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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六月金数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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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家,已是薄暮时分。胭脂见沈留一径领头往自己住的地方去,心知自己偷着外出,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个死。她既存了豁出去的念头,倒坦然无惧起来。到了门口,沈留停下脚步,胭脂便也在几咫外站住。好一刻,沈留并没说话。
胭脂亦静静站着,正揣测沈留要怎么责罚她,便听他开口说道:“你出手倒是很大方的。”语气平淡。胭脂一怔,不解他所指。她偷着让樱儿把剩下的几两银子全给了那唱曲儿的父女,难道被他瞧见了?愣神间却见他一只手掌摊开,伸到她面前。胭脂五雷轰顶,霍然惊魂,所有的不怕登时土崩瓦解,一张脸又是雪白。樱儿也是簌簌发抖。
沈留掌中有小小几弯新月形的暗红血痕,在白皙的手心甚是显眼。但令胭脂触目惊心的,却是那掌中平放着的一环绞股金丝镯儿和一只点翠镶珠秋叶耳环,黄昏半明半昧中,特别珠光宝气,烁烁生辉,正是她这两次出门前给赖嬷嬷的!她身上并无现钱,只得用戴的首饰打点赖嬷嬷。
胭脂惊骇抬头,极度惶乱地看了沈留一眼。暮色中他的眼神更是深黑无边,眼底却似乎有微星一闪。他收起手掌,大步离开,转身前却撂下一句:“以后不许擅自出门!”
胭脂双腿又软又沉,不知道是怎么进门的。在灰茫的光中痴坐一阵,这些日子来的委屈,无助,伤心,忧愤,绝望,滚滚淹没了她。她扑到床上,痛哭失声。
樱儿悄悄带上房门,走到院子里。暮色四合,在那枝影婆娑的杏树背后,一轮圆月寂寂地升起来。
六月流火。正午炎兔当空,明晃晃的日光将所有树荫追杀殆尽,是以官道旁虽绿杨成行,却全然无遮无掩,白花花地烧成一长条灼烈,目光一碰,便要在眼睛里擦出火花来。京兆尹程怀文坐在短骊亭里,只觉炙热四方八面围住,针扎不进,浑身浴着汗水,一领紫色海水江牙蟒纱袍湿得象刚从热汤里捞出来。他怜悯地看了一眼亭外烈日头下的队伍。兵部尚书的卤簿仪仗卫侍加上他带来的从人,共约三百来号人,衣甲严密规矩,齐齐整整列队路上,肃然静默。没有一丝儿声音,连蝉声都没有。程怀文注意到守在亭口的两名卫士头盔下道道汗流如溪。他虽满怀不解,到底站起来,对着一动不动立在亭柱边的沈相道:“沈大人,是否该启程了?”
没有一丝儿声音,连蝉声都没有。沈相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烦躁归咎其他人。远远地,绿杨夹道的驿路尽头,恢宏的京都城墙巍巍耸立,垛墙顽强,箭楼骄傲,万世不易的牢固。走了三个月,一点儿都没变,京城仍是老样子。京城里的人也是吧?他知道皇帝在焦急地等着自己,因此二品的京兆尹亲到十里长亭,来迎接他这个从四品的兵部侍郎。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希望一鼓作气,赶回都城,交卸差事,然后找个凉快的地方好好疏散,都不明白他为何还要在这五里短亭再停留一下。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为甚么早已完成军务,却只在关西延怠,直到不得不离开;为甚么越是接近京城,越是行路迟迟;为甚么回家的路,竟然让他烦恼和……胆怯。
沈相毅然回身,对程怀文抱歉地拱手:“程大人,请!”
沈相不及回家,只在朝房更了紫袍玉銙,便直入宫去觐见皇帝。程怀文陪至禁城正门永德门,即自返京兆府衙。沈相跟着内侍踏进夏宫大殿,一股凉气迎面扑来。殿堂深幽,金砖清冷,四角均置了巨大冰山消暑,搁于径直数尺的黄澄澄铜盆里,森森寒冽丝丝游走殿内,渗入衣间,热汗顿去,肌肤生凉。殿内长窗尽皆洞开,临窗的太液池上倩风轻送,穿墉过户,青萍水意拂了满襟,舒爽无比。殿上沈留正陪着天懋帝谈政论务。见到沈相入来,便住了口。
沈相行了三跪九叩的见驾大礼,天懋帝赐座,又赐了蜜露玉冰水,以解溽热。再寒暄一刻,问过路途辛苦,方将话题转到沈相此次的边关之行。沈相面色凝重,放下银碗,有条不紊地回道:“正如臣此前上奏的折子中所言,臣会同卢潍陵,自飞雁关起,到焉云山豁口一线,共三郡七关六十五县,一一巡查检视,并无发现奚胡大军半点踪迹,且听探子密报,奚胡因胡王晏驾,内外朝为扶立大王子还是二王子,宫争正烈,迩近尚无有兴兵之象。因此几可断定,前次出现的小股奚胡军,大约只是误闯,至多为哨探之意,目下已经远遁,回到西域。”
天懋帝极是高兴:“如此说来,现今尚不需与奚胡争战?”
沈相恭谨回道:“是!”天懋帝不由得点头微笑:“极好。如此可免朕的百姓子民遭受战祸屠戮。”
沈留却深思地看着沈相。他们血脉之亲,自然比旁人更加了解。他见沈相神色沉沉,眉目并无放松,知道必有缘由。天懋帝也发觉了,便亲切地道:“易官你还有什么话,尽管回说。”
沈相仍沉吟一刻,方道:“此次虽没有奚胡祸患,但臣却发现了另有隐忧。”他停下,似乎在考较如何措辞,一会儿才道:“皇上可还记得先大行皇帝曾有谕令,因着加紧边防,各大都督可以在所镇之地,自招镇兵训练军击之术,平时屯田,战时为兵?”
天懋帝笑容渐敛:“不错!”沈留蹙起眉头。
沈相又顿一下,才接下去:“这些年因为奚胡大患,兵部无暇他顾,各地又多有瞒报。此次臣到关西,偶然发现卢潍陵手下镇兵名册竟然已达八万之数,可今日兵部所拥府兵不过一共十五万而已!且全国共设有大都督府十余处,倘若都如卢潍陵一般……”
天懋帝悚然震动,脸色已变:“你是说……”
沈相凝重地点点头:“藩镇之势已成!”
这句话重重敲在其他两人耳里。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他三人商议军国大是,内官侍卫早已摒退,殿里再无旁人。一静下来,顿时显得殿堂空而大,湿气粘腻。湖风浩浩荡荡地刮进来。
最终是天懋帝打破沉默:“唯今之际,你两人有何对策?”
沈留迅速回道:“臣以为,削藩势在必行。”语气坚定。又补道:“只此事非同小可,定要计划周详,步步稳实。”沈相自是附议。
天懋帝颌首:“此事必要从长计议。”他知道削藩凶险无比,那些手握重兵的边关强将岂肯俯首贴耳,任人宰割?他思索片刻,抬起头微笑道:“易官长途跋涉,又回了这半日事,定然倦得很了。你叔侄俩便早点回去罢,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再来榷商大事。”沈留沈相于是跪安告退。
出得殿来,沈留微笑侧头,看着侄儿。关外风沙侵蚀,更兼途次之苦,沈相面上颇有仆仆尘色,添了几分沉郁,数月未见,好似突然间长大了几岁。沈相感觉小叔目光温和爱护,有几分不好意思,只低头走路。然则沈留笑容渐渐隐去:“我还道你今日赶不回来了。”屋檐外的阳光火烧火燎的,一片白炽茫茫,亮得灼痛眼。沈相咬咬牙,太阳上一根青筋不明显地跳动着:“我一定会赶回来!”他又重复一遍:“无论如何,爹娘的忌日,我一定会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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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是《诗经·豳风》中一句,此处“火”实际是天上的星宿的名字,整句话意思是天气转凉,要该缝制寒衣了。
而本章里的“六月流火”中的“流火”意思用的是火焰流动的本意,整句意思是天气太热,象空气中有火焰流动一样。跟诗经里的“七月流火”没有关系。
为避免被人误为文盲(^_^),且免于误导各位看官,特此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