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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肆拾壹 一期一会 ...


  •   山南敬助算是半个茶人。如果没有手中的刀,他应该会剃发出家,成为中山法华经寺一位风雅的僧人。

      当时法华经寺的住持日泫和他是忘年之交。每一年的春分和立秋,山南敬助会先到两国桥左岸下游处沐浴净身,然后换上一身白色行装,蓑衣草鞋,拄着木拐,往下总国方向去。这种时节,进行“大山参拜”的人很多,一般可以到高桥搭船,沿着小名木川顺流直下,再转道江户川,步行未几就可以到达,往返只要花上三四天而已。但山南敬助这个执拗的仙台人,却宁可徒步至市川,沿途拾起落在脚步的春樱秋枫,一直走到位于中山町的法华经寺里去。所为的,不过是喝上一杯由日泫亲手煮的热茶而已。年年如此,从未间断。

      文久二年,是他来到试卫馆的第四年。这年开春,山南又一次去了市川的法华经寺。和往年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人。

      “山南先生,我好像听见了猴子的叫声。”站在门口,冲田总司悄悄地说。

      法华经寺是日本妙宗的大本山,自文应元年起建至今已有六百年历史。寺院里绿树巍巍,青苔寂寂,今年的雨气很足,吹来的风都是湿润的。小沙弥说,住持日泫早就在茶客室里静候了,供远道而来的客人沐浴的热汤也准备好了。

      “烦请这位师傅先将这份薄礼呈于日泫住持,”山南温和地说,“这是江户今年的初雪。”他带来的是一个竹筒,里面装着他亲自舀进去的雪,早已融化成水了。

      “山南先生,这雪水要做什么用?”冲田很不能理解。这样的礼物未免奇怪了些。

      “点茶。总司,待会可以一起品尝一下日泫大师的茶艺。”想起那位慈祥的老人,山南不禁微微地笑。

      “啊?您每年都来,只是为了一杯茶?”

      “是,一杯很可贵的茶。”

      冲田总司还是茫然地摇摇头。他会大老远地跟来这里,是身负重任的。没有人相信山南每年固定时间两次的远行,只是为了到一座寺院里陪和尚喝茶。

      “江户到市川参拜来回根本不用十天那么久。”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新八、左之助几个人在背后偷偷议论着。从市川过了千叶街道,就是聚集一大片花柳之地的船桥了。准是在那种地方有了什么特别的女人吧?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唯独平助坚持山南不会说谎。双方就此打了个赌,商量之后,便哄了愣愣的冲田一路跟着山南来。冲田可不想喝什么雪水煮出来的茶。

      山南自然不知道这些。他泡完澡出来时,沙弥告诉他,冲田已经自个跑去看猴子了。

      他十分愉快地笑出来,果然是冲田会做的事。他在冲田这样的年纪里,只会一丝不苟地练剑,学习和歌、茶道、插花等武士必备的课程,以后的人生大抵就是出仕陆奥仙台藩,以一介藩士的身份开私塾授课或者在茶道上臻于大境,总之是平静地度过这一生。直到他二十岁时生了场大病,险些丧命,多亏了当时云游到仙台定禅寺的日泫大师不休不眠地为其诵经辟邪,才算是从黄泉路上又转悠了回来。受了佛祖的庇佑,山南本想着入道礼佛,但握刀的手始终未能干脆地松开。

      “哎,我说山南啊,这不行,不如再去看看吧,看透了俗世才能真正入道。”那时,日泫大师和蔼地劝慰他。

      一如此刻,日泫的眉目和多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那身体却越发地佝偻了。病得太久,他整个人已经瘦得像一把秋天里光秃秃的树干了。

      进行完茶食,到内露池的洗手处洗完手,又从茶室的小门膝行而入。浓茶过后,便是薄茶。小小的茶室里始终很安静,只有地炉的炭火偶会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

      “山南啊……”日泫开口了,“难为您一年一年地从江户来看我。春天是初雪,秋天是雨露。这份心意,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多年,这可是犯了贪戒。”

      “不,我也很想品尝您煮的茶。”

      “因为我身体不堪大用,心念多年的深大寺始终未能成行……”他轻轻地擦拭茶釜,又道,“出家人本该随缘的。”

      “这雪正是深大寺的枝桠上抖落的。您闻一闻这茶香,此时,您不在这里,您在深大寺里。”山南恭敬地对他说。

      日泫不禁笑了,而后问:“又是一年了吧?心中的迷障还未能勘破吗?”

      “不,”山南俯身,双手都平放在地上,向日泫行了个大礼,才说,“我这次来正好想告诉您,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日泫静默片刻,缓缓答道:“所谓茶道,乃生之道。武道,则是死之道。生死无定,大可从容待之。不过,世间已经杀戮太多,纵使决定以武士的身份做你想做的事,也请勿忘了您这颗慈悲的心啊。”

      “隆隆隆……”外面正好传来撞钟声。山南听着浑重的佛音,再一次拜谢这位于自己有过大恩的高僧。

      “与您同行的那位客人……”日泫却突然转了话头,笑道,“真的是十分有趣。”

      那位有趣的人正坐在樱花树上,抱了只猴子,仔细地瞧着它的脸。一人一猴,大眼瞪小眼。

      他对那猴说:“还好见到了你,不然我这一趟可真是来得莫名其妙。欸,对了,我为什么会来?”

      能回答他的,只有满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樱花,飘在他的肩膀上,顺着风,又落进了山南敬助的茶碗里。

      “哎呀,这茶碗本还没起名字。如此,就叫它‘吹花’吧。请再用它喝一碗茶吧,吹花啊,一定很珍惜和您的相见。”

      “还会再见的。”

      “也许此生不会再有这样的缘分。”

      归途下了场蒙蒙细雨。已经走了很远,山南敬助突然又回头遥遥地望见雨中的法华经寺。

      “山南先生,您每年都会来,何况秋天也是眨眼就到了的,不用这样恋恋不舍啊。”冲田总司靠了棵树,懒洋洋地说。

      山南微微一笑:“所谓一期一会么……”

      这一年的夏天,瘟疫在江户肆虐,学者斋藤月岑在《武江年表》里如实记录道:“有时候一天之内日本桥上有两百具以上的棺材经过。”

      瘟疫一直持续到年末才完全消绝。在这时,又传来幕府招募浪士进京的消息。试卫馆众人于第二年二月便离开江户,走了半个月才抵达京都。

      山南敬助此后再也没有机会去法华经寺吃茶了。他在几年后因为脱队而被迫切腹,担任介错的正是当年陪他去看日泫住持的冲田总司。

      所谓一期一会么,便是这么一回事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肆拾壹 一期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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