭脂没想到父亲居然跟她说话,不免一怔,片时,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连在思和大夫人坐在临窗下的大炕上,胭脂立于炕前,正面对明晃晃的镂花长窗,她的神色尽落在连在思眼里。她长得真像她母亲。连在思眯起眼,象眼睛被刺痛了一样。大夫人在一旁客气的问:“病好了?”胭脂低声答:“是。”又站一会儿,胭脂虽未抬头,却觉察父亲一直看着自己。这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心下只是不自在。再一刻,方听连在思道:“你难得回来,去瞧你母亲罢。”语气亦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胭脂听得不解,转念间想到:“父亲是觉得对不住我麽?”心头一酸,眼眶微微发热,默默退了出去。外间坐着几位哥哥们,胭脂一一见礼。这些哥哥们素日从不正眼瞧她,此时亦极不自在,仍客客气气叙过一番寒温。
      这不自在象应运的时疫,从屋里势如破竹地传到屋外。沈家既是仇人,一家人本可尽以白眼待胭脂;然沈留又是当时得令的国相,如日中天,一家人不要说白眼,简直不能将胭脂等闲看待。上下一起在热乎和冷漠之间犯了难,于是只好加倍有礼。胭脂不再象出嫁的女儿归省,倒像公主娘娘莅临。所到之处,众人都有点讪讪的,礼数却是十足——到底是尊贵的意思。卞姨娘背人埋怨胭脂,胭脂便拉着母亲的袖子撒娇:“我回来瞧瞧您不好么?”卞姨娘果然只能笑着摇摇头。
      一群姨娘簇拥胭脂前去玉凤的绣阁。十姨娘眼看一家上上下下皆飞脚跑去奉承胭脂,将她母女冷清撇在房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心里。今见胭脂入得屋来,举止雍雅,顾盼照人,一片花团锦簇中亦显得华贵出众,非复从前那个谦静安分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心下更是生了毛刺。瞅着胭脂要给她行礼,忙拉住:“啊呀,这可不敢当!我如何当得起沈国相大人的三夫人之礼?”
      周围的人都有点幸灾乐祸,笑嘻嘻地等胭脂如何回答。胭脂一年来在沈家,多受折辱磨难,两次死里逃生,早看淡多少事情。虽仍是小女儿之态,性子愈加沉静。往日听了这些尖牙利舌,便不好相争,心内必然气恼。现下却只面上微红,还是亲手递上大红礼帖:“小小意思,还望姨娘和二姐姐不要嫌弃。”
      众人失其所望,只得极力谈笑起来。十姨娘得意一笑,口中谦让,手里早揭开礼单,劈眼便见:“翡翠镶红宝玉马一双,玉杯四只,各式金钏五对,嵌宝约指五只……”满眼皆是珠翠玉宝,销金罗缎。她惊得呆了,一缸醋看看化成蜜水。十姨娘将礼单拢在袖里,笑容可掬的道:“我一早知你姐妹俩最是相厚,昨晚凤儿还念叨,盼着你今日早点过来。她新嫁娘心里终归害怕,你去跟她说说话儿,只怕好些——她别人的话都不听,唯一信你的。”竟不要下人,亲自把胭脂送到后面玉凤房门口。她前倨后恭,其餘人皆都诧异。伶俐的便知关窍必在礼单内,不由扁嘴。

      玉凤已着好嫁衣,妆扮停当,只等新郎亲迎。金钗明铛,粉白裙红,一似凝香霞艳。胭脂实心实意地道:“世上只怕找不出几个二姐姐这般美貌的新娘子。”
      玉凤却毫无所动。她从镜子里瞪着胭脂,声寒如霜雪:“你来做甚么?”
      胭脂全没料到她竟会这么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我……”
      玉凤霍地转身面对她,大声道:“你是要亲眼看我嫁给穷酸,好讥嘲于我么?”胭脂不意玉凤对己竟如此怨怼,更不知缘由何在,讶异无比,失厝的呆怔当地。霓儿连同几个保姆悄悄踅出门去。玉凤眼圈一红,竟似要哭,强自忍住,倒笑起来:“不过我终归是正房大娘,跟你低三下四做人小妾仰人鼻息不一般!”
      胭脂因自己当日舛劫病重,已无生念时候,多得玉凤伴着母亲前来探视,方才回心过来。这份儿雪中送炭之情,牢牢铭记,一直思想补报。在沈家无事光景,念及姊娣亲爱,也似那风雪天偎着红泥小火炉,心口洋洋一片和暖。今日正趁机略表心意,不想平白无故吃了一番羞辱。她静静转身离开,身后一阵劈哩啪啦东西碎地的声响。霓儿等人从门边奔进,胭脂并不稍作回顾,一路走出去。
      直走到前屋窗下,方才站住脚。里面各位姨娘兴高声喧,一如往日。胭脂恍若觉得从没有离开过家,只是做了一个太长的噩梦,现下终于醒来了,而早炊犹自未熟。十三姨娘的花旦腔依旧最是清楚:“那戏文里也说,英雄莫问出处。这黄探花虽家世贫寒,可早几月投卷时候,老爷就相中了他,跟考官大力举荐,果然高中探花。他后来跟二姑娘求亲,也是老爷答允的。老爷的眼光师姐你还信不过?”
      十姨娘道:“探花也不算甚么——状头郎也得从芝麻绿豆九品官做起。宦海风浪,将来如何,难说得很。且咱们家孩子从小吃惯用惯,那点小官俸粮如何够用?凤儿少不得要跟他吃苦。”十三姨娘轻笑道:“师姐真是聪明人多操心。你女婿现如今已入了吏部做校书郎,官职虽不大,可这吏部是六部之首,至紧要的地方。进去了,日后升迁比旁人便宜许多。宦海风波,只合说朝里无人莫做官。咱家谁啊?老爷和哥哥们岂有不提携你女婿的?更莫说这国相是他连襟,还能不帮他?十姐姐,我看啊,你这女婿的锦绣前程那是稳稳当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熬倒是定要熬几年的。谁也不能比那沈国相呀,跟皇上从小顽大,年纪恁青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三姨娘一番话显是说得十姨娘心花怒放,就听她乐呵呵地道:“借你吉言。你可要让三姑娘多多内中协助我们。”后一句话当是对卞姨娘说的。胭脂并没听见母亲回答,正要进门,却见对面奶娘抱着最小的弟弟小宝过来。胭脂在家时候,极爱这个幼弟,日日带着他玩耍,这时便笑着迎上去。
      小宝“三姐姐三姐姐”地一阵脆叫,突然道:“三姐姐你做甚么在哭?”胭脂忙抹去泪痕:“三姐姐好久没有见到小宝,这会子看见,欢喜得哭了。”小宝只得六岁,全然不明:“欢喜得哭?”胭脂微笑点头:“是,悲伤会哭,欢喜也会哭。”

      连家的女人尽都集在玉凤房里,关了门,黑乎乎地一团。一批批仆佣不住来门外报信:新郎官上马了!新郎官到巷口了!新郎官到大门了!新郎官到绣阁外了!胭脂觉得心快跳出胸口。
      新嫁娘规矩是脚不能碰地,必得家里大姐或是保姆背到门□□给新郎。可连家大姑娘早已不在,保姆便蹲在玉凤面前。等了许久,玉凤只端端正正坐着。满屋子的人皆急了,十姨娘上前催促:“凤儿快点,不要误了吉时。”玉凤却道:“我不要保姆背!”大出意料,众人一愕。十姨娘耐烦问:“那你要谁背?”
      玉凤指指胭脂:“我要三妹妹背!”
      屋里人太多,大家都觉有些气闷。门外鼓乐人声闹热至极,一波波炸进来,房顶似要被掀翻。十姨娘低声劝说,玉凤一味摇头。无奈之下,十姨娘只得向胭脂慌张笑道:“凤儿她跟三妹妹自幼儿姐妹交好,今儿出阁,定要三妹妹送她一程,更是沾沾三妹妹的福气。”胭脂却是端坐不动。众人正莫法,卞姨娘推推胭脂,轻轻唤了一声:“胭儿!”胭脂低头过去,蹲在玉凤身前。
      玉凤这才慢慢起身,伏到胭脂背上。她本高大丰腴,兼且胭脂重病后体虚气怯,差点两人一齐跌倒。胭脂极吃力地负起玉凤,短短一段路挣出一身大汗。幸得几个保姆左右扶持,方跌跌撞撞快挨到门边。保姆轰地推开大门,日光猝然泼拉拉摔在胭脂眼前。
      台矶上大堆人中间,立着帽插花胜身着红衣的新郎——正是黄越山。他一眼见到胭脂,想也不想,对她伸出手去:“真的是你!”声音里有压不住的狂喜。
      “……真的是你!”胭脂手一松,日光耀得人晕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到得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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