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 留人醉》晓染

16、千里不留行

　　沈相走后，沈留在外间仍独坐了盏茶工夫，方才起身入内。却猛见胭脂伏在窗下方竹小案上，微感奇怪，含笑道：“怎地起来了？”樱儿在一旁回答：“姑娘说睡多了头晕，起来坐坐。”沈留不禁摇摇头：“这如何使得？才刚好了一点，再受了寒可不是顽的。”他不假思索，俯身抱起她，要将她放回床上。胭脂全然不防，低低惊呼一声。
　　这原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可前次她高热头晕，万事皆是恍惚。此刻她虽仍虚弱无力，却神智清明。但觉整个人悬在他臂弯里，透过他胸前衣襟，一股陌生的男子气息，哗地罩住自己。她鼻息一窒，脸上登时火烫，拼命扭开脸。免不得恐慌，惶然扫了他一眼，正碰上他的眸子，定定看住她。两人目光相遇，仿佛星光映进深潭。
　　胭脂又羞又惧，迅疾移开眼去。酡红的软绫床裙上，散乱莲瓣纷飞，均被那卷草缠枝牵绊萦回。心跳如急管繁弦，震得人发抖。她身子本虚，这时便出了一层浮汗。沈留只觉怀中她身子微微颤抖，象很小的时候，扑住蝴蝶捂在手心里的感觉。久病的苍白下，洇起娇那绯粉，别样妍媚，令他想起那满窗夕阳下的锦绣繁花。清淡温软的药香绕鼻而来。他深潭似的眸中，星光粼粼漾开，铺满水面。蓦地想起卞姨娘的求肯：“我想求大人写封休书，休了小女！”顿时站住。
　　胭脂仓皇地低语：“放……放下我。”
　　沈留没有回答，却更紧地抱住了她。

　　已近四更，夜凉如水。沈留放下手中吏部考功司的簿册，眼神更比窗外的子夜深黑。内书房上夜的丫鬟换过茶水。尚有一个更次，便要趋赴朝会。沈留略觉疲倦，半身伏到桌上。不期然想起胭脂，亦是这般伏在桌上。他抑不住微笑，顺手便取过那本《历朝诗萃》。他本已从头至尾细阅过一遍，这下又重新看去。
　　翻过最后一页，不由仍是怅然若失。天将破晓，而晨曦未露，夜黑得似醉酒人的梦。沈留将书捏在手里良久，叹口气，正要合上，却赫然瞧见雪白的封底内笺上写着几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胭脂的笔迹。那几个墨黑的娟秀小字，在亮白的素绢上出奇显眼，象暗夜里的火焰，突突地跳进眼里。

　　锦川园位于京城西郊万林谷，济川河穿园而过。当日洪晋宗为炫豪富，筑成此园后，曾在济川河旁，悬上等紫光锦五十里用作步障，姬妾千人嬉戏其中。世人瞠目结舌，因之便叫此园做锦川园。
　　沈相久闻锦川园之名，果然一路行来，道侧密林中，一长垣青水群墙连绵逶迤，时隐时现。墙后影影绰绰似有数不清的楼台亭阁，顺着地势，错落有致。度量起来，好像比沈家园子尚大了数倍不止。他心里默着小叔适才说的话：“洪晋宗此人甚是神秘。他巨财来路不清，据说初时曾为山贼，抢掠过路客商，从而集聚大批财宝。其后下山，改邪归正，与各国作那生丝瓷器贸易，获利颇丰，终至富可敌国。但我曾派人细查，却无人可以说清他是何方人士，过去在何处落草。有人道东北，有人言西南，混乱不明。他在京中大肆结交权贵，皇族公卿中与他往来的着实不少，现下终于找上咱们，你我今日便去探探虚实。只他现下同司皇后之弟谊交极厚，与之周旋，须得小心在意。”
　　出了林子，眼前豁然开朗。右侧济川河淙淙流过，左前方一所宏阔庄院，门庭巍峨，正门大敞。早有一大群人候在那里，见沈留沈相驰近，当即跪下。领头一人叩首道：“小民洪晋宗拜见西台大人、侍郎大人！”
　　沈留翻身下马，把缰繦马鞭交予杜仲，右手一伸：“洪公子何必多礼。”
　　洪晋宗满面堆欢地从地上爬起：“两位大人如此赏脸，小人真是欢喜不尽。”
　　沈留注视他，微微一笑：“上次酒楼一会后，时日荏苒，洪公子愈发清健了。”
　　洪晋宗纵是皮厚肉糙，听了这话，也忍不得胖脸隐红：“嘿嘿，大人真会调侃小人。小人次日便去刑部领了罚，除笞杖十五外，饶罚了一百万钱。”忙补道：“自然这皆是小人该得的惩罚。”沈留笑道：“一百万钱于洪公子而言，简直不值一哂。”洪晋宗仍是嘿嘿笑着：“大人明察秋毫，明察秋毫。”随之便引见其余人等，均是非富则贵，颇有几个沈留沈相的下属旧识，司皇后之弟却是不在其中。众人客套一番，洪晋宗当先领路入门。
　　沈留沈相一路行来，但见清泉异草，茂树奇卉，掩映雕梁画栋，依山傍水，丽景无限。行不多久，便到了一处花围柳绕的船坞，泊了一座巨大石舫，内中已然摆下十来桌酒席。洪晋宗请沈留沈相入了上座，自己在下相陪，其余各人也分别落座。席间青衣小鬟频频穿梭，奉上珍肴美酒不提，连食具器皿亦皆精洁洵异。沈留饮过一杯后，瞧见手中的和阗白玉夔纹觯内底上镌着几个小篆字：“陈王植密藏”。
　　洪晋宗见状，便笑道：“小人家里的俗物，倒让西台大人见笑了。”沈留淡然一笑：“洪公子真是眼界不凡，曹子建的东西在你处竟也成了俗物。”洪晋宗却道：“岂敢。是这天底下的器物，无论多么仙异，但凡在西台大人面前一放，也皆成了俗物。”他觑着沈留脸色，却瞧不出喜恶。便又道：“西台大人若是不嫌弃，这杯子自此刻便归您所有。”沈留仍是微笑道：“君子不夺人之好。洪公子好意，沈某心领了。”洪晋宗豪气地道：“这也不算甚么。何况能得西台大人青眼，便再珍贵百倍，小人也舍得——这可是小人的荣幸。”
　　众人谈谈说说，渐至酒酣耳热，有人便道：“这般山光水色，主殷客雅，不可不有丝竹助兴。”洪晋宗听说，笑道：“这便忘了。倒真是早已备下的乐舞。”叫过人吩咐几句，那人出舫而去。不一刻，从舫后撑出一只朱漆彩绘木舟，里面满坐了一船乐人，手执琴箫笛笙之属。木舟撑到石舫左近的虹桥停下，两队锦衣歌舞伎娉娉婷婷，行上桥来。一时悠扬乐发，女伎歌起舞动，声如花底莺语，影似风摆杨柳，和着江流水鸣波光，柔靡万端。舫中人大多停杯投箸，凝目观赏，有人叹道：“此景此情，非复人间。”
　　洪晋宗一心留意沈家叔侄，却见沈相满脸不愉，闷头饮酒。他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向沈相笑道：“大将军气魄豪迈，自是不爱这些凡俗软舞。”不待沈相回答，便叫人：“去将丹朱唤来！”
　　舫中登时起了骚动。各人均闻洪晋宗新纳一爱妾名丹朱，色艺双绝，天下无俦，唯洪晋宗爱之极矣，等闲不肯示人，见过者寥寥，然见者无不倾倒。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丹朱声名大噪。众人慕名已久，此刻尽皆翘首以待。
　　过了约半柱香时间，四名绛衣小鬟走入舫中，在席前铺下大片红毡，洒上细碎沉香屑，随即侍立两旁。片刻之后，如一朵火云闪过，众人眼前一花，一女子轻盈现于毡上，众人竟没见她如何走入石舫。这女子十七八年纪，高鼻深目，一身大红锦边连衣长裙，金丝翻领，滚边窄袖，俨然是一名胡姬。众宾客大出意料，又见她皮子雪白，一双海水蓝睛盈盈顾盼，果然美艳非常。丹朱对洪晋宗行下礼去：“拜见主人！”咬字含糊，平添几分柔媚。
　　洪晋宗笑道：“起来罢。”她站起身来，众人见她身形娇健，与中原女子的纤弱大异其趣。
　　洪晋宗指着沈相道：“今日我们有个贵客是名震天下的怀化大将军，是以特别叫你来。你且把你那套得意的‘将军满堂势’剑舞演一遍，给大将军品评品评。”
　　丹朱目视沈相片刻，爽然一笑：“是！”旁边小鬟递上剑来。众人见那剑似一泓秋水，寒光流动，端的是一柄难得的宝剑。
　　丹朱接过剑，立时聚精凝神。她一手握剑，一手捏剑诀，曼妙起舞。初时扬袖挥袂，一板一眼，极之舒缓，如长空流云，又如恭楷慢描，一笔一画，分明俐落。渐渐韵转急促，满堂飞旋，楷书疾成醉后狂草，奔放恣肆，已无有点划，唯见满纸云烟，骛极碧落黄泉，变幻无穷。剑光霍霍，连成长圈，寒芒如冰星，四面溅开，所到之处许多人毛发森森，股战兢兢。
　　众人正自目眩神迷，剑圈突地收拢，凝烁一道电光，倏地直刺沈留！

　　惊呼顿起！各人在此饮宴，随从均在直房等候，无有侍卫左右。沈相纵身跳起，一手掀翻筵桌格挡，同时急抽腰间长剑，合身扑上，已然不及！
　　那剑光堪堪刺到沈留眉尖，遽然停住，众人尽都呆住了。刃光雪亮，映得沈留脸上表情无所遁形。却见他神色不动，唇边浅笑丝毫不曾走样，伸出双掌，轻轻相击：“好剑舞！”
　　舫中千钧一发的情势为之一缓，跟着响起几下零落掌声。洪晋宗回过一口气，严斥丹朱：“放肆！怎地如此不当心？倘若伤到西台大人，杀你十个也抵不了罪！还不快向西台大人赔礼？”
　　剑光一收，丹朱撤回长锋，刃尖向下，恭谨拱手行礼：“请大人恕小女子之罪！”
　　沈留温然笑道：“何罪之有？舞剑失手，并非罕见。沈某既未伤半分，姑娘自然无罪。”洪晋宗暗喜，却听沈留又道：“姑娘剑法精妙，收发自如，沈某佩服！”
　　洪晋宗一愣，心下揣摩沈留的话，脸上却重又堆上笑容：“西台大人真是肚量如海，小人才是由衷佩服！”回头命丫鬟：“把这地方收拾了，从新抬一桌上来！”又对丹朱道：“你也闹够了，下去罢。”
　　沈相一直手握出鞘长剑，站在一旁，此时却道：“且慢！”他走上前来，直视丹朱：“沈某有意向姑娘讨教几招！”
　　丹朱格格一笑，道：“这可不敢当。小女子舞剑只为好玩，哪里说得上剑法招数？”
　　沈相毫不放松：“那么沈某有意请姑娘赏脸玩几招。”
　　洪晋宗急得插进来：“丹朱她不过花拳绣腿，怎能够跟大将军比试武艺？她适才一时失手，西台大人已然饶过，还请大将军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才好。”向丹朱喝道：“跪下给将军大人赔罪！”自己跪下向沈留求恳：“还请西台大人劝说沈将军高抬贵手！”
　　沈留见丹朱作势欲跪，却是目光发亮，一脸跃跃欲试。他对洪晋宗笑道：“让他们试演几招，应是不妨。”洪晋宗大惊：“这个……刀剑无眼，若是伤到一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沈留不理，对沈相丹朱二人叮嘱道：“你们要小心，点到为止。”二人一齐躬身领命。洪晋宗见势不可挡，急得搓手，翻来覆去地念：“点到为止，点到为止！”离二人稍近的客人呼啦啦尽都避开，空出好大一片地来。
　　沈相丹朱立于红毡两端，目光一对，丹朱嫣然一笑，沈相面色微红，一拱手：“姑娘请！”丹朱不待他话音稍落，剑光闪烁，直劈沈相面门。沈相侧身避过，剑撩敌腕。两人缠斗起来，顷刻间交手十余招，旁人看得挢舌难下。二人倏来倏往，只见影飞影落，丹朱一袭红裙闪成烈烈火焰，沈相青衫飞洒，有如长风拂掠。赤火热烈跳泼，敏若翩凤；碧风飘飞旋逸，矫似游龙。翻滚来去，好看至极。诸人大呼过瘾。渐渐地，碧风如带，绕住那团火红，火头迟滞下来，不再灵动。突然“铮”一声轻响，红衣青影忽地分开。众人定睛一瞧，丹朱长剑在握，青锋凛冽，对面沈相手中却仅余半截断剑。想是丹朱出手，用宝剑切断沈相之刃。席上立时采声四起。
　　沈相将半截剑远远抛开：“姑娘好剑法，沈某认输！”
　　丹朱额上见汗，气息微急，雪白肌肤透出红霞，的的明艳。胡人性格爽直，听得沈相如此说，丹朱便摇摇头：“不，是你赢了，我输了。要不是我手中剑比你的锋利，你不敢正面相碰，我早就输了。”
　　旁边有人便道：“本就是大家切磋几招，玩玩而已，谁输谁赢都没关系。”“是极，是极。”一众人声附和。更有人道：“两位舞得这么好看，让我等大饱眼福。咱们大家还须得敬二位一杯，以示谢意。”
　　洪晋宗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抹抹满头大汗，喜笑颜开：“今日这般高兴，是该喝一盅儿。”命丫鬟斟上酒，递给丹朱沈相。一时众人尽饮了。丹朱告退。
　　洪晋宗送走沈留沈相，便去瞧丹朱。丹朱已换下舞衣，单着一件浅绿冰绡纱衫，灯光下更衬得肌肤胜雪。洪晋宗因向她笑道：“这沈家叔侄如何？”
　　丹朱把手里的通菊香扇一点点合上：“果然非同凡响。”她沉思道：“这两叔侄，大的深沉，小的能干，皆是极厉害的人物。”又问：“他们收下东西了吗？”洪晋宗摇头。丹朱点一点头：“不出所料。”
　　洪晋宗瞧着她：“见到比我厉害的人了吧？”
　　丹朱微微一笑：“你也很厉害啊。单是为了不灭你的威风，便把那十来个奴仆杖杀，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洪晋宗有点尴尬：“这个……”
　　丹朱却轻描淡写地道：“就该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