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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更尽杯中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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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入秋,金风慢起,早晚已有薄凉,日中却仍是炎热难耐。沈留在别院门前下马,吩咐杜仲:“去知会户部几位巡官和主事,半个时辰后到紫微阁。”杜仲飞马而去。田七自把马牵去马厩,因着一会儿还要出门,鞍蹬皆未解下。
沈留一头进门,一头把外面的大衣裳脱下。关婶子上来接过,含笑道:“在房里歇午呢。”沈留“唔”一声,听见抱厦里传出樱儿的声音,便道:“虽是大好了,跟前尚须得有人。”关婶子忙回:“本来是一直在跟前儿的。因三娘睡着了,怕吵到她,才出来的。”
沈留点点头,走到廊下,见半廊子落英缤纷,花深无地,方又道:“日子渐渐凉了,这些花不再好买。过几日换成菊桂罢。”关婶子应了。
沈留进入房内,一眼望见胭脂睡在窗下的雕花沉香榻上,右手软软搁在颊边,左手一幅粉白茜冰縠长袖慵容委地,袖旁跌落一本书。大约看着书倦了入眠,正自香梦沉酣。
沈留素日见她,神色间总是惊惶畏怯,仿佛暗夜迷失的小童,兜来转去,找不着回家的路,四周怪影瞳瞳,尽是邪魔狰狞的獠牙,内心恐慌无比,只想快快跑回家去,藏到母亲怀里。这会儿她也睡得像个小童,恬然不觉人事,眉目婉然。粉唇如花,隐着盈盈一朵笑意,想是做着什么好梦,梦境温馨和美,令人浑然忘却世间万般愁苦。几茎散发垂到额前,鼻息细细,吹得那发丝儿轻轻颤动,让人忍不住要将它撩开。
深室怡静,花香奄然,隐约数声晚蝉。浅浅几束日光,透过糊着纱缯的冰纹窗格,映到对面墙上,光里几线游丝依依转着,断续连绵。沈留一身汗气,慢慢蒸发,清爽适意。他静立门旁,良久,才悄步走到榻边,拾起地上的书。绒绒的暗蓝绫封套上,篆着《列仙传》三个字。半开的书中一张红线格小笺悠然飘坠,他伸掌接住。展笺细看,上面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熟悉的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俯下身去,绝望地吻住她。
胭脂睡梦中迷迷糊糊觉得面上颈间有烧灼的小蛇游动,一惊而醒,骇然见自己被沈留抱着。他的吻铺天盖地,落在她眼睛鼻尖嘴唇耳朵发梢。汹汹的鼻息喷到她肌肤上,烙铁般炙热火烫。胭脂一时惊得呆了,过一刻才想起推挡。她拚命挣扎,他死死箍住,两只手臂钢锁铁镣般。她越是挣扎,他越是箍得紧。胭脂终于哭起来,他舌尖尝到泪水的微咸滋味,方才放开她。他怔怔地瞧着她,她双手抱膝,脸埋在裙袂间,泪如泉涌。最后几朵栀子花的芳香,绕室回旋。
胭脂一直哭,那眼泪仿佛无穷无尽似的。沈留怔仲地坐在榻边,默默守着她,心底一点刺痛,层层翻上来,竟成惊涛骇浪。满心的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樱儿等人守在外面,尽都不敢进来。大半个时辰过去,杜仲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请示下,要否让户部的官员先散了回家。沈留方站起来,又立了半晌,方才匆匆离去。
樱儿这才进门。她不知到底何事,只是温言软语,劝慰了半日。胭脂才渐渐止了泪,眼睛红肿得似一双桃儿。抱了膝,呆呆坐在榻上,不言不语。
不想沈留下半晌又回来了,带回许多公文,堆在案上,小山也似的。他埋头披阅,仍是伴着胭脂,寸步不离。
暮色渐渐起来了,从淡薄的鸽灰次第加深,终于深浓如墨汁。夜阑人静,唧唧虫声亦喑哑不闻。沈留到底没走。满桌的表状此时已然只剩薄薄一层。这百官之首人间万姓仰头看,倒真不是人人能做的。世人大多好逸恶劳,单这份长日案牍的劳形,只怕无几人吃得消。人人尽爱那显赫富贵的金壁辉煌,可其后的焦思苦心,几人得见?胭脂疲惫而恍惚地出神。
灯花轻爆,噼啪作响。樱儿早已困得眼涩,忍住哈欠上前剪灯花,不由得说:“五爷,该安歇了。”沈留并不抬头,唔一声,道:“你们先歇着吧。”胭脂樱儿一听,如蒙大赦,齐齐站起向外便走。这儿本是胭脂的卧房,但沈留不走,胭脂忖度着只好去樱儿那里挤一宿。
“你去哪里?”沈留的声音在背后不紧不慢响起。胭脂心里咯噔一下,佯作听不见,携了樱儿手慌慌向外疾走,差点门槛上绊一跤。沈留将文牍往案上一掷,一阵风卷过来,轻轻一扯,便把胭脂拉回门里。胭脂立足不稳,扑进他怀里。他就手紧搂住她,轻佻地笑道:“你可是我大红花轿抬进门的三夫人,想到哪里去睡觉?”
胭脂腾的烧红了脸,直烧到耳根子。双手握了拳头,用力撑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开。沈留且不理,只对樱儿沉声命令:“你回自己房去!”他是做惯宰相的人,语气威严峻冷。樱儿为他气势所摄,想也不想,呆呆掉头回房。沿着廊子走了几步,猛然醒悟,疾忙跑回来,房门已经关上,怎么也推不开。樱儿并不敢大声吵嚷,急得满脸流泪,在廊下压着声音呜呜哭。
八月节到了,善云大早起床,守着搬桌椅花灯,一一分派,又有各处人等来领节礼,夹着回事,来往穿梭,忙个不休,午饭也不及吃。直到申时末刻才得了点儿闲空,坐下用些点心,冬梅守在一旁看着小丫头捶腿。正喝茶,见红袖带着丫鬟七宝进了门。
红袖行过礼,因向善云笑道:“我想今儿过节,姐姐定然不得闲吃饭,便做了点儿糕子拿过来。”从七宝手里取过一个小捧盒打开。冬梅接过来,善云就她手里瞧了瞧,见是一盒水晶桂花糕,七筛七蒸的糯米细粉做成莹白剔透的糕,撒着米粒大小朵金桂,甜香扑鼻。她知这是红袖早年的细巧手艺,轻易不做,便微笑道:“难为你这么周到。可巧我刚吃过一堆东西,撑得受不了,正喝茶消食。这糕留着,明儿再吃。”命冬梅收起来,又让红袖坐。小丫头捧上茶来。
红袖在下首椅子上坐下,持着罗扇摇着。善云便道:“过了这节,该得凉快了——今年可真是热得久。”红袖笑道:“可不是!往年这时候大家尽换夹衣了。这眼下倒好,午间热起来,还得穿纱衣裳——可怜相公易官他们每天几层大朝袍穿戴着,我瞅着都热。”
善云不动声色:“他们事情忙,披星戴月地。到底入了秋,早晚也凉,穿那些也不算甚么。日间的衣裳自然有跟着的人打点。”红袖脸微微一红:“姐姐说得是。咱们日间也见不着他们,便要帮着打点,也是帮不上,有心也是无用。”停一下,向着善云问:“姐姐你说他们这段时间做什么呢?从来也没见这么忙过。”善云慢慢喝口茶:“左不过是那些军国大事。”放下茶碗,向红袖笑道:“妹妹想要知道,直问相公便罢——只你也清楚,我白说一句:相公最是不爱女人打听这些的。”
红袖忙道:“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就奇了怪了,怎地忙得连个人影都不见!易官还好,间或还家里吃吃晚饭。相公呢,我倒真有日子没见了。麒麟跟我吵了多少次,要见爹爹,变了方儿哄他,都快哄不住了。”善云笑笑:“妹妹跟我说这些也没用——你都见不着他,我更见不着了。”
红袖有些发窘,半嗔道:“姐姐真会消遣人。”到底还是把那最要紧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不知姐姐有没听说,他这几天,都没有回过家?”善云只道:“这几日过节,我忙得很,没太注意旁的事情。”又笑道:“你这般惦着他,你放心,他今儿一准儿回来。等晚上你细细地审他。”红袖见她不过敷衍,又坐一会儿,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回去了。
冬梅使小丫头把茶盘收下去,便向善云笑道:“她如今知道来找您了——她也有今天!”善云淡淡一笑。冬梅又道:“您说她是知道五爷这几天在别院呢,还是想跟您打听五爷到底在哪里?”善云冷笑道:“既然咱们知道他在哪里,她怎会不知道?”冬梅点头:“那是。”又道:“不过这事儿也真奇了。五爷怎就看上那人了呢?谁也想不到。”善云又是一笑:“想不到?我可是早就想到了。”
冬梅很是佩服:“夫人您是几时知道的?”善云直直瞧着眼前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半晌,方幽幽地道:“很久了。从我见到那人第一眼,就知道了。只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久以后。”“久?”冬梅有些茫然。她想一想,又道:“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事儿呢。您说,老太太要知道了,不定气得怎样呢——全不念两家的深仇,这么荒唐,不顾前后。”善云冷淡地道:“不用咱们操心,老太太迟早定会知道。”主仆俩正说话,另一个大丫头冬月进来道:“老太太叫夫人过去呢。”
善云忙收拾了往慈晖堂来。沈老夫人见她便笑道:“昨儿太妃们招各家老太太进宫过节,赐了些月饼,你今日事多,怕是没吃午饭罢?这就吃点饼子,垫一垫,晚上再正经吃罢。”小丫头捧来两只攒心梅花漆盒子放到桌上,单嬷嬷揭开盒盖,里面格子中装了各式精致内造月饼。单嬷嬷对善云笑道:“老太太本想今晚赏月时候分给少爷夫人们,东西没什么,不过是个承恩的意思。这会儿先偏了少夫人了。”
善云忙站起身,笑道:“老太太打算的很是,我也等晚上再吃罢,这会子一个人独吃倒没意思。若给我一顿吃光了,相公易官他们没得吃,定要怨我。”沈老夫人听善云说笑,十分喜悦,道:“傻孩子,你便有那弥勒佛的肚子,也吃不光这些,你心里头就总惦记你相公他们。晚上还有呢,哪里短的了他们的?你且先吃。”单嬷嬷将盒子摆到善云面前,笑道:“少夫人一心惦记少爷孙少爷,老太太却是一心惦记少夫人呢。”善云无奈,只得拣了一块月饼慢慢咬着吃。
沈老夫人便问:“园子里的桌筵都摆好了?”善云道:“是,就在那凉轩里。月亮上来时候,那儿看得最清楚不过了。”沈老夫人道:“你是最细心的,事事皆想得周到。只摆了一桌麽?”善云有点纳闷,仍点点头,道:“是,跟去年的例儿一样的。”前些年沈府里逢节设宴,均按沈老夫人意思,依着从前全家人在世模样,席设满堂,以示不忘亡亲佳节共庆。但各人吃饭时望着身边席上空空座椅,追念逝去的家人,心中悲痛不已,哪还有心欢喜,节庆日反过得分外惨然。沈老夫人自去年便叫善云改了这规矩,只放一桌,道是大节下不欲令众人伤心。今日她提起这话头,善云便觉不解。
沈老夫人向着善云说:“你是好孩子,总记得娘的话,但这家里不是人人跟你一般。大过节的,我本不愿闹得大家伙儿抹眼淌泪,过得凄凄惨惨。可是呢,娘就怕的是这家里人时日久了,从前的日子慢慢淡了,连大仇都不记得。所以今儿个我打量着,仍旧多设几桌才好。”善云心里已十分明白,忙道:“我这就让人搬桌椅去。”
秋节宫里照例赐宴。等沈留沈相回到府里,已然月上中天。星淡云收,满满一轮冰蟾,无遮无拦,遍洒清辉。沈家家宴摆在花园子里,等他兄弟一到,便正式开席。各色佳肴美馔外,瓜饼果品自不可少。一家人多日未聚的这般齐全,沈老夫人兴致极好,多饮了两杯桂花酿,有了年岁的人,一时便禁不得神倦。众人再四劝她安歇,她犹自撑着,命两个请来的女先儿说回鼓子词。
那两女先儿本是常走动的,自然凑趣得很。手持梨花简,拨一轮弦子,说了一回三国故事,讲的是诸葛孔明同云长翼德子龙一起,辅佐刘皇叔,与魏吴鼎立天下的故事。一时说毕,唱曲作结: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那桂花酿入口香醇似蜜,后劲却是厉害。宫中赐宴,皇帝特命百官相敬,沈留推辞不过,已饮过不少。才刚为着不欲令沈老夫人扫兴,再勉强自己多喝了几杯,这会子觉得酒突突地往太阳上涌。月华如水,流泻席间。前后左右空荡荡的筵席上,尽是汪汪一片银光。二十馀年前,也是一样的月华。他不过麒麟般大,那时满园的筵席旁,坐满了欢欢喜喜的一家人。隔座酒暖,射覆灯红。一园子弦歌笑语,热闹非凡。父兄逸兴湍飞,吟诗联句。他大着胆子,也尽力做了一首。他起始跟先生学诗道,幼童口吻,其实稚嫩。然而兄长不吝夸奖,父亲更是大喜,竟至夜不能寐。由此往后,他明白了父兄对自己的期望之殷。于是他专一用功,勤品谦退,为着不让他们失望。可忽然间,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尽成泡影!旧时月色,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素娥皓光下,眼里一切皆如披霜戴雪,白茫茫一片,清绝冷绝。杏花疏影入梦,如梦。
这一夜,沈留沈相酩酊大醉。梦里,桂花香舞杏花影。
桂花香弥漫在院子里。“关婶子自己浸的桂花酿,倒比那外面卖的还强。”黄昏时候摆供桌,樱儿如是说。胭脂饶是愁绪满怀,仍禁不住“咭”一笑。樱儿当即红了脸,狠狠瞪她:“难道不是?”胭脂忙敛了笑,端庄地道:“很是,极是。”再忍不住,格格笑起来。樱儿板着脸,赌气摔帘子进去了。
眼下樱儿的声音轻而快地从下房传出来,胭脂独自坐在廊下的姹紫嫣红里,微笑将头倚在柱上。烧香拜月完毕,她本想和樱儿关婶子一起赏月,但看她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便略坐了坐,就推倦了。樱儿伏侍她睡下,关婶子一家收拾了院子里的桌椅,便邀了樱儿去他家。胭脂躺了半晌,实在睡不着,起身在窗前坐了一回。因看那月色如纱,笼在竹叶上,银丝般垂挂,索性穿好衣裳,出到廊下观赏。苍蓝的空中,玉盘满盈,正在头顶。月光似波,淹了一地,映得那竹影姗姗可爱。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关家人和樱儿的笑语清清楚楚地传来。“娘……”胭脂低唤出声,泪水簌簌地,滴到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