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青叶发华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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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到底还是挪出去了。她病了十来天，没见好，可也没坏下去，咳嗽倒是渐渐消退了。每日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着，间或醒过来，唯见樱儿安静地坐在床沿绣花，身边放着蒲叶扇子。有时樱儿也不在眼前，房间空落落的，发着高热的眼睛看过去，有一种奇异的天地玄黄的感觉。眉间一滴汗滑落，却懒得揩拭，只是恹恹地重又阖上眼。这个夏天可真长啊。
她的病老是没有起色，沈老夫人堂而皇之地将她挪到了沈家别院。前几年对奚胡之战，沈留日日与皇帝运筹至深夜，拂晓又得入朝，沈家园子则在京城紧东边，来回奔波，着实辛苦。沈留于是出皇城根儿西沿寻了一所院落，作临时安歇之所。后战事平息，这所院子就闲置下来，目下只一对关姓夫妻并儿子在那里守着。
迁进别院两日，樱儿便欢欢喜喜地对胭脂道：“这里倒蛮好，比原来那处凉快许多。关家夫妻俩和儿子也老实，不给咱们吃那些烂糟糟的饭菜。”胭脂微弱地笑笑。她心里明白，纵再好，她也不过是等日子罢了。
樱儿见她神色凄婉，要逗她宽心，便道：“咱们搬到这里，那送花儿的倒没断了日子。谁这么知道咱们的事儿呢？真真奇怪。”胭脂病着这些天，每日清晨，樱儿打开院门，皆会瞧见大束新剪折枝花朵堆在阶前，却不知是谁送来的。樱儿好奇，曾几次绝早启门，晨雾尚未消散，木槛前已是繁花盈级，抱起来，便沾了一襟晓露。病中的胭脂难得好兴致，和樱儿猜测，这沈家园子有谁肯待她们这般好心，到底也没个准的谜底。樱儿一口咬定是五爷，问她缘由，她却不肯说。
胭脂既已搬出，计明才便带着婆子小厮，拾掇屋子，把该收的收起来。正清那满架子的书，一抬头见沈留站在门口，忙迎上去：“五爷！”
沈留许多天和皇帝商讨削藩事宜，早出晚归。沈相和他同朝议事不论，其余家人均难得见到他。这日回来稍早，园子里走走松散一下，不经意便走至这里。他当然知道胭脂已挪出去，才进了房，站在门口，心里思绪万千，复杂莫名。房里一片凌乱，帐檐取下来堆在凳上，书架搬得半空。都道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如今却连物亦全非。
窗前桌上置了整桌各式罋瓯瓶瓿，皆插了满满的百样花朵，香石竹，龙须棠，凤仙花，百日红，美人蕉，紫薇，木槿，山丹……深深浅浅的红，浓浓淡淡的彤，斜斜映着那落日的绯绯余晖，宛如窗前铺开一幅锦绣帘子，云蒸霞蔚。果然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回眼见众婆子小厮仍在乱纷纷地搬东搬西，突然恼极，瞪了计明才一眼。计明才立时会意，两手一拍，带着众人退出房去。
屋子本小，墙边两面大书架占了多半地儿，他记得藏书室搬迁后，这书架原是空的，这当下却垒了满满的书，转身便碰到，一小半已放进地上摊开的箱子里。沈留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历朝诗萃》，见上面写满了眉批旁注。极秀丽的簪花小楷，时而俏皮，时而妩媚。他翻到一首“春怨”：“打起黄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時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旁边的批注如是：“何必打起黄莺儿？自家便做了黄莺儿，随梦到辽西岂不更好？”沈留由不得抑郁稍去，微笑起来。又翻一页，是著名的韩氏红叶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胭脂又写：“人间何好？蠢物既多，浊气混世。不如去到那人迹寥落之荒山野林，逍遥快活，末了随水而化，保得洁质灵心。”
沈留不觉一歪身子，坐到旁边椅上，逐字逐句地一页页看过去。正读得津津有味，一小厮进来报：“皇上宣五爷进宫。”沈留恋恋不舍，眼睛一径钉在书上，好一刻方站起身，随手袖了书走到外间。一直守在那里的计明才忙问：“五爷，东西还搬不搬？”沈留淡淡瞥他一眼，没有回答，自顾自出门去了。
计明才有点糊涂，又似乎有点明白，低头寻思。一边的小厮全不识相，只问：“计总管，要动手搬了吗？”计明才顿时大声训斥出来：“搬？搬什么？好个蠢才！还不快滚出去！”又声色俱厉地对众人道：“你们这帮奴才可给我听好了。这屋子从今儿起要好好守着，不许有任何岔子！等三娘回来，要发现不干净或是短了什么，仔细你们的皮！”一屋子下人早吓得寒噤噤，齐刷刷回答：“是！”
天懋帝宣沈留进宫，自是为了削藩事宜。仍是翰墨斋中，天懋帝摒退左右，因向沈留沈相问道：“你叔侄俩可商量出甚么好法子没有？至好能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将军权收回兵部。”沈留便道：“皇上莫非想行效赵太祖，杯酒释兵权？”天懋帝含笑道：“正是！”
沈相却摇头道：“不妥。此法虽赵太祖行得，皇上却行不得。”沈留只来得及瞪了侄儿一眼。天懋帝颇为不豫，脸色一沉：“此话怎讲？”沈相仍然道：“赵太祖与石守信等人何等交情？皇上与如今这些大都督何等交情？”天懋帝更是不悦。沈留忙一一解释：“易官的意思是，赵太祖本行伍出身，与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一同出生入死，交情非比寻常。陈桥驿黄袍加身亦是这些人拥戴的。因此上赵太祖请他们入宫喝酒，他们是决计不会起疑的，从而入其彀中。然则现今皇上若是突兀宣各大都督入京，恐怕没有几个不生疑的，必不肯来。要逼得狠了，只怕有人当场便会作逆。一两个乱臣贼子兵部倒也不惧，只皇上当也明白，天朝尚有奚胡这个心腹大患，在一旁虎视眈眈。内乱如起，阋墙谇帚，奚胡定会乘机来攻，到时内外交困……”
天懋帝细心思索，心气大平：“那么如何是好？”沈留沉吟道：“微臣有个计较。现如今由朝廷精选文职官吏，却领兵部之命，前赴各地，任职都督副军。各地凡征兵用兵之处，必得都督与副军共同钤印方可践行。而副军发命前，必报覆兵部，不得兵部允可不得钤印。”
天懋帝颌首：“如此兵部实则通过副军，约束各大都督，令他们不得任性妄为。”
沈相道：“正是。同时尚有监视之意。各大都督从此一举一动，兵部均知。”
沈留又道：“由朝廷派员前往，而各大都督不必离开所镇之地，他们纵有抗拒之心，也必不至于立反。此乃第一步。日后再使他法，层层铺进，总要将各州郡之兵全归朝廷方止。”
天懋帝拊掌悦然：“此计甚妙。”又微皱眉：“倘若此副军与大都督联手，蒙蔽朝廷，那又如何？”
沈留小心回答：“皇上虑得极是。当是必择那忠义清慎之官。臣已命吏部将各年考课录簿上交中书省，待吏部会同兵部汰出初选名单，再交与皇上定夺。”
天懋帝点一点头：“先这么办。”又道：“各位副军履任之前，且将他们的父母家人接到京里来罢，由户部妥善安置，以解他们的后顾之忧。”
沈留低头回道：“臣遵旨。”
胭脂病得久了，神思迷迷糊糊，时而恍惚，听见樱儿在院子里讲话，突然好似以前在家生病的时候，外间煎着药，溢了满屋药香，丫鬟们在廊下说笑，下一刻娘就会走进来，叫醒自己喝药：“胭儿！”
“娘！”她睁开眼，娘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娘！”她惊喜过望，又叫了一声，便要坐起来，唯久病无力，只微动得一动。卞姨娘见她病到如此，眼泪直流下来，忙坐到床边儿按住她：“你好好躺着，不要动！”胭脂倒是喜孜孜地，直看住卞姨娘，又低微的唤了几声：“娘！”卞姨娘抚着她头上的白绸带流泪，说不出话。
突地卞姨娘背后一个声音道：“你娘儿俩说说话儿罢，我且到外间等着。”胭脂这才瞅见玉凤站在那里，不觉诧异道：“二姐姐！”想着她倒有心来瞧自己，心下暖意溶泻，顿生感激，微笑道：“多谢二姐姐来瞧我。”玉凤似乎有点尴尬，顿一下，方道：“你好生养神，我一会子再来跟你说话。”
玉凤去到外间，樱儿捧上茶来，是难得的上贡雨前毛尖，尚未开盖，即清香四溢。玉凤略喝过两口，便起身走到廊下。
这别院位于一条深巷尽头，闹中取静，白石墙围了小小一楹房屋，一明两暗并两间抱厦。院内千竿翠竹森森，廊下三五本绿得油亮的芭蕉，夹着大簇栀子树。栀子树长条葳蕤，正是盛花时节。万绿扶疏，托着玉碗也似的数十白花，一发皎洁明晰。甜香如水，间杂清苦的药香，汪了一院子。沈留背对屋子，负手站在一株栀子树前，一身玉白长衫极为超逸。
今日沈留遣人手持名喇，过连府接卞姨娘，那是沈连两家从未有过之事，连家阖府轰动。连在思和大夫人关在房里，酌议两个时辰后，才让卞姨娘收拾上轿。玉凤自告奋勇，跟来旁窥机窍。当真见到沈留，却止不住一阵心乱如麻。她咬一咬牙，还是轻摇团扇，姗姗上前：“西台大人真是慧眼别具。花里嘛，舍梅择杏，如今这满院子又是栀子浓香，而非茉莉的君子清芬，大人到底和人不一般心肠。”
沈留对着花木出神，不意促然被玉凤一番讥诮。他自是不会跟姑娘家计较，并不瞧她，只作不闻。玉凤见他如此轻慢，倒气得发怔。一时破釜沉舟，恨道：“这院子何其清雅！栀子味道浓腻太过，毫无矜持，只合那大俗之地，全然不衬这院子。”她一心等着沈留跟她辩说，好洋洋洒洒高谈阔论，定要让他另眼相看。却不料沈留彬彬有礼地道：“连姑娘素来见识卓越，在下最是佩服的。连姑娘既如此说，那就一定如此。少陪！”微一欠身，便转身进了房。
玉凤立于那栀子树下，四周花香起伏。她脸上神色变幻，末了，终是浮起一个微笑来。
樱儿手端茶盘从内室出来，不妨见沈留独自坐在外间。他手里握着一杯茶，茶烟袅袅升入空中，缓缓消散。他双目怔怔注视那茶烟，嘴角一丝恍惚的微笑。樱儿轻轻叹口气，无声地退入房内。
卞姨娘直盘桓到时近黄昏，方才从胭脂屋里出来。她眼睛哭得通红，见了沈留，似乎想要说什么，瞧一眼紧随身旁的玉凤，便把话咽了下去。沈留周到地送出门，扶她上轿。卞姨娘见玉凤已上了后面的轿子，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对沈留道：“沈大人，妾身有个不情之请。”沈留早看出卞姨娘有话要说，这时便十分恭谨道：“夫人请说，但有所命，在下莫敢不从。”卞姨娘略一迟疑，极快地道：“我想求大人写封休书，休了小女！”
沈留绝未料到卞姨娘竟出此言，大吃一惊。他虽个性深沉，素常喜怒不行于色，但此刻心神震动，仍不免神情微异。卞姨娘却会了错意，忙道：“那孩子……胭儿，她什么都没说。可即便她不说，我这个当娘的也明白，她，她实头是苦。”卞姨娘泪下：“尊府和连家恩恩怨怨，我们皆明白，我们娘儿俩也不敢抱怨什么，许是那孩子命苦，该着劫难。只不过，只不过她再留在尊府，我只怕她……活不久长，是以斗胆向大人求乞，但凡……休了小女，就算放她一命。”卞姨娘语音哀切，沈留心中惊讶已去，却是痛楚莫名，那一字一字都似尖利无比的蒺藜，刺到心上。身周一层一层暮色，重重压上来。这时一个小丫头咚咚跑过来，向卞姨娘道：“十二娘，二姑娘说该动身了。”卞姨娘见势不能再说下去，只得极力收住泪，对沈留深深一福，转身上轿。几个轿夫发声喊，稳稳抬起轿杆。后面玉凤的轿子跟上来，十几个婆子厮役们护着两顶轿，迤逦出了巷口。
沈留回到房内。樱儿不在屋里，胭脂床外的芙蓉纱帐幔却已放下来，似轻烟薄雾飘在光线昏蒙的室中，依稀可见胭脂侧身向里睡着。沈留慢慢离开，走到院子里。黄昏风动竹枝，淅淅沥沥，仿佛落了雨。那一阵阵的风雨，落在心底。
胭脂见过母亲后，心中愁郁开解不少，偶尔坐起来，和樱儿说一回话。守门的关婶子烧得一手好菜，胭脂也肯吃东西了。樱儿高兴，便常使关家儿子大年上市集，买些胭脂爱吃的蔬果点心。大年为人憨实，从不推托。于是差使日渐频繁，一天大概总要走个三五趟。胭脂阻拦不住，心里不过意。关婶子倒宽慰她：“大年他闲着无事也是淘气，不如让他帮忙当点子差。”胭脂微笑。关婶子口里说的大年似乎是个几岁的垂髫小儿，实则大年将及弱冠，且身强体健，房内院外有甚须修补之处，总归大年爬高爬低，父母倒只递东递西作帮手。
关婶子接着笑道：“不是我老婆子说句讨好卖乖的话儿，三娘你们来了，真让人打心眼儿里头欢喜。这院子常年没人，就我们一家子，有时冷清得瘆人，多早晚盼着有人来热闹一下。这会子你们来了，带了多少人气儿呢。”头朝外间点一点：“就连五爷孙少爷现时也常常来，敢情跟那先几年似的，人来人往，兴兴旺旺的，瞅着就高兴。我们就忙点，那也受用着呢——再说了，这能忙到哪里去。”把胭脂喝完的药碗收拾在盘里。“我去瞅瞅大年他回来没有，樱儿姑娘怕在抱厦间儿里都等急了。”利利索索地出了门。胭脂斜靠在床头月梅纱引枕上，听着沈留沈相兄弟俩模糊不清的低语，从外间一片片传来。跟一切久病的人相同，她于此竟生出一种亲近的人间意味来。
窗外有人声渐近：“……五爷这几日心情不错。这当口儿该得有时间，因此我带你这会儿过来。你在这里候着，我先把你的诗文递上去。若是入了他眼，我自会来叫你。”便有人恭敬回道：“多谢计大叔！”声音清朗，似曾相识。雪白的窗纱上映着午后细竹疏淡的影儿，窗格半开，栀子花的香气绵绵淌进来，仿如竹影散发出馥郁芬芳。
是时风俗，秋闱进士开科之前，士人习于将自己得意诗文辑编为卷，投于当朝显达公卿门下。如博得贵官名家赏识，便可于科考之际，向主试官揄扬，登第胜算自然大增。此等行为世称投卷。投于衙门称为公卷，投于私邸称为行卷。十月秋闱逼近，沈留每日接到公卷行卷不下百册。理政之余，也颇有兴致览阅一番，可惜闲暇有限，未可尽观。此刻见计明才挟进一卷册文来，道是一个远亲的行卷，可否请五爷拨冗稍审。沈留便饶有兴致地取过来。卷册首页有“丰郡晚生黄越山伏乞审鉴”字样，体学颜清臣，厚正有力。他随意翻开一页，一目十行，微微一笑，递给沈相。计明才不知如何，心下惴惴。
沈相见此页上书七律一首，题为“泪”，诗曰：
“锦字梭停掩夜机，白头吟苦怨新知。谁闻陇水回肠后，更听巴猿拭袂时。汉殿微凉金屋闭，魏宫清晓玉壶欹。多情不待悲秋气，只是伤春鬓已丝。”
沈相皱起眉头：“这诗如此堆砌。”沈留点头：“不错。诗虽词丰藻丽，但过分注重无一字无出处，拘泥做作，犯了诗家大忌。”从沈相手中抽出文册，递给计明才：“你家亲戚很博学，考场上好生作文罢。”计明才只得接过，无奈退下。
兄弟俩又说了几句闲话，沈留见沈相一直欲言又止，不禁微笑：“易官，天也不早了。有什么话再不说，你倒该家去了。”沈相迟疑道：“小叔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沈留摇头：“不了，回头我还要去吏部走一趟。然后再去中书衙门会几个侍郎。”沈相闷闷地道：“小叔你长日这般辛劳，看伤了身子——老太太每天都跟我问起你，念叨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沈留轻快地笑笑：“那么我明儿一早便去给老太太请安——就怕太早，扰了她老人家好睡。”
沈相再忍不住，冲口而出：“小叔你这般避着家里人，何苦呢？况又能避到甚么时候？”沈留眼神一暗，也不出声。沈相还待再说，却见杜仲手持一份大红禀揭名贴，匆匆进来呈上。沈相见五哥打开揭儿，扫视一眼那禀内夹着的名贴后，便笑道：“很好，终于来了。”他心下纳闷。
沈留闲闲倚着身前的梨花云母大案，右手握那名贴，轻敲在左手心，对沈相意味深长地道：“洪晋宗请咱叔侄俩明日赴宴锦川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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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内引用的“泪”一诗原为北宋杨亿所作。杨亿乃“西昆体”代表人物之一，官声不错，诗作风格华丽雕琢。本诗是一首比较成功的集句诗。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青叶发华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