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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肆拾 私生子(下) ...


  •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男人,藤堂平助也许永远都不会成为“藤堂平助”。

      那个男人,原仙台藩的武士,和他一样出身北辰一刀流,曾在江户千叶道场学习,名字叫山南敬助。

      他们之前算是见过几次面,并没有很深的交情。但是平助却对山南怀有一份特别的敬意,因为这个自小就常被遗忘的少年从年长自己十一岁的山南那里得到了他所渴望的长辈一样的关怀。

      “平助,你的剑术进步了呢。”

      “今次也很有精神,请更像个男子汉地使出所有力气练习吧。”

      这个仙台人说话很斯文,身手颇为不错。已经快两年没见了,没想到会在江户里再遇上。他一眼还能认出平助来。

      “哎,这是平助吗?”

      那人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温和,平助愣了愣,他看到了山南的脸。

      “山南先生?”他激动得都颤声了。

      “啊,真的是平助。我听道场的人说,你开始在外面修行了。”山南说得十分含蓄,给足了平助面子。

      “太惭愧了,”平助自己有点不好意思,羞赧地低着头,“我也脱离久居藩了,正四处漂泊呢。”

      山南认真地听着,没有问其缘由。脱藩在当时并不罕见。两人同属北辰一刀流的千叶一门,这个流派向来与水户德川家渊源深厚,门人多受水户式的尊王攘夷思想影响。山南心里认定了平助也是激进攘夷的拥护者才和久居藩做出切割的。

      平助看到山南,眼眶就发酸了。他还是孩子心性,容易冲动落泪。“那您现在是要去哪里?”

      “哦,试卫馆,天然理心流的道场,我现在就住在那里。”

      “天然理心流?从来没有听说过。”

      “虽然名气不大,但是剑法却相当实用。我输得心服口服。”山南微笑着说。他之前因为到试卫馆挑战,败给现任的家主近藤勇。两人竭力一战,惺惺相惜,在近藤勇的力邀下,他便留在试卫馆成为了一名食客。

      “什么?竟然打败了山南先生?”平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在死路里求活路,他们可真是参透了剑道的奥义。要不要……也一起去见识一下?”因为这句话,试卫馆里从此又多了一副碗筷。

      藤堂平助至死都记得山南敬助把他引荐到试卫馆时的情形。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道场,就在小石川柳町的斜坡上,总共弟子也没有多少人,山南先生甚至要和几位师傅一起外出指导剑术,维持道场的经营。有时也需要和其他道场比试,赚一点钱回来。

      这地板也实在是破旧得一不小心踩重了都能穿透过去了。平助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那扇明显已经断了一截的拉门,不知道作何表情时,山南淡然地解释了:“这是冲田君干的。他练剑时太有气势,打在上面直接击碎的。剑术简单粗暴但很有效,在天然理心流里当属第一高手吧。”

      很快,他就在土间见到了那个“剑术简单粗暴但很有效”的人,和他年纪相仿,边咬筷子边皱眉头。天然理心流四代目近藤勇也在,连同前任家主周助老人,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着饭。

      “啊,诸位,我带了个人过来,”山南自然而然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平助,你也一起吧。”

      “啊?”

      “山南先生,您来得真慢。”一个矮个子的娃娃脸抬起头。

      “抱歉,遇到了我这位朋友。还没给大家介绍下,这是藤堂平助,和我一样来自北辰一刀流。”山南说。

      “这样啊,那么,藤堂君,以后大家就是试卫馆的同伴了。”那个叫做近藤勇的男人长着一张刚毅的面孔,简单两句话,就招呼他的妻子阿常去盛饭。别的什么话都没了,这人的行事和剑法一样简单果断。

      “啊?”藤堂平助原本只是好奇来看看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加入进来了。

      “你饭量如何?”旁边有人用手肘推了推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还、还行吧。”他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放心吧,左之助,没人能从你嘴边抢走一粒米饭。”几个人立刻笑起来。说这句话的矮个子长着一张娃娃脸。

      旁边皱眉头咬筷子的俊秀少年一本正经地告诫他:“这位……叫你平助好了。嗯,平助啊,你要小心,如果你嘴边粘了米饭,左之助会立刻过来舔你。”

      “总司,你不要说得好像自己被我舔过一样。”左之助不满地叫了起来。

      “我吃饭从不掉米。”

      “我是近藤周助,请问尊下是哪里人?”近藤勇的养父周助老人问道。他的妻子阿笔夫人也在仔细地观察他。

      “啊,”平助俯下/身,恭敬地回答,“在下正是江户人。”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江户人,太巧了,我也是!”娃娃脸的年轻人立刻凑过来亲热地搂住他的脖子,大笑道。

      “松前几时并入江户了?新八,你就爱胡说八道,”一直坐在边上默默吃饭的男子突然开口,大约三四十岁,随后自我介绍道,“我是井上,井上源三郎。请不要客气地多吃一点吧。”

      藤堂平助注意到除了这几人外,近藤勇旁边也坐着一个从一开始就沉默的青年,身材虽然没有左之助高大魁梧,但是挺拔的身姿端坐在那里,腰挺得笔直,看着格外醒目。察觉到平助的视线,他也望向这边来,略微颔首,算是礼节了。平助听见近藤勇喊他“阿岁”。

      “喂,左之助,新八,你们不要又到我盘子里夹菜。”

      “总司,你才是,小半碗茶泡饭而已,这次又想吃上半个时辰吗?”

      另外三个人又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都稍微消停一下,安静吃饭。”近藤忍不住发话了。

      藤堂平助心情异样,这么个地方透着说不出来的古怪,完全没有道场的风范,每个人都坐得挺近,毫不拘束,说起话来都透着江户男子汉的豪爽,虽然左之助和新八明显是北部口音。

      “请用饭吧。”阿常已经端上了为他准备好的饭菜。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只是一碟普通的腌萝卜、一碟黑乎乎的被称作是“阿常特制小杂鱼”的东西、两块豆腐,和一碗装得满满的茶泡饭。

      他夹了一筷子放嘴里嚼了嚼。要如何形容这个口感呢?好比是把舌头放进一缸子海水里一样吧。

      可是,自己多久没有吃到这样充满别人心意的饭了?上次和别人坐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所谓的同伴是不是就是像这样的?藤堂平助绞尽脑汁地在记忆里寻找类似的情形。

      “请不用客气,放开肚皮好好吃吧,只是些粗茶淡饭而已,不要嫌弃才是。”近藤勇说道。

      “滴嗒……”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碗里去了。

      “啊呀,”冲田惊讶地嚷了起来,“他哭了,竟然哭了!啊啊啊,一定是阿常的饭太难吃了,把他咸得哭了!”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阿常身上,其中不乏有人赞同地点头。

      “胡说,这怎么可能!”阿常愤怒了。

      藤堂一时无法开口解释,他和阿常的梁子就这么结了下来。同样地,“好哭鬼平助”的绰号也被试卫馆一群人叫了好几年。一直到新选组覆灭多年以后,还有旧试卫馆的门徒津津乐道地提起藤堂平助这件趣事。

      在试卫馆里,藤堂平助度过了人生中相当惬意的一段时光。不过他心里有点遗憾,关于他的人生抱负还迟迟未能实现。

      山南看出他的心事,便和他说:“藤堂君,请耐心等待子规鸣啼之日。”他借用的是一首著名的狂歌,“子规不啼,信长曰杀之,秀吉曰逼之,家康曰待之”。

      藤堂平助自然能理解话中的意思,他摇摇头,叹道:“可是年华逝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藤堂君,不只是你,这个道场里一定还有人像你一样不甘庸碌地活着,”山南压低了声音,“时运还没到来之前,我们需要等待。请再忍忍。”

      不等待机会又能怎样呢?想通了这一点,他练剑更加地刻苦,以他从未打败的冲田总司为目标,这个年轻人十六岁的生命里迸发出灿烂的光芒。

      时间很快地过去。这一年的长月十五,是“神田明神之祭礼”的日子。冲田总司早早地就蹲守在近藤房门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饱含希冀地盯着近藤看了足足半个时辰之久。近藤勇给看得毛骨悚然了,大手一挥,试卫馆便在当日休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奔去闹市看神轿和彩车游行。

      “说起来啊,我们几个人还是第一次像这样一起出来啊。”说这话的人是井上。

      “喂喂,几个大男人逛闹市一点意思都没有,”左之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叹息道,“真想去喝花酒。”

      “欸,这里好像离青染屋很近……”新八摸着下巴,眼睛却狡黠地瞥向近藤勇。

      冲田总司只是满怀新奇地东张西望。他很少有机会能出来玩,兴奋地走在最前头,完全没注意身后那几个人的打算。直到被近藤喊住,才茫然地回过头。

      “啊,总司啊,我们几个要先去喝一杯,一起去如何?可以上楼看街景的。”近藤问。其实他也知道,对冲田来说,没有什么比很近地摸一摸彩车更有趣了。

      果不其然,冲田摇了摇头,嘟嚷道:“那就没意思啦。”

      “那么就没办法了,”近藤给了他一点零碎的散钱,嘱咐道,“想吃的就自己买吧,晚一点还有烟火祭。开始前在神田神社前碰头吧。”那副说话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冲田父亲的口吻。

      “什么啊,连山南先生都不和我一起了吗?”冲田十分惋惜,“难道只有我一个人?”

      山南敬助只是轻轻地笑。青染屋新来的一位名叫久弥的女艺者听说是净琉璃的大家,他很想去见识一番。

      “我不去。”一直沉默的土方忽然说道。

      “欸……”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出来,谁都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近藤勇知道土方这人到底是怎样的姿态。他心里暗叹,阿岁这小子真的和猫没什么两样。土方喜欢女人,但对待女人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洁癖。怎么说好呢?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对哪个女人感兴趣,比起结伴去寻欢作乐,他更习惯某个雨夜独自前往某个情人的住所,弹弹三味线,静静地喝上一杯。

      “土方岁三这个人,不过农民出身,但是他的习性更像战国时那些风雅的武士啊。”这是同时代的人对他的评价。

      那么先回到此刻,原本热闹的一群人几乎都走光了。冲田撇撇嘴,他也清楚,很快地,土方也会默不作声地离去。

      “今年的彩车明明比去年还要壮观的,”他很替那些彩车可惜,“没有别人的瞩目,它们一定会很寂寞吧。”

      “是啊,如果只是自己,别人都看不见的话,真的会很寂寞的啊。”

      “欸?”冲田讶异地望着身边的藤堂平助,见他眼里异样的光彩,张了张嘴,才问,“平助,你没有和他们一起吗?”

      “我啊,自小都喜欢这样热闹的祭典啊。”藤堂平助兴奋地转过头,对冲田说。他是从小就在江户长大的地地道道的江户人,有着江户人特有的直率性情。这样的他,最喜欢的莫名过雨节日庆典了。近藤刚刚对冲田的那份温柔关怀,他是看在眼里的。虽说他们是相熟多年的同门师兄弟,关系自然比他们这些半路加入的人来得好,可心底的那份酸涩却不断往上冒。“我还是像个外人一样吧”,他敏感地想。从很久以前开始,只有待在充满活动氛围的祭典上,他才能尽情欢快地大声笑出来。在这种时候,他也不再只是独自一人了,他和所有人,甚至是身边素不相识的人,都可以搭着肩膀齐声呐喊,谁也不会去追究他到底是谁。

      太鼓声如急雨般短促地擂动,有普化宗的虚无僧开始吹奏尺八,一群穿着白衣红裤的人击打着鉦,排着齐整的队伍开道。间歇中又有龙笛远远地穿透夜幕,像一把匕首迅疾地插入心脏,真想大声喊出来,可是还不到时候。一辆辆华丽的彩车如同行驶在海面上的船只,缓缓地在人群里穿梭游弋。伴随囃子物的节奏,彩车上面容涂白的乌帽男人手高高地扬起,优雅挥下那瞬间,两旁的人群紧接着爆发似地发出生命般气势磅礴的呐喊。

      人潮越来越多,冲田只觉得自己是被海浪冲上沙滩的小鱼,不断有人把他从这一边挤到另一边去。土方岁三是不知何时就不见了的,这个本也是意料中的事。他在喧嚣的人群里寻找着藤堂平助的身影,无奈却被拥挤的人潮冲散开来。

      冲田只好专心致志地观赏一辆辆游走而过的彩车,整条街道都竖立着顶天大帜和挂满长灯笼的旗杆。这个少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嘴里不住地发出“哇哇”的惊叹。

      直到他想起和近藤约好碰头的事时,他已经在一家鳗店里用最后一点钱买了蒲烧。嘴巴还塞得满满的,脑子却开始转了:“欸,是说好在哪见面呢?”光顾着玩,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不管了,随便往哪个地方走,总能碰上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抬眼看到正前方的夜空里冉冉升起今夜第一朵烟花。

      “那么就是那里啦!”他下意识地往前方走。

      经过桥川时,他看到堤岸的树下站了两团黑影。他本想装作没看到,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却顺着夜风飘来,吸引住了他。

      “是我杀的,又如何呢?”这个人竟是藤堂平助!

      那么另一个人又是谁呢?冲田总司放轻了脚步,悄悄地靠近。

      “鹭次郎怎么可能会败在你这懦夫手上?一定是你卑鄙地偷袭了他。”那人的声音不见得有多少悲痛,更多的是高高在上的鄙夷。

      平助语气里却透着不耐烦了:“既然是来替你弟弟报仇的话,就不要这么多废话了,高桥横忠。”

      那个名叫高桥横忠的男人冷笑了起来:“我问过扬屋的人,当时就猜到是你了。一直没有上报町奉行来抓你,就是为了亲手把你这卑贱的野种碎成八块,想必黄泉之下的鹭次郎也会欣慰不少吧。”

      耀眼的白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藤堂平助感觉到耳根下面一阵火辣辣的疼,很快地,他闻到了自己血的味道。看不清对方的身手,无光的黑暗中,只能像野兽一样靠自己的直觉和速度了。他还是不由得庆幸自己刚刚弯下/身躲过,否则现在大概连头皮带发髻一起被对方削掉了。

      沉闷而紧张的气氛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两人都十分老道地选择了屏住呼吸,都在用耳朵捕捉对方的声息,右脚下沉,摆出上段的攻击姿势。

      藤堂平助顾不上擦去已经顺着脖颈往下流的血了,他眼睛连眨都不敢眨,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黑暗。

      桥川之水湍急地流,小石块滚落到里面,来不及发出声响就被河流裹挟着奔涌向前。堤岸上的两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夜风吹起,略带寒气。远处的天空正被璀璨的烟火照耀成白昼一般,接着火光摇摇欲坠,在最后的沉寂到来之前,一声轰隆的燃放声突然在半空中炸开。余音未绝,两团黑影相迎而向。藤堂平助一记斜上切被对方轻易地化解开,高桥大吼一声,侧身避开,不偏不倚又给藤堂来了一招受流。

      这次,藤堂平助拼死咬住了牙齿,右肩处传来的剧烈痛楚还是让他忍不住哼出了声音。肩胛骨处被刺中了,手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来。

      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吧,可恶!他不甘地瞪圆了眼睛。

      高桥横忠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去死吧,”正面砍下的刀却意外地被挡住了,“什么?!”

      “平助啊……”黑暗中传来另一个软绵绵的少年声音,“你要请我吃鳗丼。”

      “冲田?”藤堂平助也愣住了。

      一直在不远处悠闲自得观战的冲田总司突然鬼魅一般闪进来,硬生生地用竹刀挡住了对方。他还没有佩有真刀,经常孩子气地在腰间插了把竹刀就出来了。

      “我听见你声音啦,”冲田说得很是轻松,“还以为你跟着游行的队伍从半藏门横穿江户城了。这可是难得的天下祭呢,竟然浪费在这种事上。交给我吧。”

      比起诸多讲究的江户剑道名门,像天然理心流这种“芋头道场”出来的乡下流派出招显然要粗暴简单多了,只以取胜为目的,出手便是不断地斩杀、斩杀、再斩杀,叫人摸不清头绪。

      这种摸黑打斗更是他们所擅长的,因为平日里和土方练手从来都不分场合。这点,藤堂平助不甚了解,高桥横忠更是一无所知。凭着自以为傲的直觉连续劈击几次都被冲田轻易避开,高桥显然已经有些急躁了。

      “平助,你太拘束了,害怕被剑砍到,才真的会被砍到,要像这样……”冲田一面教着藤堂,一面不慌不忙地上前,果然真的一刀刺中对方的肚子。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他轻盈地掠过了对方的身侧。

      高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着,半蹲在地上,痛苦难当。冲田发挥出了他平时在练习里被强令克制的狠劲,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

      “喂,你和这个人认识啊?”他收起竹刀,微笑着问平助。

      平助没有答他,此刻冲田给他的震撼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刻。“我和他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吗?他明明只是个……”

      “哼。”高桥横忠却不屑地出了声。因为一切都处在黑暗中,他的脸是一片模糊,但藤堂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眼神有多么可恶。

      “这是在嘲笑我呢……”肩上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一般,藤堂平助挥起刀,在高桥还没来得及站起时,就已经狠戾地将他的头砍下。就算是这样也依然不能解恨,他像着了魔一般大叫着连砍数刀还收不住手。不知道是在愤怒什么。黑乎乎一片,他看不到自己溅满鲜血的双手。

      “我不是野种,我的父亲不是你能侮辱的。”

      等他发泄完愤恨,抬起头,恢复平静时,冲田已经走出去好长一段路了。

      “连冲田也不肯等我了吗?”藤堂平助呆呆的,又有些失落了。而后他又很庆幸冲田走开了,否则这副狼狈的模样叫他看见了,不知道有多丢脸。

      却听见冲田在热情地喊:“平助,过来这边洗洗呀。”

      “是!”他大声地回应着,又恢复成之前那个愉快的江户少年郎,快步朝那方向跑去。

      冲田这人常常是懵懂茫然的表情,有时处事的反应都会比别人慢上几个拍子,但实际上他却很聪明,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装聋卖傻。对藤堂平助的私事,他没有去探究的兴趣。

      但他不会刻意隐瞒一个人,那就是近藤勇,在他私下问起之后。

      “嗯,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冲田总司吃完了团子,喝了口茶,才心满意足地向他报告。

      “你这小子,竟然把碰头的事忘了!”近藤勇也避而不谈那天冲田扶着藤堂出现时的情形,可这事却从此在他心里落下了一个阴影。近藤勇觉得藤堂这人武德有亏,品行不够磊落,有点不喜欢他。

      藤堂平助却早把这事抛之脑后了。刚养好伤,他又活蹦乱跳地和冲田、永仓、原田三人偷偷溜去本所回向院看力士相扑公演。

      也就是在这一次,他看见了另一个人。其实他并没有见到那人的面容。

      当时他们几个正兴冲冲地往回向院赶。突然,身后响起几声厉斥。平民们纷纷惶恐地躲闪到路边,恭敬地鞠躬。永仓老练地拉他们几个也跟着混迹在人群里去。

      几个人悄悄地抬眼看,只见一队高举旗帜的武士开道,步伐整齐,气势浩大,护送着一架华贵的抬辇稳稳地从路正中经过,旗帜上五瓣叶片紧紧相连。忽然有人低声说:“啊,是津藩。”

      藤堂平助的身体明显震了震,冲田疑惑地看向他。可他依旧是低着头,沉默地站在路边,眼底尽是不甘。

      “难道是津藩藩主?好像也是往回向院那里去啊。”原田说。

      “听说是藩主的嫡子高洁大人呢,”一个路人凑过来和他们说,“这位大人对相扑也很有兴趣。”

      仗队过去,人们也渐渐散去。只有平助还是直直地站立在原地。

      “平助?”永仓拍了拍他肩膀,“该走啦。”

      “是……”他低低地应。

      那个人,津藩的下一任藩主,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兄。而他,只是一个被遗弃的流浪武士。

      文久二年年底,山南敬助突然从千叶道场带来一个消息,整个试卫馆为之震动。

      “幕府发布了檄文,以攘夷报国为志向,将招募一批浪人武士进京。怎么样?这是个好机会,我们以后就能成为堂堂正正的攘夷先驱了。”

      “那么,不仅仅是武士的名誉,也很有可能取得幕臣的身份吧……”近藤勇连声音都颤抖了。

      藤堂平助听说了游说幕府阁僚出资成立浪士组的是一个名叫“清河八郎”的北辰一刀流剑客时,情不自禁地重重点头。虽然和试卫馆众人相处融洽,可平助一直觉得自己到底不是天然理心流的弟子,每次看到冲田肆无忌惮地敢和近藤开玩笑,心里难免有些孤独,自己只是个客人而已啊。这次终于可以有更多的同门聚集在一起,他就像孩子一样欣喜若狂。自己亲手杀死的高桥兄弟俨然已经在他记忆中被完全抹掉了。他的出身是深扎在心里的一根谁也不能触碰的刺。

      新成立的浪士组定于文久三年的二月八日,从小石川传通院集合,前往京都。

      出发前一个月,他特地去了一趟他生父所在的津藩,只是远远地看着。高高的城墙里,父亲他在做什么呢?

      藤堂平助握紧了拳头,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做出点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来。

      “等到我的名字传遍天下的那天,父亲就会想起我来了吧。”
      藤堂平助在京都非常拼命,勇猛果决的魄力很快让他在之后的新选组里脱颖而出,担任八番队队长兼副长助勤。池田屋一役中,他更是率先攻入池田屋,浴血奋战,额头被敌人击中仍不肯后退。他最珍视的爱刀“上总介兼重”也在此次事件中受损严重,物打有小伤十一处,刀锷大伤四处,已经到了再技艺精湛的刀匠都无可修复的地步。但他一直保留着这把刀,恭恭敬敬地供奉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刻激励自己。

      “喂,这刀已经毁成这样了,如此虔诚地供着,怎么都有些不详之感。”新八曾告诫他。

      “如果他日我的威名能传到那人耳朵里,壮烈地战死,不正合了我的心意吗?”

      “那人是谁?”

      藤堂平助认真地嘱托:“到时只要把这把刀送到津藩藩主手里就可以了。”

      “欸?”

      “不用多说什么,他自然明白。”藤堂平助微笑着,心里想,让他自己亲口承认我就足够了。他变得越发勇武,不畏生死,不知泪水为何物。

      直到后来,昔年把他带入试卫馆的山南敬助因为志向和新选组完全不合而脱队切腹,藤堂平助整个人几乎崩溃。消失许久的“爱哭鬼平助”,独自坐在山南故去前住的房间里,伏地无声恸哭。他和永仓新八说:“山南先生的死,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我和新选组的感情。从那天起,我也开始怀疑先前的路是不是对的。山南先生说,他想回到江户的道场,从那个地方,重新开始一次。可即便是他还活着,也来不及了,我们无法走回过去,只好一直前行。反正,时代是不同了,也许幕府迟早也会消亡吧。”他审时度势的能力不下于他那一生换过八位主君的先祖藤堂高虎。近藤对他遮遮掩掩的的身世大略知晓一些,可能是因为先祖传承的缘故,忠君为大义的近藤心底是颇为瞧不起藤堂的。

      藤堂平助从此和他的另一个同门,伊东甲子太郎,走到了一起,像尊敬山南一样尊敬着这个和山南个性颇有些相似的男人。他忠心地追随伊东,一起出走新选组,组建御陵卫士,史称“高台寺党”。

      最后在油小路的乱斗中,明明有机会逃走的情况下,藤堂平助不肯退缩,挥刀大声嘶吼着,保护其他的御陵同志撤退而力竭战死。

      “平助啊,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最怕孤独的人,却总是选择一条让自己孤独的路。”这是原田在他死后说的话,未经考证。

      一个月后,那把“上总介兼重”被送回了津藩,几经周折,还是交到了藤堂高猷手中。

      “这是……”藤堂高猷很吃惊,“这把刀多年前就应该不在了啊。”

      “听说这二十几年来,都由一个年轻人持有。他现在已经辞世了……”家老压低了声音,说,“曾有这样的传言,还先请大人息怒。”

      “说。”

      “据说,这个年轻人,是大人您的孩子。”说罢,偷偷抬头看自己的主君。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藤堂高猷自己都要笑出来了。

      “那女人名叫阿春,当年也确实曾在津藩奉公过。而那孩子,取名为‘平助’。依稀记得,这名字倒真的是您赐下的。”

      “平助?是那个名叫平助的孩子吗?”藤堂高猷这才恍然大悟。

      他对那个叫阿春的女人没有任何印象,模样、名字早就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藤堂平助”这个人,和那阿春私通的人,他赐给他和他的后代这个名字。那人只是个义盗,劫富济贫到津藩头上来了,不料竟和藩主的侍女牵扯上。在一次幽会时,被埋伏好的武士们齐齐拿下。高猷见他面不改色,依旧谈笑风生,爱惜起他的人才,便放了他离去。那人走前放言会以性命相交付,结果在不久之后,他果真舍命救了藤堂高猷。

      在那男人死前,藤堂高猷亲口说:“你本来是平民,没有姓氏。但今天起,你、你的子孙后代都姓‘藤堂’,我也将‘平助’这个功臣才配拥有的名字赐给你。”他随身解下自己的佩刀“上总介兼重”,放到那人手心里,当做辞世的赠礼。

      只是藤堂高猷不知道的是,那个和他离去的侍女已经怀有身孕了。

      原来世事本是如此。藤堂高猷没有再说话。

      廊下被人遗忘的夕颜花簌簌地凋落,只剩下一声悠长的叹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肆拾 私生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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