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 留人醉》晓染

10、歌罢满帘风

　　那胖子尚未开口，身旁一众恶仆早乱叫起来：“你是什么行货子？竟敢插手我们大爷的事儿？活得不耐烦了？”舞拳动脚的要上前收拾沈留，便如对待黄越山一般。沈留只是剑眉一挑，身边两个长随走上几步，挡在沈留身前。其中一个不紧不慢道：“识相的乖乖站住，不要乱动。否则打死无怨！”那些个恶仆逞凶霸道惯了，哪里听他？还要上前围殴。沈留的长随身形不动，气定神闲。
　　此时整个一品素的人，店里跑堂，厨房师傅，打杂伙计，连那唱曲儿的父女，倾巢而出，挤着看热闹戏码子，楼梯上站满了人。掌柜的满头出汗，还没挤到跟前，眼瞅双方一触即发，情急之下，高声喝道：“这位是沈西台大人，不可无礼！”
　　满楼的人，除了胭脂樱儿，俱皆惊住。
　　那胖子心思极快，即刻出声，斥退手下，随即双腿一曲，跪将下去，向沈留三顿首：“小人洪晋宗向西台大人请罪！小人手下愚鲁，不识西台大人金面，差点冒犯大人，让大人受惊。小人回去便狠狠惩处他们！”他对一众恶仆吼道：“还不快跪下向大人请罪，求大人饶命！”方才还其势汹汹的一帮恶奴，立时跪倒一片，战战兢兢，抖衣不止。
　　胭脂等人倒又是一惊。
　　洪晋宗是国朝巨贾，传说乃京城首富，生活豪侈，家中白蜡为薪，糖水涤锅，极尽奢靡铺费之能事，王公贵胄犹有不及。且听说他为人嚣张跋扈，纵奴为恶，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沈留轻轻推开玉凤，若有所思地看着洪晋宗。他身边那长随杜仲又道：“奴才们狗眼不识泰山，西台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倒不跟你计较——只有一件，你今日得罪了我家夫人，如何处置？”
　　犹似青天一个暴雷，洪晋宗顷刻汗出如浆，湿透数重衣衫。他也顾不得周围仆佣一片眼睛，捣蒜似的磕头：“奴才狗眼不识泰山，万望西台大人饶命！”又向玉凤大磕大拜，头碰得楼板一片声响：“奴才无心之失，夫人饶命！实在是夫人貌若天仙，奴才鬼迷了心窍……”
　　玉凤脸上的羞色加深，更是艳丽夺目，便如一朵深色魏紫开蕊怒放。她知众人生了误会，却不好分说，只得偏过身去，不受洪晋宗之礼。但仍感觉那艳羡倾慕的一道道目光聚在自己身上，这让她不得不隐隐得意和……欢喜。
　　沈留的目光却越过簇簇众人，投在胭脂身上。她站在人后，一派事不关己的漠然。例惯低着头，丰厚长发披垂下来，密密掩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见她的手紧紧挽住她那忠心耿耿的丫头。宽大的男式袍衫，只好在腰那里紧紧系住，楚腰更形纤细，弱不胜衣。不过几步之遥，隔着这许多人，许多事。心底斗然翻上一句曲子词：“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他收回目光，俯视仍跪在脚前的洪晋宗，打断了正要开口的杜仲，平静地道：“你今日先回去。明日去刑部大堂领罚——罚你纵仆行凶，冒犯良人女子。”
　　洪晋宗连连回道“是”，又磕了几个头，方带着一众仆从，起身却步退下，自去打点。

　　洪家人一走，楼堂立时空出一大片。掌柜又把自家各人一阵赶，不一时，便只剩下沈留胭脂等人和黄越山。
　　自掌柜叫破沈留身份，黄越山便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只见他长身玉立，气度清贵，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威权凝重，睥睨众生。不过片言半语，便解了众人的洪晋宗之祸。他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只消旁人知晓此乃紫微阁西台大人，便可折强屈凶，令不可一世的洪晋宗当即跪下求饶。大丈夫“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真真警世明言，入肺入心。黄越山心头暗涌流动。秋闱如有他的推荐，定当便宜许多。然则大丈夫……大丈夫时乖命蹇，能屈能伸，方能成就大业。
　　黄越山心潮起伏，定定神，走上前去揖拜见礼：“西台大人……”
　　杜仲出手一拦：“我家大人目下不见外客。你走吧！”
　　黄越山一窒。他到底脸皮薄，掉头就走。直走下楼梯，方才想起：“她呢？”

　　一品素发生了如此大事，各人也都不去做事，只在柜台团团围住掌柜的追问：“您老怎地认识沈西台大人？”
　　掌柜的心里得意非凡，面上却做出寻常事尔的表情：“这沈西台我打小便识得他。他今日一进门，我便认出来了。当初沈元儒大人未遭难前，一年里面总有两三次带着家人到一品素来吃斋，沈家几位少爷我统共见过。个个斯文守礼，怜老恤贫的。其中这沈西台又特别出色些。那时他年纪还小，举止见识竟不输给他几个兄长。我当时便知他长大必成大器，今日看来，果真如此。”一时颇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又叹息道：“唉，这沈家一门英豪，怎地就如此命运不济？一大家子，到头下剩就两个哥儿。”
　　内中便有伙计道：“听说沈连两家世代为敌，这沈家是吃宗正卿连大人祸害给杀光的，是不是真的？”提到当朝权臣是非，掌柜的便不肯再说，只把头摇了摇。另有人便驳道：“可是胡说！沈西台可娶了连家姑娘。倘是如此大仇，他怎么肯娶？那连家又怎肯把女儿嫁给他？”先一人便道：“这是皇上赐婚！谁敢不娶？谁敢不嫁？”后一人便冷笑道：“可不！皇上还能不清楚？要是真这么血海怨仇的，皇上又怎地会赐婚？”先一人还要辩，早被人拉开。
　　其他人岔开道：“这沈夫人倒真是美貌娘子，沈西台也是好福气。只不知另外那个姑娘是谁？”黄越山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掌柜的倒笑了：“你们这帮猴儿崽子，就知道你们要打听！大家内眷，外人怎会认识？不过，我看她跟沈夫人这情势，轮廓又些些仿佛，必定是沈夫人的姐妹。连府上这般大的姑娘好似只有二姑娘三姑娘。三姑娘就是嫁给西台大人的。”又摇了摇头，再点点头：“早听京里人说连家二姑娘美得不得了，嘿嘿，倒真是不假。”
　　黄越山心头猛跳，只听得身边人一片嘁嘁喳喳的，却不知说些什么，倒看见杜仲走下楼来。
　　掌柜的忙忙迎上前去：“爷要点儿什么？”杜仲扫视一眼四周，众人不由自主噤声。他方对掌柜道：“我家大人要包下你这里，让你把不相干的人都遣走。”
　　饶是一品素数十年接待的贵人豪客不计其数，可包下整栋饭庄的事情，也不是天天遇到的。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掌柜的脸上恨不得笑出一朵花来：“是，是。”转身对黄越山陪笑道：“这位爷……”黄越山倒也不计较，结了帐便走。雨过天青，眼前一条明晰的大道，他气志昂扬地踏上去。

　　楼上沈留慢慢踱到胭脂身前的桌旁。这桌子紧靠半人高的栏杆，坐下去正眺见不远处金红的卧佛寺。朱漆柏木栏杆镂空雕出缠藤绕茎，连绵不绝，栏外一泓碧空澄明。他看一眼胭脂，闲闲地道：“既然来了，就吃点东西再走罢。”樱儿觉得胭脂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象一块冰。
　　一旁的小二忙上前翻开扣在盘里的盖碗，斟上茶，一面斜着眼睛去看胭脂。突然感觉沈留的眼光利刃般射过来，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到杯子外，赶紧收敛心神，眼角余光到底瞥见胭脂迟迟坐到对面。他心里暗暗纳罕，嘴上却殷勤地问：“大人想吃点什么？”
　　沈留微微一笑：“拣你们拿手的做几样来。”
　　小二点头哈腰：“是，是。”咚咚咚下楼去告诉亲自在厨房监工的掌柜。
　　胭脂回过头去，看见玉凤仍站在原处未动。沈留略一示意，另外一名长随田七立刻向玉凤微一躬身：“连姑娘，请！”
　　玉凤正自尴尬，留也不是，走却舍不得。沈留胭脂之间透着古怪，仇人不似仇人，夫妻不似夫妻，她实在好奇。忸怩一下，终是款款走过去，挨胭脂打横坐下。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栏外拂来雨后疏爽的微风，带着郁郁的青叶气息。玉凤有些不自在。她头先扇子跌落，便不再要，这时接过霓儿递来的另一把扇子，掩住嘴，轻轻咳了一声。
　　菜很快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最后一道便是招牌的“四海同安汤”。玉凤灵机一动，遂徐徐向着沈留道：“西台大人应该知道这四海同安汤的故典吧？”
　　沈留客气地笑笑，不置可否。玉凤见他脸色平和，并无怒意，更加大胆：“听闻此汤原本叫做随缘汤，取的是做汤材料随手采用，顺缘而安的意思。而当年今上居东宫储位时候，曾与心腹好友出游，到得此地，尝到这随缘汤，大为赞赏，只嫌随缘汤名字太过避世消极。于是随从中便有人说道，此汤虽用料繁多，味道却一体醇厚，毫无不谐和之处，便如四海同安，万民一心，莫若叫做四海同安汤。今上闻之，圣颜大悦，当即赐此汤名为四海同安。不知道当其时，西台大人是否也在从人之中？”
　　玉凤脆生生一番话娓娓道来，辞雅意远，沈留不由得仔细看了她一眼。她衣饰标青，却并没有扮最时新的时世妆，温暖的蜜色脸庞反不施铅华，只在两颊漫漫抹开薄薄一层胭脂膏子，象极了银刀剖开一种西域名贵蜜瓜后，香甜诱人的果肉。她手里执着一把上用宫扇，斜斜挡在眼睛下面，扇面刺着精巧的彩蝶恋花，妩媚横飞。她也正悄悄看他。沈留一袭深松绿隐方胜竹纹江绸衫，更显出朗眉星目，风神秀彻。遇到他深黑的视线，玉凤脸上薄晕瞬即转浓，整个儿躲到扇子后面。这么一晃，头上累丝金步摇垂下的玉珞沙沙打在眉间花黄上，动声动色。
　　沈留淡然一笑，仍十分客气地道：“连姑娘真是渊博，市井传闻也知之甚详。”
　　玉凤心如鹿撞，哪里说得出话来。
　　杜仲这时带了那唱曲的父女上来。那老翁走到沈留玉凤身前躬身行礼：“不知道大人夫人要听什么曲子？”
　　玉凤心里的鹿后面有一匹老虎泼风般追着，手中汤匙轻轻的滑下，叮一声落在碗里。沈留却毫没在意，目光只管凝注在胭脂身上。。她一径低头垂眼，纹丝不动，似乎无知无觉的玉石雕像。素颜天然，黑的发，黑的眉，黑的睫，衬得那脸如梨花堆雪。看着她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沈留心下突然极是不快，微微哼了一声。那老儿顿时惶恐不已，不知哪里得罪了国相大人。杜仲忙道：“你们随便唱点什么罢。”那老翁退过一边。
　　那女儿调弦弄拨，试试音，随即叮咚弹唱起来：
　　“担子挑春虽小，红红白白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内鸦鬟来报。问道买梅花，买杏花。”
　　声音倒也清脆动听。月琴声本就明亮圆通，一曲轻快活泼下来，每个人心里都似乎有一担春天经过。雨后清风拂楼吹过，暗尘生香。众人都静默下来，只有那月琴声回音绕梁，袅袅不绝。
　　玉凤终于可以开口：“倘若真有丫鬟来报，不知西台大人会买什么花呢？”她眼波流转，紧接着道：“依大人的品性，自是会买梅花吧？”
　　这次沈留倒是回答得极简捷不客气：“不，自然是杏花！”玉凤怔住。
　　自然是杏花！沈留一双眸子不曾从胭脂身上移开。她乌鬓长垂，有丝般光泽，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试试是否也同样柔滑。他手心微微刺痛，跟那天一样。那个三月杏花天。杏花花瓣落到她的头上，淡粉的花，乌亮的发，多少日子来极力维持的心防，顷刻间便化为乌有，心一下子软得没有力气跳动。他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拾起那杏花。空气凝滞。手里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刺痛起来。他落荒而逃。他从小稳重自律，人人夸他沉实，可在她面前，他总是觉得管不住自己。今日外间喧嚣，他本不欲出面，可听见她受惊的呼声，却是身不由己开了门——然而，这是不能够的！
　　琴音千回百转，不及沈留心中曲折万一。看着她小小雪白面孔，心下只是怜惜。他缓缓开口，声音微哑：“怎地不吃东西？不合口味？”他回头吩咐杜仲：“把这些菜撤下去，让他们重新做来。”杜仲衔命而去。
　　菜换到第三桌，掌柜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厨房庖头发尽上指。他在掌柜聘人之时，曾自称“双手烹遍天下菜，一镬熬尽万古鲜”，几年来没有露馅，今日只怕要数载道行一朝丧，心中忐忑万分，差点将手里的油抹到鞋底。
　　换到第五桌，胭脂终于举起筷子。她木木地挟了菜，无滋无味地嚼着，怎么也咽不下。玉凤却早已停勺投箸，只紧绰住那罗扇，将白玉柄上结的七彩流苏撕得一线线的。
　　卧佛寺梵钟响起，一声声辽远空灵。沈留凝目望去。天色新霁，寺后的青山翠谷中有烟雾袅袅腾升，说不尽的云情雨意，余韵悠悠。

　　饭毕一行人走下楼来，罗帷车轿已停在一品素楼外。沈留当先停住脚，霓儿走上前打起轿帘子。玉凤却慢下脚步，回身挽了胭脂的手，吟吟笑道：“今儿生了意外，未能与三妹妹倾谈，改天妹妹得闲回家，咱姐妹俩再好好说说话。你不是爱那花重竹深麽，咱们便去那后头的亭子里喝茶谈天，必是清静无人扰的。”胭脂见玉凤今日一番亲热不比往常，心下甚为不解，却听她提起从前在家里的旧游处，不由便想：“不知何时方能回家——不知这一世，还能不能回家？”心头浮起不可名状的愁悒，却仍勉强点了点头。玉凤这才对沈留福礼作别，忽觉一阵心慌意乱，适才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霓儿扶她上轿，放下织锦帘子。四名轿夫抬起，疾步如飞地去了。
　　沈留吩咐杜仲：“你跟去，必得瞧着连姑娘进府门。”杜仲答声“是”，上马随轿而去。那边田七和店伴拉了沈府的车马过来。沈留看看天色，向晚时分，透出微微绛红，象蒙了一层新染的烟罗纱，雨后的夕照澄亮温丽。他回过身，正见樱儿将那唱曲儿女孩从地上扶起来。沈留微笑，对胭脂温然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顿一顿，方接下去：“回家罢。”一股柔情涌起，回家，一起回家，一起回他们的家。他向胭脂伸出手，欲搀她上车。胭脂却一言不发，轻轻避过，只将手搭在樱儿肩头登上车。沈留收回手，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