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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存者且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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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太热了!樱儿站在台阶下,手里干脆地揸着一把大蒲叶扇子,扇得一片轮转。她又抬头看了看天。黑云如墨,低低压在头顶。这十来天伏旱似火烫油锅,几乎不把人烤焦。早盼着来场大雨痛痛凉快一回,可晚饭后这云就在天上,只是不下雨,倒闷得受不了,人好似蒸屉里的肉馒头,一身身出汗,也不知道姑娘怎么还能安安稳稳坐在屋子里。她偏过头,去看倦怠地伏在窗口的胭脂。
这两个多月,胭脂实实在在没有踏出院门半步。樱儿事后曾去角门寻过赖嬷嬷,可门扇死锁,人影全无,唯余满树蝉鸣。她回来不敢瞒胭脂,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胭脂听了,长久默默无言。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她们屋子低矮不透风,日里闷热无比,似乎喘气都困难,却连院门也少开,晚间两人也只在院子里乘凉。入伏后夜风多懊热,樱儿偶或便想去湖边散散,胭脂并不阻止,自己却是不去。问她为何,她默半晌,方答:“何苦多事。”渐渐地,樱儿也不去了。
胭脂日益沉默,时时手握一卷书,却半日不翻页,尽靠在桌前窗下发呆。苦夏胃口不振,她更清瘦许多,衣衫宽褪,如覆无物,兼且神情疏茫,整个人仿佛仙风道骨,飘飘欲去。樱儿每常觉得似乎下一个转身,姑娘就会消失不见。她心里又难过又害怕,寸步不离地守着胭脂,连杏子熟了,都没有心思采摘,一任那杏果烂熟落地,慢慢化入土中。都是那沈家五爷作恶!樱儿握扇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心里恨了一声:“这个……”正琢磨合适的骂人话,骤然“叱啦”一声,头顶一道惨白闪电极速划过,象利刃割破夜空,樱儿吓得一呆。不及掩耳,迅雷轰隆已至,大颗雨滴似急箭,自天射落,疾风扑面。
樱儿衣襟顿湿,却高兴不及地跑进屋,喜笑颜开地对胭脂嚷道:“姑娘,下雨了下雨了!”
胭脂唇角也浮起一小朵久违的微笑:“嗯。”
一股凉润微腥的泥土气从窗口汩汩涌进来,两人皆不由自主,深深吸了口气,心胸俱畅。烛火在风中闪了几闪,到底没灭。便在此时,咚咚咚咚响起一阵沉重打门声,风雨交加之际,格外入耳惊心。
电闪雷鸣,急风猛雨,天地仿佛就要倾覆,不远处黑黢黢的树影象巨大恶鬼,披头散发,随时会当头压下。胭脂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跟着沈老夫人派来传话的那位嬷嬷。那嬷嬷手里提着一盏明瓦灯,昏黄一团微光,只照得自己面前一点儿亮。后面几个丫头亦如是。胭脂和樱儿走在中间,几乎摸黑而行,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虽撑着伞,那大风裹着雨,晦暗里没头没脑四处乱打,衣裙大半湿得淋漓。那嬷嬷催得急,胭脂只穿了平日的缎鞋出来,湿得透了,滑不可当,踩到一块松动的甬石,当下便扭了脚,忍不得“嗳哟”一声。
樱儿正慌着问,那嬷嬷不耐烦地道:“走这点子路,我老婆子还没有叫唤,三娘何苦这般作状!公主娘娘倒似都及不上三娘娇贵了。正经快点跟我到老夫人面前回了事儿,大家松快!”胭脂咬牙站起,脚腕一阵疼痛,嗖嗖钻心,不由微微发颤,搭在樱儿胳膊上的右手用力一捏。樱儿早就双眼含泪,这时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和了满脸雨水,一片冰凉。
那嬷嬷并四五个丫头夹着胭脂樱儿来到一所大院子前。三间大门下立了两行仆佣,手里均提着灯,门上又悬了数盏大明角灯,风雨中荡来晃去,却清清楚楚映出楣上大匾四个字“沈氏宗祠”。胭脂一颗心也是风雨飘摇。
进了门,面前一条甬路,两旁植了松柏,枝叶乱响,更助了那狂风之势。甬路尽头是一座大殿,一排五间大门敞开,雪亮的光直泻出来,照得殿前汉玉阶白昼般,便见那积水如小河,哗哗淌下。殿檐下又是许多丫头婆子,皆直直站着,屏息静气,不敢稍动。
胭脂走进殿中,只见堂上列着闹龙填青的神主,设了铜绿鼎簋彝爵,香烛辉煌。沈家人男东女西,分排两行,显是祭仪刚毕。见到她一瘸一拐进来,都不禁错愕。唯有沈老夫人不动声色。
两个多月来,沈留不曾见过胭脂。不知何时起,他惯了每日到园中走走。而洗浪亭空廊寂寞,藏书房院门长闭,有时会听到她的丫头在院子里讲话的声音。墙头上的杏子由青而黄,由黄而红,跌了满地,狼藉一片,一如他的心情。却不意此时蓦然相见,才发觉思念已如勃勃春草,不知不觉蔓生到整个心间,再也无从不认,无法不认。他胸口一酸。她小脸瘦得尖俏,一双眼愈发大而幽黑,发梢裙角滴滴水落如珠,仿佛初初释波而出的湘水之灵,伤了羽衣,不能宛转飞去。沈相却只看了一眼,便转开头。
沈老夫人先盯了胭脂一刻,方开口道:“今日是我沈家大祀之日,叫你来,看看你家祖宗和你爹作的孽!”她拄了杖,慢慢走到胭脂跟前,善云忙上前扶住。“这里有两百多人都死在你爹手下,你说,我老太婆该怎么待你?”她几乎是含笑问胭脂。
两百多人!胭脂本低着头,此刻猛地抬起来,眼前神主如林。“很多人吧?”沈老夫人真的笑了一下,目光却是森厉。她缓缓道:“今日我也不难为你。你就给我规规矩矩跪在这里,磕一千个头罢。”沈相暗地里握紧了双手。沈留闭上了眼。屋顶一个风雷炸过,耳边响起了轻轻的“碰碰”叩头声。
一个,两个,三个……胭脂心甘情愿地磕着。她想起八岁那年,外祖父过世,母亲哭昏在外祖父病榻前,她却没有掉一滴泪。当日深夜,所有人都睡了。她悄悄爬下床,举着从前外祖父买给她的风车,独自到外祖父房里。因尚未找到好寿材,外祖父暂时没有入殓,静静躺在床上,跟平时睡着了一般祥和。守灵的仆佣都在外面七歪八倒歇着,满房里都是白布帐幔,素蜡烧得幽幽的,她竟然一点不怕,径直走到外祖父床前,去伸手拉他:“公公起来,公公起来帮我吹风车!”她向来是外祖父的心肝宝贝,但凡她有所求,外祖父总是百依百顺。然而这一次,外祖父并没有象以往一样,笑呵呵地坐起来,把她搂在怀里,帮她吹风车。她一连叫了几十声,外祖父总也不应。她终于扔掉风车,大哭起来。满屋的人都醒了,却怎么也哄不住她——因为她知道,外祖父再也不会应她了!
十个,十一,十二……外祖父再也不会应她了,她永远失去了他。这里的人永远失去的,是夫君,父亲,儿孙,兄长,姐妹……
二十,三十,四十……她再也不买风车了。逝者已矣,生者何堪,永生永世哀痛的黑暗……
黑暗……眼前一片黑暗……好热,六月天真热……哪里来的血腥气……多少个了……
她软软地伏下去,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