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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脉脉不能语 ...

  •   胭脂又病了。这次太医倒是很快来了。诊脉完毕,皱着眉头坐在外书房开药方。沈留走进来,仔细看看他的神色,便问:“如何?”太医忙停了笔,站起身答道:“承大人问,夫人这病是外感风寒表虚证,发热头痛,汗出恶风,脉动浮缓……”沈留笑着打断:“你跟我这儿背药书呢!你说妨不妨事便了。”太医也笑了:“夫人头上只是小伤,微微破了皮,出血不多,扭脚亦是小事,均不须挂虑。受的风寒也不大,且夫人本身又饮食有限,只需吃两帖药发散发散就好,原是不妨事的。”
      沈留挑挑眉:“原是不妨事的?”见太医嗫嚅不敢说,又笑道:“老王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蝎蝎螫螫的。再这么着,当心我把你胡子挦了。”那王太医这才说道:“世间药石之效,须得受者有心接纳,方才能够发挥十足功用,早日去病复元。可倘若那患病的人自己无心求医,甚至……呃,不愿随那药气驱邪扶正,药效则必然受阻,驱病自然缓慢艰难。”他迟疑一下,见沈留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终于还是说道:“下官观夫人脉象,郁结于心,气滞不畅,只怕这病总要慢慢将养。不过其他病痊愈稍缓倒也不妨,唯此风寒之症,如若拖延太久,万一转成伤寒痨症,可就……”
      王太医走了很久,沈留仍然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计明才有事要回,来去逡巡无数遍,只是不敢进门。直到善云的丫头冬梅来请沈留去吃午饭,才趁机跟进去,却听沈留道:“程大人请我过府,这会子就得出门,告诉他们自己吃罢。”对计明才道:“去叫备马。”声音倒是和平常一般无异。计明才心下有点嘀咕,回来时候怎地不见杜仲提起?唯唯应了。见冬梅要走,便叫住:“进去给单嬷嬷传句话儿,说那车轿都在后园门上等着了。”冬梅自答应了进去。沈留沿着抄手游廊出了院门,向北而行,随口问道:“谁要出门?”计明才赶上几步:“是三娘要挪出去。”
      沈留猛一下停住。计明才不提防,差点撞上去。“谁说让三娘挪出去?”计明才突然结巴起来:“是……老……老夫人!”沈留拂袖而去,剩下计明才在二门前,哆哆嗦嗦地捉摸五爷刚才说话的语气。
      沈留赶到藏书房门前,正遇见胭脂她们出来。胭脂发着寒热,浑身软成一团棉花,又扭了脚,走不得路,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地架着。樱儿挽了衣服包,拼命压着委屈,跟在后面,几个媳妇儿监管着,单嬷嬷亲自押阵。见到云石假山背后,沈留大步走来,单嬷嬷便上前行礼:“五爷!”沈留不理,只沉声命令:“回房去!”
      单嬷嬷虽见沈留脸色不善,却仗着是老夫人的差事,梗着脖子道:“五爷,这可是老夫人说了……”沈留简短地截断她:“我说了回房去!”两个丫头左右为难,不知该向前还是后退。沈留毅然上前,一把抱起胭脂,回进房内。此举太过出乎意料,胭脂既无力挣扎,其余人也皆楞若木鸡。
      樱儿第一个跟进去,见沈留轻轻把胭脂放到床上,再替她脱鞋,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肿起的脚踝,末了细致地盖上袷纱被。那份儿耐心妥贴,竟似打点极要紧的事情。她心里诧异已极,不敢上前。这时单嬷嬷风风火火闯进来,口里直嚷:“五爷,你这样让奴才怎么回老夫人的话儿?”
      沈留给胭脂掖好被子,才转身对单嬷嬷平静地说:“你不用管,我自会去回老夫人。现下你出去!”单嬷嬷还要说话,却见沈留两道目光寒冰般,登时把下剩的话冻在肚子里,悄没声儿地请了安退出去。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昨夜下了整晚大雨,今日尚有点阴阴的,凉爽宜人。沈留却觉得整个人如在炉子上烤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她可真轻,手里抱着她,仿佛捧着一羽鹅绒,完全没有重量。这些日子,她吃了多少苦头?有些他知道,有些,连他也是不知道的吧。她脸上毫无血色,淡水色的唇,一似严霜后仅存的小花,瑟瑟地犹疑的红,小小的身子淹没在被子里。他目光移到她额上缠着的白绸带,想起前一晚祠堂里,睁开眼来,看见沈相和樱儿扶起她,头上,衣上,地上,点点血痕,揉碎桃花红满地。
      他不敢再看,偏过头,呆立了半晌,终于涩然道:“你好好歇着罢,旁的事你勿须担心。”声音低沉暗哑。说完这句话,又立了良久,似乎还要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他默然欲行,静极的房间有一缕虚软柔细的声传进他耳朵:“对不住!”那样轻,好像仅是空气微薄的一声叹息。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讶异回头,她仍是闭着眼,长睫小扇子般,密密地合着,却见她嘴唇微动,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对不住!”
      对不住。她跟他说对不住。连家的人跟沈家的人说对不住。他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然而为什么……沈留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

      “柝——柝——”的更声,清夜里越过深深重门,传入灯火通明的慈晖院里。轻而悠长的声音,时间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那样清晰有力,穿破了记忆的阍闼,前尘往事汹涌而出,象醒着做噩梦:奚胡兵杂沓如雷的马蹄声,长刀凛冽的寒光,一家人满地的血,红通通的护城河里载浮载沉的尸首,到处奔逃的人群,四方八面的烈焰火光,烧,烧到天边去……沈老夫人眯起眼,面前一团烛火扑扑烧着,耳边孙儿孝顺地道:“老太太,已经敲过三更了,您先歇息吧,我来等着小叔。”
      沈老夫人的拐杖狠狠地击在地上:“我要等他回来,要听他亲口跟我解说清楚,为甚么帮着那个女人!”她又凌厉地瞪着沈相:“还有你!昨晚上为甚么去扶她?”
      为甚么?沈相倒是一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只全然不假思索地奔了过去。祖母的目光似要看到心底,他有些心虚,勉强道:“俗语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人到底只是个女孩儿……”话一出口,他便知糟糕。果然沈老夫人脸色大变,立刻气得发抖:“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你祖母没有恻隐之心,难为小女孩子?”见沈相只闷头坐着,怒火更炽,喘气道:“你对人家有恻隐之心,人家对你可没有!她爹要有恻隐之心,你小姑怎会死?你姐妹怎会死?她们可全都是小女孩儿!”提及枉死的亲人,眼泪滚滚而下。
      沈相满心里只是堵得慌,说不出话。善云忙解围道:“娘您消消气,易官决计不是这个意思。说起来,那人到底是皇亲国戚,要真有个什么,只怕皇上问起来麻烦。相公也说过的,这仇咱不是不报,只是须得寻个好方儿,既报了仇,咱们还没干系。”红袖也道:“咱家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多口杂。相公和易官是做大事的人,万一有个什么传出去,被人说叨笑话都是小事,只怕让不怀好意的人拿住把柄,朝堂上下绊子,于他叔侄俩名声仕途,正经大事有碍。”沈老夫人慢慢和缓下来,接过单嬷嬷递过的手帕子,擦擦泪,叹口气,正待说话,便见冬梅打起帘子进来:“五爷回来了。”
      沈留一走进来,各人鼻中即闻到极浓的一股酒气,明亮灯光下照见他脸色煞白。因着每日政事倥偬,沈留平素极少喝酒,他且与别不同,喝醉并不脸红,倒是越发白净。此刻沈老夫人瞧他平时冠玉般的脸变成瓷白,象那等上用薄胎哥窑器,隐隐透出青来。她被众人左右劝解,早已气消,见沈留醉得如此,忙一迭声叫煮醒酒汤,又命红袖搀他坐下。沈留却笑着,推开红袖的手:“今儿人真齐,你们都是在等我吗?”沈老夫人不觉皱眉:“怎地喝成这样?程大人怎么也不劝着点儿?”沈留更是笑得欢畅,背着手,朗朗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对答极有条理,似乎十足清醒。但众人见着他的笑容,却均是一凛,只觉那笑容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仿佛痛到极处,再哭不出,只好笑将起来,却比那哭让人难过十倍。他笑得越是欢畅,那伤痛越是扩开来。透亮的烛火明明白白照在他脸上,人人心头不忍,又皆奇怪,还夹杂些些莫名的畏怯。沈老夫人便吩咐沈相:“扶你小叔去安歇罢。”又对红袖道:“你跟去看着,提防他夜里要茶要水。”红袖盈盈地请安告退。沈留一面笑着,一面顺从地任沈相带着他离开,边走边说:“易官,我们一起五华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照顾沈留躺下后,沈相便回去自己院子。红袖命丫头打了热手巾把子,亲给沈留擦脸。手巾挪开后,却看见沈留一双眸子幽幽地盯住自己,目光缠绵如丝,绞着隐约的痛楚。红袖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颊边飞起一片轻霞。他伸出手,轻柔地碰触她的脸,仿佛她是某种一碰即碎的宝贝:“对不住,该我跟你说对不住,让你吃了这许多苦头。”红袖心中喜悦,握住他手,温婉地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男人偶尔出去喝喝花酒,也不稀奇。不然你也不会识得我了。”他却恍若未闻,只紧紧攥住她的手,喃喃地道:“我做了这么多的梦,每个梦里都有你,每次梦醒都看不到你,这个也一定是梦。”他万分凄凉地笑了笑,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至少在梦里面,让我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红袖万料不到相公对自己竟一往情深至此,心下感动已极:“我答应你,当然答应你。”
      沈留顿时绽放出欢喜至极的目光,更紧地拉着她手:“我很累,想要睡一下。你不要走,在这里陪我罢。”像个小郎官一样,淘气地一笑:“我拉住你,你跑不了。”执着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红袖抚慰他:“我不走。”他安心地叹口气,慢慢闭上眼。一忽儿又睁开,确定她果真没走,这才真的閤眼,沉沉睡去。
      红袖缓缓俯下身,靠在他胸口,只盼时光停下,永远停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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