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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   沈连两家的山仇海怨,起于何朝何代,已然湮不可考。然则天下几乎人人均知,沈家若是针尖,连家就是麦芒。两族势成水火,绝不相容。沈氏一族钟鸣鼎食,诗礼簪缨,子弟出将入相,几代均为天子朝廷重臣。传到沈元儒,任吏部侍郎,素有清严之名。沈家乃朝廷栋梁,连家则是外戚中的翘楚。天朝历位皇后多半出自连氏,主理中宫日久。只本朝天懋帝仁璁正宫为江南士族显宦司家掌珠,江南大都督司仲原之侄女。但天懋帝是前朝连后抚养成人,待连家即如母舅之亲,因此连家如今虽无国丈之名,仍留皇舅之尊,威势不堕。而两家如此深怨,以至常有族中子弟寻仇而死,日积代累,仇恨愈不可解。
      相传数世之前,也曾有沈家女儿与连家儿子业因相缠,生出情爱,却阻于两家累代世仇,不能有举案齐眉之想。小儿女情痴极处,便道既生不可同室,唯愿死能同穴,双双仰毒自尽。可到头来,沈家连家互恨对方孽障伤了自家儿女性命,各自收殓,怨念更深。时人伤之,曾以为歌咏,年旧代远,惜之湮没。
      十余年前奚胡乱华之时,先皇龙驭避乱离京,带同大批王孙臣僚扈从,指派太师宗正卿连在思一力承负百官家眷及京都民众尾随事宜。胡兵破城之际,沈氏全族却仍滞留京中,由是沈家上至八十的元儒老母,下至两岁的元儒幼孙,共计二百一十七口,皆被乱军屠杀殆尽。噩耗传至先行军中,沈元儒立时呕血数升,三日后即乘鹤西归,与一众亲人相聚而去。临终前把仅存的小儿子沈留和长孙沈相招至榻前,令两人指天发誓,绝不忘此血海深仇,他日必要相报。沈留沈相虽为叔侄,但沈家子女甚众,沈留长兄大他许多,是以长子年龄却和小叔接近。他两人俱是太子仁璁伴读,素相亲厚,仁璁出京之际便命二人随驾,倒是因此拣了性命。
      沈家一族尽殁,先皇厚赐丧仪,又特别加恩,仍命沈留沈相侍读太子。驱走奚胡,銮驾回京后,曾为太傅沈元儒爱徒的汉王,朝堂上奏请治连在思办事不力以至官民多丧之罪。结果被连在思收齐汉王谋反铁证,亲呈皇帝。天子震怒,旨诛汉王一族。至此朝中无人再敢提及此事。

      后大行皇帝既崩,太子简仁璁御极,是为天懋元年。仁璁身登大统,遂拜沈留为中书令,沈相职归德郎将。当其时沈留不过二十余五,沈相方当二十,而天懋帝本身亦不过二十有三。沈氏叔侄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腹诽的朝臣大有人在。正值边境奚胡大军来犯,沈相披甲领王师出战,沈留则于朝中运筹帷幄,叔侄俩配合无间,以少胜多,大败奚胡,将之远逐西域,得保国土平安。宣露布下,万千民众衷诚跪拜。经此一役,群臣对沈家叔侄之能,皆有点佩服,对皇帝之慧眼识人更是推崇备至。沈相班师凯旋,军容威严整肃,皇帝大悦,升之为兵部侍郎,封怀化将军,监江北诸军事。沈留加封太子少保,兼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人称沈西台。沈家叔侄荣宠,极盛一时,冠绝宇内,赢尽人间万姓艳羡目光,只道此等人生,方可如意称快。
      天懋帝却深知沈留沈相并不满足,仍有一件心事未了。仁璁从小立志做明君,修齐治平。如今外患既除,万民归心,他志满意得,着手整治内政。沈留沈相深知其志向,以为天下百姓之福,自是全力以赴,殚思相佐。少年君臣,雄心齐天,壮志凌云。三人齐心励精图治,理政之勤,时时废寝忘餐。不过三两年工夫,朝政渐清,百官勤勉,科举兴盛,国库日丰。然因多年战乱,杀戮极重,民间相互结有怨仇之家多不胜数,外敌去后,竞相报复,各地每月私仇杀伤之事不下一二十件。此举既败坏淳朴民风,妨害治平,而且死伤者多为青年男子,正是精壮劳力,一国之根本。由是私恨之危,及于社稷。
      为保江山安定,匡扶良善风气,年初天懋帝发下圣诏:“丧乱以来,兵革未戢,天下之人,互相残杀。今海内初定,敢有私复仇者,皆族之”,严令禁止民间私相寻仇械斗。朝廷百官为万民榜样,令行禁止,当自他们而起。天懋帝在皇四子季秋满月大宴群臣后,留下沈家叔侄,在三人小时候于宫中读书的地方瀚墨斋小聚。

      沈留沈相叔侄正要行君臣大礼,天懋帝轻轻一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才刚大殿上行过了。朕留下你们,也是为着和你们说话叙旧,才选了这个地方。咱们还是照先头读书时候的老规矩罢,你们也坐下。”说着,亲自一手携一个,走到桌边坐下。桌上并无奇肴异馔,只有几件爽口小菜并一壶清酒,四壁均是高大书架,直顶房梁,汗牛充栋。此情此景,正如当年仁璁尚居东宫时候,三个少年秉烛夜话,豪情万丈,指点江山,一点儿也没改变。一晃眼,十年岁月弹指过。沈留心事如潮。侍立的太监斟上酒来。
      沈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天懋帝微笑。“易官还是这么喝酒。朕都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了,你还是老样子,孤家寡人一个。该是找个媳妇儿管管你了。”沈相乃长子长孙,交好称他易官,易实为一者。
      沈相笑:“多谢皇上关心。娶媳妇太麻烦,这辈子我准备就这么过了。”
      天懋帝惊讶道:“易官你年华正盛,何出此言?难道你不愿意为你们沈家传继香火吗?”转头向沈留:“易官如此不羁,你做叔叔的也放任他?”
      沈留尚未回答,沈相却又是一笑。此笑与前不同,大有悲凉愤概之意。“沈家香火?沈家香火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一朝祸起萧墙,全族几百人杀得干干净净,有无子孙有何分别?”沈留喝道:“易官!喝醉了别乱说!”
      天懋帝默然。一会儿方道:“朕知你叔侄对沈连深仇耿耿于怀。但连家虽于你家有仇,却于朕有恩。朕自小丧母,是先皇连后抚养成人,连家虽非血亲,名属母舅。连在思人虽阴狠,却无大错。去岁连太后薨前,朕亲口应承,无论连在思犯下何等大罪,必定饶他一命。现下朕一力抬举你二人,你们叔侄已然高居百官之上,就算是对你们沈家一点补偿。朕的一番苦心,老五易官你们不会不知吧?”说罢,长长叹口气。
      沈相无语,一口干杯。沈留站起来,恭谨对天懋帝一揖:“皇上苦心,微臣叔侄感激不尽。微臣叔侄恩怨分明,当为皇上驱驰车马,鞠躬尽瘁。”
      天懋帝甚是高兴。他走下来,挽住沈留的手道:“你叔侄俩赤胆忠心,朕是信得过的。朕现下所想的,是如何化解你们跟连氏的仇怨。俗语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一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又都跟朕颇有渊源。你们眼下这样势不两立,朕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不过朕倒是想到个方儿,可以化雠为喜。”他顿一顿,道:“朕想把连在思的女儿指给易官做妻子。”
      沈相从凳子上跳起,手中酒杯哐当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不,不!我不娶连在思的女儿!”他嘶声叫道。沈留也楞在当地。
      天懋帝颇为尴尬,勉强笑道:“这个……朕也不是一时兴起,反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你们两家结亲,从此解了这段仇怨,岂不甚好?”
      沈相额上青筋暴叠:“不!我绝对不娶连在思的女儿!死也不娶!”他不顾一切,掉头冲出翰墨斋,竟然没有向皇帝行礼跪安。沈留连忙撩衣跪下:“请皇上恕罪!易官他是气……是糊涂了。”又恳切道:“臣等明白,皇上一心盼望天下平安,皇上之望,亦是众臣及天下百姓之愿。”沈留停下,天懋帝嘿然不语。沈留深吸一口气,胸口如有尖锐的石头硌得生疼。他暗中攥紧拳头,艰难地道:“皇上圣谕,臣及臣侄自必严遵,绝不敢违。臣当皇上之面起誓,沈连仇怨至此而绝,沈氏……不再向连氏寻仇!然则微臣尚要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先祖宿仇,灭族之恨,不共戴天,连氏女绝不能进沈家的门!”
      天懋帝为沈连两族仇怨烦恼多时,某日突然想起那民间传说,一时便有了这个让沈连两家化敌为亲的念头,本来颇为自得。他性子宽厚,深信仁者无敌,无事不可以仁爱开解,有此想法不足为奇。他前一日已向连在思说出这个想法,连在思当即跪倒,口称万岁英明,自言愿与沈家结亲。天懋帝于是兴冲冲地向沈氏叔侄提出,结果沈相反应之激烈,出乎意料。他大为扫兴,冷冷道:“连家女儿一定要进沈家门,这是朕的旨意,不可违抗!”说罢拂袖而去。
      只剩沈留一人在翰墨斋中,作声不得。

      天懋帝这几日对沈家叔侄淡淡的,朝中众人有不少看在眼里,却难知脉络,唯有静观其变,内中只连在思心知肚明。正逢皇帝乾和大节,连在思身为宗正卿,一应郊庙、社稷、宴乐、外使朝贺、诸王宗室百官上寿,尽归他掌理。种种繁文缛节的程式,一丝儿差错不得,于是打醒十二分精神,不敢丝毫马虎,果然做得周到,上上下下均十分称赏。乾和节后,天懋帝特别传见连在思,亲加赏赐。连在思跪下辞道:“皇上的赏赐老臣万万不敢收。这乾和大典万民瞩目,番使来朝,国体攸关,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因此上宫里宫外都是鼓足劲儿,要把这事儿办得风风光光的,不可丢了皇上的份儿。老臣不过就中收收礼,派派差使。大家伙儿干得好,都是惦着给皇上挣面子,跟老臣可不相干。”
      连在思并不居功,天懋帝很是高兴:“舅父多日辛劳,朕岂有不知?舅父不必逊谢。”又道:“内廷中一家人无需多礼,舅父且起身说话。”连在思再磕了一个头,方起身道:“皇上交的差使,做臣子的尽心尽力把它干好,那是应分。怕只怕有时眼错不到,难免会出纰漏,到时候还得皇上担待,不要怪罪才好。”
      连在思语中似有所指,天懋帝一转念随即了然。他素来不喜百官在自己面前拐弯抹角,淡淡道:“连氏和沈氏的恩怨,毋须再提。”连在思心思被看穿,不由得有点尴尬,只道“老臣不敢。”
      天懋帝自幼随连太后长大,受连在思照顾极多,见他神情颇不自然,又正为恼着沈家叔侄,便出言安抚:“舅父素行周密,平生所为唯一稍可诟病的,不过当日令沈家人失陷京中一事。这原怪不到舅父头上。胡骑那时攻破西北边防,悍然突进,来得太快,咱们猝不及防。仓促之下,无人愿意担当撤城重任。唯舅父挺身而出,不仅保得整个朝廷安然南渡,尚护得京师一半人众撤离。直至胡人兵临城下,才不得已弃城。此举是难得的大功,朝廷早有公论。区区几人因私怀怨,舅父无需介怀。”连在思听得皇帝一番说话竟是十分体贴,心中有数,忙道:“只要皇上明白老臣,老臣这心就踏实了。其他人的想头,老臣是不会往心里去的。”
      天懋帝又道:“当日失陷京中膏于敌吻的民众,不计其数。皇族中也大有人在,连家姨婆不就靖难乱军中?”连在思面容变得悲戚:“姨母那日决意殉城,苦劝不能。姨母自小待臣如亲子……”天懋帝肃然道:“胡虏凶残,当年横行中原,十室九空,家家莫不有丧乱之哀,也不独连沈二氏。若论怨仇,胡虏方是这天下人的大雠。此等国辱家恨,咱们上下和衷共济,众志成城,他日定要鞑虏血债血偿!”少年皇帝,说话间满腔热血沸腾。连在思虽不以为然,也不得不沉声应道:“皇上说的是!”却抓住机会,小心道:“皇上既言和衷共济,老臣是绝无异议。亦正为此,老臣虔意与沈家人修好,不知皇上跟两位沈大人提过与否?”
      天懋帝提起此事便觉心烦,微皱了眉,道:“你两家纠葛过甚,此事须要从长计议。”连在思心念电转:“皇上口气显见甚为不悦。这沈家两小子与皇上从小儿打架的交情,原是难得离间。好在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违逆圣意。何不趁机火上浇油,坐实皇上对沈家的厌憎之心,生出嫌隙,一日一日疏远他们?末了再生个方儿,借皇上之手杀了他们,这才干净。哼,沈家小崽子,总叫你们逃得了初一,逃不掉十五!”想到此处,连在思整整衣襟跪下去,对着皇帝恭谨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天懋帝大惑不解,命左右内侍搀起连在思。连在思面容端肃地道:“皇上不许再提连沈两家的恩怨,老臣本是不敢再提的,但皇上容臣最后一叙。连沈两家世代戾雠,双方皆损折惨重。皇上想也知道,三十年前老臣两个叔叔便是死在这上头。”天懋帝点点头。连在思接下去:“两家争斗,于公有违皇上禁令,于私则有丧亲之痛,手足之哀。”回想叔叔惨亡时父亲的悲痛欲绝,连在思双手微微抖动。天懋帝见他哀戚发于至诚,于心不忍,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头,意示抚慰。连在思深深长叹:“唉,世仇代接,冤冤相报,让两家人永无宁日,无辜断送多少性命,世间罪过莫过于此。老臣早已有心了结这怨孽。谁是谁非不论,前事一笔勾销。臣老了,只想守着儿孙平平安安过日子,不愿他们再蹈先人覆辙,好勇斗狠,枉自送了性命。是以皇上提议连沈订秦晋之好,老臣由衷欢喜——此事万望皇上一力玉成。”
      皇帝为难地摇头:“此事不易。舅父当是一番好意,可那沈家却不甚情愿。”皱紧眉头:“舅父心意已到,沈家不领情是他们不识大体。况那沈易官脾气很大,朕原也怕表妹嫁给他,倒免不了受委屈——舅父不用担心,朕日后定然给表妹们各各指门好亲事。”连在思却问:“沈将军不愿意,那么沈大人呢?”
      天懋帝吃了一惊:“沈相国已有妻室,舅父难道不知?”连在思应道:“这个自是知道。”天懋帝更是惊讶:“那末舅父还愿将表妹许给他?”连在思慨然道:“正是!连沈结亲,意义重大。上全国策,下则是求得家宅平安。沈家不应皇上为连沈指婚,无非是不信我连氏乃诚意通好。为表诚意,老臣甘愿退一步。若沈大人点头和姻,亦可以女媵沈。”“上全国策,下则求得家宅平安。”皇帝重复了一遍,方赞:“说得好!昔日蔺相如不与廉颇争列,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雠。今舅父亦能克己容让,俨承古风。就只太委屈表妹些。嗯,好似沈宰辅的妻子迄今无子,正合七出之二。”
      连在思急止:“万万不可!”意识到失了态,连在思忙加解释:“老臣的意思,连沈缔亲本是为着了结冤业,给儿孙积福。倘为这个拆散人家姻缘,倒又收之桑榆,失之东隅了,倒不中用。这是一等;二则要皇上诏令沈宰辅出妻,知道的人不言语,不知道的人说起来,难保不编派皇上以势压人,三人成虎,众口烁金,只怕作成皇上明仁之累,罪魁却是老臣,老臣如何担当得起?末则,京里许多人家,包括那沈家人死于兵燹,内中到底也有老臣撤城不力的过错。对他们,老臣一直心怀愧疚。如今以女媵沈,无非是以女代己,向沈家人、向这京里人赎罪,还请皇上成全老臣的苦心。”说到后来,表情沉痛已极。
      天懋帝细细思索,连在思所言句句有理,无从辩驳,只惋惜道:“就是委屈了表妹。”连在思道:“老臣家中子女,虽比不得其他公卿府上公子千金的聪明伶俐,粗粗笨笨的,却也不似那小家气的不识大体。他们明白既生为连家人,有些应分的事便不得不做,所以不敢委屈。”天懋帝笑道:“舅父真正过谦。连家众表妹以美慧闻名京畿,哪里粗笨了?”连在思见计将售,心中微有得意。

      转天天懋帝即宣沈留入朝。明岁正逢大比,各地生员名册陆续送往礼部。皇帝问道:“大约多少人应试?”沈留答:“尚有几处未到,详细数目不知。粗估全国共不下二、三十万人入取解试场。”皇帝略感意外:“有这许多?”沈留道:“前些年武事频仍,人心不定,是以试举者少。眼下兵革已除,民生渐复,应举者自然多了。”
      天懋帝欣欣然:“兵燹后百废待兴,恰当用人之际。益多人举试,益多俊才入选,那是再好不过。”沈留道:“正是。”他正有相关事务禀报,便道:“历来会试考场向在礼部南院。该处去年雷击失火,被焚去十之六七,工部拟定修缮。礼部南院俱是木头板房,原极易起火,火起后又救援不易。会试之时,数千举子均锁于院中应试,一旦着火,后果不堪设想。”天懋帝不禁点头:“确有此虑。”
      沈留道:“臣想趁这次缮葺,索性把它改成砖瓦房子,既免易焚之虞,砖房且坚实牢固,百年不移,方配作国朝文运之基,一举两得。”天懋帝听的高兴,于是道:“依你所议,让工部何之谦调几个人专责此事,尽快办好。你和户部说,但凡此事所需薪资物料,优先发放,不得延误,违者严惩。”沈留应:“是。”他正事办完,与皇帝说了几句闲话,便要告退。皇帝却笑眯眯地道:“我这里也有件一举两得的好事要同你商量。”
      沈留自幼与天懋帝伴读长大,熟不拘礼。皇帝未登极前,与一众伴读均“你我”相称。眼见天懋帝袭用旧称,显然心情不错,几日来君臣间的阴霾似乎烟消云散,沈留笑等皇帝往下说。等了一阵,却见皇帝在那十二扇错金蟠龙云母紫檀木屏风前踱来踱去,并不说话。沈留不安起来。终于,皇帝一挥手,内侍们鱼贯退下,殿中只余他们两人。深寂的大殿里,皇帝的声音显得空茫。
      皇帝开口道:“你知道何为我最大的心愿?”
      沈留隐隐觉得不妙,却仍旧稳稳地道:“皇上最大的心愿莫过有二:第一乃是重整河山,四海同安,百姓安居乐业;第二就是先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待民生富裕后,厉兵秣马,诛杀胡虏,以雪国恨。”皇帝颌首:“不错!你不愧为我知己。”话锋一转:“可要做到这两样,尤其诛胡一事,朝里上下必得同心协力,不可二意,不可明争暗斗自乱阵脚。卿以为否?”“皇上所言极是。”沈留应对,心里明白仍是前几日的话。果然皇帝微笑问:“易官的病好了么?”
      沈留郑重地跪下:“望皇上恕罪。小侄托病免朝,实在妄謬已极,还请皇上……”沈相谎病罢朝抗婚,严究起来,已是逆君大罪,该当处斩。沈留虽深知天懋帝不会深究,但这话终是难说。天懋帝摆摆手,示意他起来,仍笑道:“易官的脾气还和小时候一样,真拿他没法。”稍顿,道:“不过到底也大了,这任性的脾气还是要改改。你做叔叔的,平时也要教教他,不可一味纵容。”沈留听言,知皇帝确动了真怒,暗自心惊,复又跪下:“是,臣从此以后,定然严加管教。但……”皇帝打断他:“其实沈连缔姻,上全国策,下保家宅,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沈留愈发心惊,急思对话,却听皇帝含笑道:“易官不愿,你愿不愿意?”
      恍似一个焦雷正正在头顶炸开,沈留几疑听错。眼见皇帝满脸殷殷之情,他本能地回:“臣已然娶妻了。”皇帝却似不以为意,道:“连国舅公深明大义,为促成沈连和婚,情愿以女媵沈。”沈留没料到皇帝执意如此,步步紧逼。饶是他平日机变百出,震惊之余,也一时无言可对。
      耳边只听得皇帝笑吟吟的声音:“你我自小便如兄弟,我常时想有朝一日与你做亲方好,可惜宗室中却无合适女子配你。这下可好,你娶了连家表妹,咱们到底也是亲戚了——不单一举两得,直是一举三得。”沈留心下飞快地盘算:“这分明是连在思设下的圈套。以女媵沈,无非以退为进,既亮宽宏姿态予百官,又挑拨皇上与我叔侄的关系。我沈家阖族性命,岂是你区区一个女儿能陪得的?要连家女进沈家门,千难万难!”转念却想:“但目下情状,易官拒婚,已然大为得罪皇上。皇上言娶连氏女是‘上全国策,下保家宅’,而若不娶,难道……”一念及此,沈留霍然悚竦,情知自己全家已是站在悬崖边缘。再想深一层:“其实死亦何惧?然则大仇未报,焉能莽撞送死?且欲报大仇,万不可见隙于皇上,以免皇上偏心,行事掣肘。现今皇上两次以帝王至尊,远兜远转,委婉地为沈连指婚,不过瞧着小时候的情分。这等放纵,可一可二不可三。”千思万想:“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先应下来,日后才好慢慢周旋。待得杀了连在思,便携了母亲易官远引江湖,再不入朝。”他虽已想通,到底深恨充堵胸臆,一声“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殿中沉寂,窗外风吹秋叶,飒飒有声。听在耳中,竟似风刀霜剑,蕴含杀机隐隐,惊心动魄。皇帝脸上渐渐冷淡,沈留一咬牙:“如果连家有女在我手里,连在思他日再要行毒计,只怕也要顾忌几分。”于是整衣跪下,毅然道:“多谢皇上!”
      天懋帝闻言大喜:“好!你果真明晓事理,不枉我素日看重。”扬声道:“沈宰辅已然允婚,舅父可以出来了。”屏风后面,徐徐转出一个人来,一品大员的紫红仙鹤瑞草蟒袍,正是连在思。沈留却又是一愕,不曾想连在思便在殿内。
      可他的惊愕却远远不及连在思。连在思本来料定沈家绝计不会应承婚事,才敢夸口将女儿送给沈家赔罪,只盼沈留再次拒婚,从此沈家叔侄见恶于君主,将来便好痛下杀手;却万不想沈留居然允婚,一招将计就计,不但不失皇上欢心,或者竟至宠信更甚。而己身以国舅公太师之尊,女儿却与人做妾,实乃奇耻大辱,真真应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俗话。然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心中虽恨极,也只好硬了头皮假笑:“见过皇上。”
      天懋帝极为高兴:“两位从今开始,便是翁婿至亲,一家人了。方当既往不咎,精诚合作,为百官表率。”两人齐声答道:“是。”
      转过身来,两人相向而立。连在思面带笑容,笑意却是冰冷;沈留则是一脸水平浪静,眼神犹如深渊。
      两日后天懋帝下诏赐婚,百官纷纷恭喜,沈留连在思各怀鬼胎,含笑道谢。
      ***********************
      注:“丧乱以来,兵革未戢,天下之人,互相残杀。今海内初定,敢有私复仇者,皆族之。”出自《三国志·魏文帝纪》中关于禁止复仇的诏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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