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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灯火阑珊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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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于连在思,比作衣裳是差相仿佛。连家十姨娘原是京城当红长庆班的正印花旦,嫁给连在思后,颇为得宠。及至卞姨娘进了门,整整半年,连在思不曾正眼看过其他妻妾。于是满府风波浪起,诼谣事生,惹得连在思大发雷霆,拿用家法来整肃门风。唯十姨娘不动声色,只借着为连在思祝寿摆酒,把长庆班请来唱了三天家戏。三天过后,长庆班的小师妹也成了连家的十三姨娘,且在十四姨娘进门后不久,生下一子。
连在思本不缺子嗣,于儿女上甚是平常。但除出大夫人生的大姑娘,连在思三十五岁前得的都是儿子,后来又接二连三得了几个女儿。临末有了这个儿子,连在思大喜过望,直当心肝宝贝似的,又答应十三姨娘不再纳妾。
到此地步,十姨娘背地里再痛悔当初引狼入室,也已无可奈何,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如今唯有满心巴望女儿攀上好枝头,得以压过连家众人。她计谋长远,着意经营。自玉凤小时起,举凡过年庆生等一概大小应酬事体,她总把女儿打扮得标致过人,引见给诸位亲友。连在思位高权重,更兼国舅之尊,交游来往的自是天潢贵胄,豪门巨宦。久而久之,连家二姑娘貌美出众的话便在京里传开。连玉凤从小应对交际,见多识广,面对一众皇女命妇也是落落得体,极为讨喜。因此上玉凤及笄后,前来提亲的人家很是不少,可惜十姨娘都还不甚满意。
半年前玉凤生病移到田庄上,十姨娘陪往,正好躲过嫁给沈留为妾的皇命。母女俩都觉得乃菩萨庇佑,加倍认定玉凤必是大富大贵之命,是以礼佛添香更勤。因此虽浴佛节刚来过,十姨娘仍让玉凤跟着卞姨娘来卧佛寺还愿。玉凤在厢房里午睡醒来,发觉天色已晚,便到正屋来吩咐众人准备回家。一进门,却看见十二娘怀里搂着个小子。她惊怒之下,出口喝斥。
胭脂见玉凤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不得不站起身,微笑招呼:“二姐姐!”玉凤倒是一愣,有些迟疑:“胭脂?”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方皱眉道:“你怎地穿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卞姨娘和胭脂都不言语。
玉凤倒是自己转念间恍然大悟:“你是偷偷跑出沈家的?”她不由笑吟吟地,用纨扇支着下巴:“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你几时也这么大胆了?难不成在沈家学的?”胭脂嫁到沈家,差点被打死,她回家当天就听说了。现下看胭脂如此穿着举动,玉凤不由得被勾起好奇心。能在仇人家活下来,手段倒是不简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正要开口多问几句,连四家的却进来回道:“十二娘,二姑娘,雨停了。要不要趁着这个时候好走?”卞姨娘趁机道:“这倒是。你赶紧吩咐各人收拾东西。”连四家的自去传命。
玉凤却道:“好久没有看到三妹妹了,我们姐妹俩要好好说说话儿。十二娘你先回去罢。”卞姨娘唬一大跳:“这怎么成?”玉凤慢悠悠地道:“怎么不成?回去我娘那儿你就照实说好了,大娘那儿嘛……你就让我娘去说好了!”卞姨娘深知这位二姑娘的性子,极是任性妄为,认定要做的事情,别说自己,便是十姨娘也阻不住。她虽是百般不愿,忧心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胭脂更是诧异无比。她和玉凤在姐妹中年岁最近,可并非特别要好。十姨娘为人厉害,母亲从小便教她要避其母女锋芒。今日二姐姐突然如此亲热,倒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还非要到“一品素”来喝茶闲谈。看来不过是找个由头溜出来,想无拘无束玩耍一番。可怜母亲被她当作挡箭牌。胭脂心里不免有气。
一品素离卧佛寺旁不远,望名生义,是专供素菜清斋,给香客们解饥充腹的饭庄,门脸不大,名气不小,京师人人均知一品素做得精致好素斋。连家女眷到卧佛寺上香,总是要命人到一品素买几样素菜。
一品素最出名的是一瓮“四海同安汤”,用各色素菜,落足材料,小火徐煲而成。趁热食之,汤清而不滑,菜软而不烂,青白紫黑种种色彩,绚亮翠嫩,风味绝佳。这四海同安汤材料平平无奇,无非是些寻常三菇六耳,青菜豆腐,要紧的就是一个火候。须得时刻掌握得恰到好处,才能让瓮内各菜滋味尽出,却又和而一体,兼且不融不化。非有数十年灶头功夫,不可达到此等境界。因此从来饭铺都是伙夫听掌勺大师傅的,在这一品素却是反过来,掌勺大师傅在烧火师傅面前可矮了好几分。
一品素名声在外,常日客似云来。这几日天雨路滑,卧佛寺马疏人稀,带累一品素门可罗雀。楼下冷冷清清,楼上清清冷冷,统共不过三两桌客人,连札酒座儿唱曲的父女俩都抱着月琴恹恹坐在角落里。
掌柜的两眉倒挂,似乎快要滴下水来,恰与天色配合。几个伙计倒是兴奋得满脸放光,直往楼上跑,一个不小心,撞到柜台,上面的算盘珠子一阵乱晃,没了归进章法,半日的帐白算了。掌柜的八字眉眨眼竖成丫字,伸出一品无敌乾坤掌,用力一巴拍在一个小二头上,大声斥道:“眼珠子掉出来了怎地?没见过女人吗?看死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被打的那个疼得呲牙咧嘴,脚步却一刻不停,奔上楼去。
胭脂如坐针毡。她和玉凤拣了楼上的雅间,尚未坐定,便有店伴流水价敲门来问要点什么。玉凤安之若素,胭脂却如芒刺在背。在又一个店伴笑迷迷出门后,胭脂忍无可忍,站起身来:“二姐姐,我要走了!”
玉凤正端着茶碗放到嘴边,一听此言,诧异道:“这不刚来吗?”她放下茶碗:“我知道你别扭什么。这茶点都上了,一会儿不让人再进来就是。”见胭脂仍旧一脸坚决,玉凤突然扫兴:“罢了,且走吧。”她也站起来,走到胭脂身边:“本以为你嫁了人许是脾气会得不同,怎么倒似比从前还要孤拐?”她的丫头霓儿奉上素帛帷帽,轻罗帽裙上用金箔嵌出千瓣牡丹花样,考究非常。玉凤皱眉道:“这东西怪闷气的。这会子也没人,出了店门再戴罢。”霓儿便拿在手里,又打开门,玉凤自领头出去了。
胭脂对着玉凤背影吐吐舌头,拉了樱儿跟出去。
四个人刚到楼梯口,听得混浊一片脚步声响,一群人前呼后拥簇着一个高壮胖子,神气活现地走上来。那胖子三十上下,阔口方鼻,身穿驼色金丝联珠宝相纹织锦袍,腰间一条黄金络玉版带,富贵气逼人而来。胭脂见他帽上嵌了一颗鸽卵大小的猫儿眼,褐中带绿,光芒深透流烁。这猫眼石如此大小已是罕见,更兼成色绝佳,直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他却漫不在乎地用作饰帽。又见他身周众人皆是佣仆打扮,手里捧着马鞭锦裢等物,个个身强力壮,穿绸服罗,挺胸凸肚,趾高气扬。她知这定是某家豪族巨门带着健婢雄奴出游,心下暗自警醒。
那楼梯并不宽敞,这十来个人一顿涌上来,胭脂四人只得退回楼中,闪过一旁避让。胭脂和莹儿早背过身去,玉凤却傲然而立,只用纨扇障了半面。那胖子倒是一楞,住了脚步,上下把玉凤看了一回,脸上露出一个虚浮肥白的笑:“这位姑娘很面善啊。”他向玉凤走近几步:“是长乐坊的还是长庆坊的?”
玉凤见那胖子走近前来,本能地后退几步。听他把自己当成青楼女子,立时大怒。她最是心高气傲,如何忍得这口气?霓儿察言观色,出声怒喝道:“放肆!你们这些贱民有眼无珠,胆敢如此羞辱我家姑娘,还不快快跪下赔罪,求我家姑娘饶命?”此言一出,那胖子的从人纷纷叫嚣起来:“什么赔罪?”“谁是贱民?”“谁饶谁的命哪?”其中几个巴不得生事的,便捋袖摩掌去推打霓儿,吓得霓儿快要哭出来。
那胖子本是京城一霸,见了玉凤姿容艳美,有心挑逗。他见玉凤衣饰精致,人物贵气,显是出身非一般人家。但他天生泼赖脾气,自恃财雄势大,背景厚实,普通王公宗卿也不放在眼里,于是并不阻止手下凶仆作恶,只把眼迷迷地觑着玉凤,等着她向自己服软求情。霓儿被推来攘去数回,终于“哇”地大哭出声。掌柜店伴等均知那胖子是何人,是以只敢在楼梯上下悄悄观望,并不敢仗义出头扶弱。玉凤气得脸色煞白。她乃高宦千金,兼是皇亲国戚,从来尊重无比,何曾吃过这等羞辱?她嘴唇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胭脂和樱儿眼见事情就要闹而大之,忧急万分,却不得不援手。她俩转身正待去帮霓儿,只听“啪”一声桌响,有人从角落里拍案而起:“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怎容你等宵小欺男霸女?”声音清越。
胭脂樱儿又惊又喜,对视一眼,心头均道:“又是他!”
黄越山从卧佛寺下来,衣履皆湿,路过一品素,便进来歇脚晾衣。他心情愁闷,于是拣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一人向隅而坐,对着淡酒薄斋,自怜自伤,完全不曾注意楼内何人来往。胭脂她们出入雅间,也并无留神楼中桌旁坐着的人客。
堂中扰攘,黄越山本无心绪管顾,但听得女子哭声,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回过头去,却蓦然一下呆在当地——在壅塞人群的深处,在一切纷乱张皇的背后,正是他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清丽翠袖晶莹容颜!楼外的天青润如水,象她的眼波。他微微眩晕,分不清是梦是真。
突然一阵剧痛,黄越山从神魂颠倒中醒来,发现自己被两个恶仆扭住双手。他使劲挣扎,怒道:“汝欲何为?”一个恶仆狞笑着说:“书呆子你不是说我们欺男霸女吗?我们刚才只是霸女,现下便来欺男!”边说边把他的手往背上拧。
黄越山拼命反抗,想要挣脱出来。可是他书生文弱,如何敌得过两个壮实的恶奴?手腕上胳膊上阵阵巨大痛楚此起彼来,他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突然恐惧:“倘若手臂折断怎么能够参加科考?”不禁有丝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又想起那个少女正在旁边,自己却如此狼狈,丢脸已极,心下更悔。想起那少女,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力气,他凶猛地低头,全力对着身侧一个恶奴撞去,登时把那个恶奴撞倒,带翻了一张桌子。桌上的茶壶杯碟哗啦啦摔下,碎了一地,掌柜的心头一阵肉痛。那恶奴头磕在桌沿角,立马晕了过去。
众人见他忽然勇猛,尽都呆了。黄越山趁机将手臂从另外一个恶奴手里挣脱。不过瞬时半刻,又有两个恶奴扑过去,加上原来那个,三人一起围住黄越山,慢慢欺近。胭脂见他情势危急,身不由己脱口叫道:“小心!”便要去帮手,樱儿拉之不及,却被一个恶奴迎面挡住,在胭脂肩头一推。胭脂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被樱儿抱住:“姑娘小心!”本就过大的帽子,这下骨碌滚落,满头青丝如瀑飞泻,垂落腰间。其他人原是看着黄越山,及听她娇唤出口,都转过眼来盯住她。见她长发柔柔飘散,每个人都觉得那乌亮发丝在自己心上轻软滑过。一时间,满堂静得连针落地也能听见。那掌柜的心道:“果然是个女子!”
那胖子看看胭脂,又看看玉凤,哈哈大笑:“真是老天眷顾!今日一下便得了两个大美人!”伸手便去拉玉凤胳膊。玉凤羞怒交集多时,瞅见他凑过来,扬手便是一耳光,狠狠抽在那胖子脸上,顿时肿起五条鲜红指印。
那胖子出其不意,被玉凤打个正着,勃然大怒,抓住她胳膊狠命往外一甩,要摔她个头破血流。玉凤跌出人圈,直往后仰倒。胭脂惊叫一声,捂住眼睛。
眼看就要后脑触地,鲜血迸流,玉凤泪下如雨。电光火石间,两只有力的手揽住自己的腰,登时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玉凤的泪光中浮起一双俊秀的男子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众人见玉凤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救下,都不约而同松口气。胭脂刚放开手,惊色稍定,凝目一瞧,又是大惊失魂。这一惊比先头一切惊情惊心更甚,直是山崩地陷江水倒流亦不能比拟:
站在那第二间雅阁前,救下玉凤的,居然竟然赫然是——
沈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